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中午的時候,陸沉一瘸一拐的把椅子搬到山洞外面,然後坐下開始曬太陽。
午後的陽光緩緩的移動,陸沉也會一點一點的挪位子。
他想,多曬曬太陽傷總會好的快一些。
一直到了下午賀平安才回來。
他提著一個木籠子興沖沖的朝陸沉跑來,「你看你看,我逮著隻兔子!」
陸沉看看那兔子,個頭很小,全身黃色,兩隻眼睛又黑又大,縮成一個球狀,瑟瑟發抖。
也就這麼不爭氣的兔子能被賀平安逮到。
賀平安蹲在地上觀察了那兔子很久,用商量的語氣問陸沉,「要不……這只我們先養起來。我再去抓一隻不太可愛的……」
陸沉回答道,「兔子都長一個樣。」說著拎出小黃兔,卡住脖子用力一掐。兔子「滋——」的一聲,倆腿一蹬就死了。
賀平安非常憤憤不平的看著陸沉。
因為他突然記起來自己第一次遇見陸沉時,也是被那樣差點掐死的。
於是他非常不高興的跑一邊玩去了。
即使知道陸沉腿腳不便,他也不打算去幫著生火。
直到陸沉招呼他過來吃肉,他才邁著不太情願的步伐慢慢走回去。
賀平安就這麼個性子,見不得殺生……卻是極喜歡吃肉的。
結果,賀平安剛啃了一口兔腿,就吐了。
陸沉皺著眉頭看著他,「有這麼難吃。」
說著自己也嘗了一口。
果然很難吃。
吃了一口簡直可以聯想到這隻兔子在夾雜著草腥味的大自然間奔跑的樣子……
但是,陸沉還是一個人默默的把兔子吃完了……
賀平安蹲在一邊抱著粥喝,時不時的還敢拿小鳳眼兒斜瞟陸沉一眼。
第二天,賀平安又帶著一隻小黃兔回來了。
當陸沉把兔子拎起來的一瞬間,賀平安說道,「你做不好就不要浪費生命啊。」
陸沉「嗯」了一聲,卡崩——兔子又完蛋了。
晚上,陸沉把兔腿遞給賀平安。
「吃啊。」
賀平安搖了搖頭,繼續喝粥。
「今天的不難吃。」
賀平安湊著鼻子嗅了嗅,的確好香。
於是接過來兔腿。
咬了一口,說道,「好麻。」
陸沉也嘗了一口,「嗯,花椒放多了。」
然後默默在心裡記下,下次只抓半把。
原本陸沉還嫌多個賀平安就要多一份口糧,便要殺了他。但是看在現在賀平安每天都會準時帶著一隻兔子回來的份子上,心想,也罷。
就這樣,每天上午,兩個人會一起做琴。
下午的時候,賀平安打獵,陸沉曬太陽。
晚上陸沉做飯,賀平安等著吃肉。
又過了幾天,陸沉腿腳方便一些了,便在附近尋找各種野菜,一次次的做嘗試,和肉一起煮,看哪種能更好的去臊入味……漸漸的,便廚藝大進。
後來賀平安不僅逮兔子,還捕得到魚了。
也許是附近水源好,魚肉比兔子要鮮美許多,兩人就不吃兔子改吃魚了。
這天晚上,風兒清爽,兩人坐在洞外喝魚湯。
天空很高很清亮,深藍色綢緞般的夜幕下可以看見一串銀河。星星點點打在大地上,萬物都被鍍上了一層銀。
陸沉穿著賀平安的那件白色的圓領袍,收起了往日眼中的那片陰霾,隨意的披散著頭髮,隨清風飛起。一手執筷,一手托碗,輕輕吹了一下,喝了口魚湯。自己覺得還算滿意。
那模樣,就像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
賀平安雙手捧著碗,呼呼地吹著氣,然後「咕嘟——」了一大口。
他稱讚道,「嗯!這次的魚好鮮!」
「我加了姜絲。」陸沉淡淡的回答。
晚上的時候,賀平安看見陸沉披著衣服,拿著小刀刻著什麼。
「你在做什麼?」
「做根針。」
「做針?你要縫衣服嗎?」
「嗯,總穿著你的衣服,也不是個辦法。」
後來賀平安幫著陸沉用兔子骨頭削出了一根骨針。
光有針沒有線也不是個辦法,於是賀平安又拆了自己經常背的那個小布包給陸沉作線。
「可是你會縫衣服嗎?」賀平安最後問道。
「看似並不難。」陸沉來來回回翻轉著自己的那件舊衣服,回答道。
於是第二天賀平安抓完魚回來就看見陸沉又穿上他那件墨色的長衫了。為了舒適,取下了護腕和腰封,僅在右襟繫了兩個扣,整個人就像一個穿著鬆散儒服的普通書生。
賀平安圍著陸沉轉了好幾圈,稱讚道,「縫的真好,我都看不出縫的哪兒。」
「要不,你替我也縫了?」
賀平安拿來自己那件「月牙白」,衣服下擺掛破了兩處。
陸沉接過衣服,點點頭,「嗯,好。」
自從陸沉同志把平日裡勾心鬥角的心思全都花在了縫衣做飯上,他在這些方面的造詣,便超過了絕大多數的婦女。
比如區區半柱香的時間他就把賀平安的衣服給補好了,而且還補的天衣無縫不漏痕跡。
賀平安「嘖嘖」了兩下嘴,「你再練練都能超過我娘了……」
「要不乾脆再幫我繡個花兒算了!」一時興起的小平安扭過頭沖陸沉笑道。
陸沉沒理他,正拿著刀在剖開魚肚子。
氣氛沉默尷尬。
平安心想,看來是生氣了……也是,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去繡花……
然後取出魚泡的陸沉,放下刀,面無表情的說道,「線不夠了。」
自從日子過得悠閒起來,陸沉又拾回了自己的老愛好,練字。
紙自然是沒有的,陸沉拿著不知哪來的缽,舀了一缽的清水,沾著在桌上寫。安安靜靜的可寫上一天。
賀平安問道,「咦你哪來的筆。」
「自己做的。」
「讓我看看吧。」平安就對這些小玩意感興趣。
陸沉把筆交給他。
平安打量半天,「嗯,做的真好,像買來的一樣。特別是這筆毫,真軟,你是咋做的啊?」
「割了條兔尾巴罷了。」
賀平安聽著,正在捋筆毫的手就一抖,小黃兔做的毛筆就滾落在了地上。
陸沉把「小黃兔」撿起來,繼續練字。
「真殘忍!」小平安評價道,他完全忘了自己吃的兔子可比誰都多……
經過半個月,陸沉一直囑咐賀平安「慢工出細活」的那把古琴總算是修好了。
賀平安撥了一下弦。
蕩——
聲音在山谷間迴盪,雋永而清亮。
賀平安不懂琴,但是他依然聽得出,這琴好聽極了。
「陸沉,你來彈彈吧。」
陸沉搖搖頭,「我不彈琴。」
「彈吧彈吧。」
陸沉又搖頭。
平安就覺得奇怪,這人花那麼多時間吧琴修好,卻不肯彈。
但他看得出,陸沉是極喜歡這把琴的。
陸沉把琴放在桌子上,用手撫著木頭的紋理,卻始終不碰弦。終了,他用絨布將琴裹好,收了起來。
直到幾天後的某個清晨,剛睡醒的賀平安睜開眼睛。看見陸沉已經穿戴整齊了,抱著那把琴,便要往外走。
「陸沉,你做什麼去?」
「我去……彈琴。」陸沉說道。
「你又要彈啦。」
「嗯。」
於是賀平安也爬起床跟上。
正值初春,落了梅花,開了桃花。陸沉的腿腳漸漸好起來,他撿了一根樹枝作為枴杖,朝山下走。
賀平安蹦蹦跳跳的跟著他,不停地問,「去哪兒啊去哪兒啊。」卻得不到回復。
只見前邊人墨衣墨發墨琴,春風起,吳帶當風、曹衣出水,再一把頑固不化的古琴穿梭衣袖間、兩成趣。六朝舊事隨流水,王謝風流亦如昔。
平安忽然想起了父親小時候給自己講的那些故事。
別人家都喜歡給孩子講「匡衡鑿壁偷光」、「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之類的……
也許是自己仕途不順,賀箏偏偏喜歡給賀平安講「竹林七賢」、「范滂入獄」、「陶淵明解衣歸田」……記得有個故事是講劉伶的,他喜歡乘鹿車,且歌且行。他讓僕人拿著一把鋤頭跟著,他說,「如果我醉死了,便就地把我埋了吧。」
賀平安一邊這麼胡思亂想著,一邊跟著陸沉。
陸沉來到了河邊,在幾棵柳樹間轉悠。有一棵彎彎的斜插在河岸邊,柳枝垂落在河面上,柳絮也散落了一河面,隨春水而去。
陸沉挑了幾條較長的柳條一一折下。
「你折這麼多柳條做什麼?」賀平安問道。
陸沉一如既往的不理他,找了一個還算乾淨的大石頭,坐下,把柳葉一一剝掉。然後伸出手來對賀平安說,「借我把銼刀。」
「噢。」賀平安掏了掏袖子,把小銼刀遞給他。
陸沉用銼刀把剝過的柳條打磨光滑,再把每一根柳條撕成四條更細的。
然後,把古琴放在腿上,琴弦一一取下,換做柳條。
柳條很鬆,陸沉的手指在這綠色的琴弦上輕輕撥了一下。
無聲無息。
陸沉彎起嘴來笑了。
平安就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然後就看見陸沉笑了。
就像是默不作聲的曇花一現。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陸沉笑,額……其實不是。但彷彿就像第一次看見他笑似的、那樣打心底的笑。
然後,陸沉就開始彈琴了。揚起手,寬大的墨袖飛起。
平安立起耳朵,認認真真的聽著。
他聽見了小溪的泊泊聲、聽見了風入林的沙沙聲、聽見了林中鳥的長鳴聲……
這些都很好聽,可是他卻聽不見陸沉的琴聲。陸沉彈得那麼認真,煞有介事。
卻毫無聲息。
於是平安歪著腦袋想,這人真怪,寫字用清水,彈琴彈啞琴。
陸沉卻是彈得極開心。小得時候他娘就對他說過,古箏的聲音很悠揚,輕輕一撥就是一段好聽的調子,很能打動人。
而古琴,聲音又小又沉,彈起來甚至顯得笨拙,於是只能打動自己。
古箏是彈給別人聽的,古琴是彈給自己聽的。
至於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那是可遇不可求。
所以,陸沉喜歡彈古琴,沒有聲音也沒關係,他是彈給他自己聽的。
說起來,這把琴是他親眼看著他娘做出來的。
那時陸沉才四五歲,每天他娘都會抽出一小段時間來做琴,做了整整大半年。
陸沉總是趴在母親的房間外看她制琴,但是從來不問。因為他知道,有一天,這把琴就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書桌上——母親答應過要送他一把琴的。
於是陸沉每天都認真練琴,他怕這把琴突然來的時候自己的琴技還配不上它。
每天路過母親的房間,向窗戶望了望,還差琴板。
嗯,還有一段時間。
再隔一段時間看看,連漆都上了。
呀,快來不及了。
再隔一段時間,嗯,上弦了。
自己練的似乎也差不多了。
於是陸沉開始安安靜靜的等著自己的琴來。
但是最後,他娘抱著這把琴去了鳳鳴樓,送給了瑾夏兒。
陸沉低著頭一個人回家。母親從身後追上來,一把把他抱起來。
「怎麼,我家小松生氣了?」
陸沉不理她。
「別生氣,娘給你也做了把琴的。」
「真的」
「真的。」
回到家,母親從櫥櫃裡抱出一把琴來,「你看你看,這把比瑾夏兒那把好看多了,專門留給小松的!」
陸沉就看了一眼,低下頭沉聲說道,「這個是買的。」
他娘見糊弄不過去了,就抱起陸沉在空中轉了個圈,「哈哈,我家小松真聰明!」
陸沉任由她抱著轉,但是一句茬都不接,真的生氣了。
「但是小松這麼聰明,怎麼就是彈不好琴,字寫得也丑?」母親邊說邊笑,「小夏學一遍就會彈了的,小松要學一個月,我當然是送小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陸沉掙脫了母親,默默回自己房間去了,決定這一個月都不理她了。
陸沉的母親其實是個性格活潑伶牙俐齒的人,卻偏偏生了個這麼個性格陰暗不愛說話的兒子。
陸沉的母親當時被人稱作「陸九變」,因為她的字體變化多端。有一次,一位老先生見她在凌霄閣寫字,稱讚道,「你的『黃庭堅』寫得真好。」
她嘿嘿一笑,一盞茶功夫,又寫了一通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蘇東坡、張旭懷素蔡京蔡卞……統統以假亂真。她寫詩作畫也全都沒有個定性,一天一種樣子,讓人琢磨不透。
唯獨彈琴,一生只彈一首《扶風歌》。
並且只彈給自己聽。
即使是這樣,大家還是知道她琴彈得好,天下第一。
陸沉繼承了她的絕頂聰明,卻沒有繼承她的琴棋書畫。即使那麼喜歡寫字彈琴,如今也只勉強算個中人水平。
其實母親死後,陸沉就發誓此生不彈琴、不寫字了。
但是後來,他忍不住。
便以清水做墨,以柳條做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