☆、第七十三章
漠北
陸沉坐在大帳裡,看完手中的信,不禁皺眉。
所有人都以為他戰死了,李闔御駕親征。
出了大帳,找到林仲甫,陸沉道,「我要先回去。」
林仲甫一愣,「王爺要去哪?」
「回京城。」
「啊?青原部還在向西逃竄……」
「這些交給李闔便好。」陸沉道,「你處理好善後事宜,便也引軍回京。」
「如此皇上不會怪罪?」
「他巴不得我死了,我的舊部也都散了。」
陸沉僅帶了十名近衛回京,人帶的少,速度也可以加快些。
一個月的路程,陸沉打算縮短至十天內。
因為第十天,剛好是整整三個月。
過了青海關,便跑死了一匹馬。跨上侍衛的馬,接著往回趕。
這年的雪很大,大得紛紛揚揚,不停不息。
陸沉伏在馬背上,逆著風雪穿過這一整片北方的蒼茫大地,連眉毛上也凍了一層白霜,只剩下鼻子呼出熱氣。
三天三夜未睡,在晉城小憩一夜,再醒來時戰馬相繼病倒,去馬市買了馬匹繼續行進。
一路跋涉,陸沉為了速度能快些,每當自己的馬不精神了,他便和侍衛換馬。侍衛的馬跑死了,他從不等待,拋下人繼續前進。
漠北離京城相距萬里,於是一日千里,十天趕到。
到了京城的時候,侍衛全被落在了路上,陸沉孤身一人。
京城也是一片茫茫冬日。昔日的紅牆綠瓦全被白雪覆蓋,即使天氣嚴寒,街上卻依舊熱鬧非凡,掃路人堆起兩旁厚厚的積雪,店家紛紛掛上紅燈籠。
快過年了。
陸沉跑回晉王府。
還沒進門,他便愣住了。
王府門戶大開,幾個孩子在門前玩籐球、打雪仗。跑來跑去,邊笑邊跳好不熱鬧。
王府昔日戒備森嚴,如今倒真是門可羅雀了。
陸沉顧不得這些,跨進屋去。便看見一片白茫茫,地上的雪已經可以積到膝蓋了,絲毫沒有人在此生活的跡象。
皺眉,自己走前明明佈置了五十名侍衛。看來是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便樹倒猢猻散。
進裡屋,一片狼藉,早就被樑上君子光顧過了。
把每個屋子都仔仔細細的找了一遍,沒找到賀平安,一個人都沒有。
於是陸沉就去了軍器監。
他能想到可能找到賀平安的地方就剩下這裡了。
結果軍器監也和晉王府一樣,門可羅雀。
好在軍器監還有幾個人在。
陸沉剛想進去就被人攔住了。
「你找誰?」
陸沉看著攔他的小廝,一副不耐煩。顯然沒認出自己是晉王。
其實陸沉原本就沒來過軍器監幾次,即使來了見的也是賀平安羅升之類。於是這個如今還被留在軍器監的小廝自然不認識他。
「賀平安在這嗎?」陸沉問。
小廝擺擺手,「不在了不在了,你走吧。「
「什麼叫不在了?」陸沉皺眉。
「他都死了半個多月了,你找他幹什麼?」
須臾間,彷彿萬千利刃劈頭而下,洶湧潮水猛然湧入腦中。
只覺一陣眩暈,天地都變得扭曲。
「死了。」陸沉自語。
「怎麼死了?」陸沉定定看著那小廝。
「中毒死了唄,也不知他自己在哪喝的毒藥,拖拖拉拉半死不活了好久。」
「他人……現在在哪裡。」強壓下胸中波濤洶湧的情緒。
「還能在哪裡?在閻王爺那裡唄。」
「……葬在哪裡。」
小廝不耐煩了,「你是他什麼人?人都死了你管這麼多幹嘛?」
陸沉抽出刀往那小廝喉頭尖一指,「葬在哪裡?」
小廝差點沒被嚇得尿褲子,「我、我也不知道啊。要不、我找人幫你問問?」
陸沉提著刀與那小廝走到軍器監正堂。
留在軍器監的二十多人全都圍在正堂烤火,等待著羅升調他們去軍械所。
陸沉一進門,所有人齊刷刷的望著他,一臉驚恐。
一個老監令官忽然認出了他,大呼道,「晉、晉、晉王?!」
京城的人都以為晉王已經死了,現在陸沉一出現,彷彿詐屍一般。
「賀平安,在哪?」陸沉道。
諸人從驚恐中漸漸恢復,開始竊竊私語。看上去都不知道賀平安葬在哪了。
最後,老監令道,「好像……還在後院?」
陸沉隨眾人到軍器監的後院倉庫。
後院地勢低,積雪已經沒了腰。看起來很久都沒人來過了。
鏟了半天雪,才能一點點的往前走。
賀平安就在這種地方嗎?
陸沉咬緊牙。
終於走到了倉庫,倉庫的門已經被風吹散了。沒進去半屋子的雪。
陸沉跨進去。
四周張望。
忽然,在一個小角落看見一張小床。床上鋪著白布,鼓起來了一個小包。
陸沉走過去。
發現床上的白布已經蒙了一層霜,被凍硬了。
揭開凍得卡卡嚓嚓響的白布。
陸沉的心猛烈地顫了一下。
像貓兒一樣蜷在床中央的那一小窩,正是賀平安。
陸沉顫抖著手,撫在他的頭上。
連頭髮都凍硬了。
露出一小半臉,還能看見闔著的長長的睫毛,也蒙了一層霧。
彷彿睡著了般。
又彷彿是白玉雕的。
整個人都是硬的。
賀平安的身子總是比平常人熱一些,軟綿綿的,又軟又燙。喜歡賴在人懷裡……
「御醫!去叫御醫!」陸沉吼道。
儘管,他已知道,賀平安已經躺在這裡一動不動半個月了。
所有人都趁著這個機會趕緊離開倉庫,晉王快瘋了,手裡還提著刀。誰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兩個小廝趕去宮叫御醫。
那個老令官卻往軍械所跑——他得給羅大人報信,晉王回來了。
邊跑還邊在心裡慶幸,幸虧當時是把賀平安抬床上了,要是讓晉王看見他被銬在地上,非得殺人不可。
半個多月前,一個小廝偶然經過舊倉庫,發現倉庫門被吹散了,賀平安死在了門前。便告訴老令官。
老令官去看,都死硬了。
賀平安脖子上拴著個鐵鏈條,蜷在門口的樣子過於嚇人。老令官找來鑰匙把鎖打開,又吩咐人把他抬到倉庫裡原來當值的睡的一張小床上,白布一蒙。
原本還想找找看賀平安有什麼親戚能把他給埋了,後來得知他就一個哥哥在京城,還蹲大牢去了。得了,等他哥哥出來再說吧。
時間耽擱的久了,大家也都只記得他死了。
屍體在倉庫裡擱了半個月都沒人管。
反正那地兒也沒人去,反正軍器監也快完蛋了。
大家現在都在想辦法調到軍械所。
御醫趕了過來,把了把脈,又細細查看一番,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陸沉背起手,木然的站在門前,望門外大雪飄飄灑灑,有幾片飛在臉上,冰冰涼涼,融化了。
「我等你回來。」
還記得他當時淺淺的笑著,露出潔白皓齒,一雙微微上翹的鳳眼波光流轉。
最後一絲溫存也隨著飛雪逐漸消融。
老御醫站在陸沉的身後,他聽說是晉王讓自己過來,原本還不信。京城人都知道,晉王戰死了。可如今,眼前這風塵僕僕、眼神疲憊的男子,正是晉王無疑。
「王爺……有件事,下官不知當講不當講……」
「什麼事?」
「其實,賀公子身上的毒,已經解了。」
陸沉回過身來,直直地盯著御醫。
不禁,連呼吸都暫停了。
「賀公子他、他……」
御醫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賀公子他、是餓死的。」
……
羅升急急忙忙的趕到了軍器監。
剛走到正堂就看見了一個高高瘦瘦的黑影從後門晃蕩出來。
黑衣的陸沉,抱著白衣的賀平安。
晉王還真活著!羅升想。
他腿一軟,噗通跪在地上,「王爺千歲!王爺千歲!您可算是回來了!」
陸沉沉默的看著羅升。
就這麼沉默了好久。
空氣中夾雜著刺骨的寒意,漸漸變成了令人窒息的顫聳。
陸沉冰冷j□j的嘴部弧線一瞬間突然上勾了起來。
他笑了。
羅升從來沒見過陸沉笑,不禁一顫,
陸沉笑著說道,「這段時間,多虧羅大人替我照顧平安了。」
說完,頭也不會的走了。
留下還沒回過神來的羅升。
接下來的幾天,陸沉過得混混沌沌的。
後來他回憶起來,甚至都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
但實際,他幹的卻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大事。
——他把李闔給殺了。
陸沉的舊部比李闔大軍先一步回到京城,然後便埋伏在雲台山下。
凱旋而歸的李闔哪想得到在皇城腳下居然還有埋伏,還沒來得及列陣就被沖得七零八散。
陸沉親自拎著長刀衝上去的,他一直衝到李闔面前。
……
很久以後他已經記不清楚李闔那天對自己說了什麼話了。
李闔那天對他說了很多話。
他都沒聽,他拎著大刀砍砍砍砍砍。
砍得血肉模糊,砍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浸漫了鮮血。
最後,天地都靜了一瞬。李闔念了一句「陸長歸啊陸長歸。」
……
回朝,林仲甫道,「恭喜王爺,不對,該說恭喜皇上才對。」
陸沉搖搖頭,「我不當皇帝了。」
林仲甫的一張笑臉僵住了。
「這、這是怎講?」
「麻煩。」
新君登基最是隆重喜慶,陸沉覺得他沒這個心情。
僅僅如此而已。
林仲甫勸了一天,陸沉半句話沒說,抽出劍就砍他。
砍倒了手臂,血流了一地。
第二天,林仲甫領來幾個諸侯王的子嗣讓陸沉挑個做皇帝。
其實也就是找個傀儡。
看著一堆或警惕的、或被嚇傻的孩子。
陸沉忽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就是被這樣胡亂挑中做皇帝的。
他隨便指了一個,就你吧。
他連那個孩子長什麼樣都沒看清就走了。
然後,開始大清洗。
他殺了李闔不為當皇帝,僅僅是為了肆無忌憚的誅殺朝廷命官罷了。
首先軍器監的人自然是一個也跑不掉。
陸沉親自來了刑場上。
羅升為首的軍器監八十多號人全跪地上。
陸沉直接就讓人把他們押過來了,也沒判罪,也沒說執什麼刑法。
廷尉彎腰站在陸沉身邊,「王、王爺,您這是……」
陸沉忽然抬頭,「張廷尉,你這兒有什麼比較慘的死法?都報給我聽聽。」
接著就聽見刑場上一片殺豬般的求饒聲……
最後,扒皮抽筋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一樣沒少。
八十多人呢,夠折騰。
陸沉正要走的時候,又想起來一個人,「張廷尉,你去把三司的蔣獨照蔣大人給我帶過來。」
……
後來,只要陸沉隨時想起一個人,就馬上押赴刑場處以酷刑。
林仲甫勸他,「王爺,您再這樣下去我大昭國就完了!」
陸沉說,「那就完了吧。」
林仲甫又說,「謝大人想見您。」
「謝東樓?他幹什麼去了,一直都看不見他。」
陸沉忽然想起,自己走的這段時間,謝東樓可是一直在京城的。只要他去看看平安……
「謝大人被李闔抓了。「
「抓哪了?」
「押在他自己府上軟禁,現在禁軍還沒撤下,是不是可以……」
「軟禁?」陸沉冷笑,「那就接著軟禁吧。」
離開宮門,陸沉回到自己府上。
走至門前,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形正站在王府的正門口。
大雪紛飛,落了這人一身,一動不動的,彷彿一尊冰雕。
走近,看清了這人的眉眼。
朱唇鳳目,與賀平安有七八分相像。
正是賀溫玉。
話說前一天,西夏前線來報,兩國收兵開始和談。於是因為西夏事宜被抓的官員接連放出,其中就有賀溫玉。
譚墨閒正在進行和談,還沒趕回來。
賀溫玉自己一瘸一拐的走出牢房,不禁打了個寒磣。
原來已經下雪了。
任槐走出來給他披一件裘襖,他把裘襖摔在地上,回頭,目光冷冽而又怨毒。
獄中之事他這輩子都不會忘、也不會提。
一個人走向茫茫大雪裡。
突然想起,任槐告訴他,平安死了。
他發狂的問過、也求過。但是這竟然成了任槐要挾他的手段。
此刻刺骨寒風劈頭蓋臉而來,想哭也哭不出來。
當賀溫玉走到軍器監的時候,未痊癒的那條腿已經沒了知覺。
軍器監裡空無一人。
隔壁一個在這附近送柴的大爺告訴他,軍器監的人全死了。
於是賀溫玉又去晉王府,他只聽說弟弟死了,卻連怎麼死的、屍首在哪裡都不知道。
撿了根樹枝當拐棍,一瘸一拐的來到王府。
又是沒人。
可是賀溫玉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等吧。
雪越下越大,如鵝毛紛紛揚揚而下,景物全都變成了虛虛實實的影子。彷彿整個人間也變成了幻境。
快過年了,原本,現在應該已經回到家鄉了吧。
賀溫玉等了整整一天,才看見晉王回來。
晉王皺著眉,上下打量他。
賀溫玉問,「我弟弟,怎麼了?」
就說了這麼一句,整個人卻再也支持不住了,噗通一聲倒在了雪地裡。
陸沉進了王府,吩咐身後的侍衛,「抬回去,醒了讓他走。」
陸沉來到書房。
關上門。
望著一地的狼藉。
木然地愣了好久。
蹲下,撿起地上一個小小的酒杯,薄薄的琉璃,晶瑩剔透,隱隱約約映著窗外白雪紛紛。
記得買這酒杯的時候還是盛夏。空氣燥熱,正值夜螢飛散時節。
賀平安說好看,他就買了。
把小小的琉璃杯攥在手心,狠狠地攥住。
卡嚓,碎了。
依然攥著,血順著拳頭間的縫隙流了出來,彷彿不知道疼一般,攥得更緊了。碎片深深嵌進肉裡、嵌進骨頭裡。
忽然仰起頭,朝著天大吼。
一點聲音都沒有。
整個人都在顫抖。
表情扭曲了。
長大了嘴,彷彿千萬隻野獸的咆哮。
又彷彿被什麼壓抑住了魂魄。
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無聲無息地,嘶吼。
你若是死了,我也去死。
也好。
明明,以為自己什麼都想清楚了、想明白了。
明明,以為無非就是一起去死罷了。
可是,這世上比死還難熬的事情是如此之多。
他想要報復、報復。
惡意充斥著大腦,一股沒來由的邪火使他恨不得毀滅這天和地、把世間的所有人全殺光!
可是,最該死的,不正是自己嗎?
頹然跪坐在地上。
忽然聽見門外有爭吵聲。
陸沉站起來,打開門。看見賀溫玉被侍衛攔住了。
陸沉一揮手,侍衛退下了。
賀溫玉走到他面前來。
「我弟弟呢?」
「死了。」
「怎麼死的。」
陸沉遲疑了一下,「中毒。」
「現在在哪。」
「葬了。」
「葬在哪?」
陸沉看著賀溫玉,「你想幹什麼?」
賀溫玉定定地看著陸沉,「他是我弟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我把他埋了,你見不到了。」
「你埋哪了!我要帶他回去!」
陸沉轉身進屋,擺擺手,「我不殺你,滾吧。」
結果賀溫玉上前一步,緊緊抓住了陸沉的肩膀,「即使、你是王爺,也不得如此行事!他是我弟弟!我得帶他回鄉!你把他葬哪了!!!」
陸沉一甩袖子,賀溫玉從台階上狠狠跌下來。
「來人,把他給我攆出去。」
陸沉重重關上書房門。
他把賀平安葬在京郊的雲歸山上了,葬在自己母親旁邊。
陸沉記事很早,五歲死了娘,六歲死了爹。他娘是被賜死的,不能葬在皇室的陵地。就草草埋在雲歸山上。
當時他讓老太監在他娘的墳旁多挖了一個空墳,說是自己死了就葬在這裡。
而今,空墳豎了碑,葬下的卻是賀平安。
陸沉從不相信神靈、不相信鬼魂、不相信輪迴、不相信死而復生。
他殺過這麼多人,他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再怎麼想都是死了。
他倒是恨自己這麼理智!
陸沉昏昏沉沉的的在自己書房呆了好幾天。
直到某天林仲甫拚命敲門。
這幾天朝政幾乎陷入癱瘓,林仲甫一人勉強支撐,已然力不從心。忽然收到東南來報,有三部聯合起來造反了。
大概是陸沉與巴扎離開太久的緣故。
軍事上林仲甫不能做主,他便來找陸沉。
陸沉聽他說完,點頭道,「嗯,那我回去東南吧。」
林仲甫愣住了,「王爺何必親自去?」
「想散散心。」
偌大個京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到處都充滿了惡意。從小到大污濁不堪的回憶時不時迴盪在腦海中,令人作嘔。
他原本想揮劍自刎、一了百了。
但是,正如即使是想投湖自殺的人,也不希望自己投進去的是一潭污濁死水。
陸沉把朝政扔給了計相劉半城,讓他輔佐那個陸沉自己都忘了是誰的小皇帝。
待到左相譚為淵回朝,再由其代管。
然後,陸沉帶上林仲甫、巴扎,自己的所有舊部,回東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