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於是,陸沉馬不停蹄的趕向了萬里外的東南一隅。
因為他要盡快的控制那裡、他要再一次的臥薪嘗膽。然後有一天,率大軍殺回京師。
於是他便錯過了一整個煙花三月的江南春。
我們可不能錯過。
想要成就萬代功名的就隨他去成就萬代功名吧。
諸位看官且與我在江南停留。
就像一隻鶴兒兀地落在了屋簷下,不肯走。
你趕也不是、不趕也不是。
乾果蜜餞店的掌櫃注意那孩子很久了,在自家店前來來回回晃了好幾趟。要說是偷蜜餞的?也不像。
也不知是個子太矮還是頭髮太長,一頭漆黑的髮絲幾乎拖了地,只是用一條白色髮帶在腦後輕輕束起。穿一件月牙白色的圓領袍裳,洗的微微發舊。一雙上翹的丹鳳眼時不時地朝蜜餞店瞟來。
掌櫃買賣之餘,餘光總能掃到這麼個白晃晃的小影子,可憐巴巴的不肯走。
「大叔——」
孩子終於鼓起勇氣朝掌櫃的搭起話來。聲音,是江南孩子常見的吳儂軟語。
「想吃蜜餞吧。」掌故的順手給他抓了倆。
「不、不,我不白吃你的。」孩子擺擺手。
「哦?」掌櫃笑問。
「我可以幫你把招牌補好,然後你再給我些蜜餞子。」
掌櫃詫異,走出店外看自家招牌。確實,梨花木的招牌被江南常年的細雨浸得朽了一角。只是很小的一角,平常不注意就看不到。掌櫃的心想這有什麼可補的,於是笑道,「招牌不用補了,幾個果子不值些錢,我請你吃就是了。」
「不行的,我爹說不能白吃人家的。」孩子固執道。
「看你的樣子還不到十歲吧,能補好招牌嗎?」
「補的好!我看了,你的招牌角上再多雕一對鴛鴦就正好把朽的地方削掉。」
「你雕得出鴛鴦來?」
「怎麼雕不出?還有仙鶴、貔貅、觀音菩薩……我都雕得出來。」孩子漲紅了臉。
這下掌櫃的作了難,他原本就不覺得自家招牌有什麼好補的,可是眼前這個孩子,臉面薄,還固執。也不知鼓了過大勇氣來問自己討果子吃的。
掌櫃的終究不想駁了這個孩子的面子,苦笑道,「那我替你把招牌取下來吧。」
「嗯……」低著頭紅著臉的孩子小聲應了一聲。
江南的民風淳樸,老掌櫃到隔壁木匠店取來梯子,同兒子一起把招牌取了下來。
小孩子蹲在地上,掏出一支小刻筆,在招牌上認認真真地描起鴛鴦來。
掌櫃的在背後看著他,這麼小的一個孩子,連招牌都大了他兩倍。
「你注意點,別讓他傷著了自己。」掌櫃小聲對兒子說。
兒子猶豫,「這小孩兒……真的雕得出鴛鴦?」
老掌櫃撫著鬍子苦笑道,「只盼他別把咱家招牌拆了就好。」
於是掌櫃和兒子在鋪子裡賣蜜餞乾果,小孩兒在一旁刻一對鴛鴦。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
「對面長干巷賀家的。」
「是在洛水村教書的賀先生?」
「嗯,那是我爹。」
「哦,那你是『大鶴』還是『小鶴』?」
「我是『小鶴』。」孩子笑瞇瞇的回答。
在洛水村教書的賀先生有兩個兒子,一大一小,都白白淨淨的,於是大的被街坊叫做「大鶴」,小的叫做「小鶴」,也算與他們的姓諧音。
漸漸熟起來孩子就放下了原本的拘謹。一直笑瞇瞇的,喜歡和人說話談天,閒暇餵他一個果子蜜餞也並不推辭。你若要看看他雕的怎麼樣,他便會整個人遮住說,「看不得、看不得。」你含笑問他為何看不得?他卻會笑著反問你,「你見過妝紅剛畫到一半就見人的美人兒嗎?」
第一天打烊時孩子沒能雕完,仔仔細細的拿布蓋好,可憐兮兮的對掌櫃說,「雖然我沒辦法把它帶回家,但是你也千萬別把布揭開嚇唬它。」
「哦?嚇唬它?難不成他活了?」掌櫃玩笑道。
「就是活的呀,只不過現在它還不夠漂亮,還見不得人。你若是突然把布揭開就會嚇著它,讓它難為情。」
斜陽下,掌櫃的看著那個離去的小孩,彷彿已經把自己的心許給了一截木頭。
第二天天剛亮,掌櫃就聽見了輕輕的敲門聲。敲得很輕,彷彿是在為自己這麼早就敲門打擾人而難為情。但是聲音一隻沒斷,隔一會兒,「噠噠噠」三聲,又隔一會兒,「噠噠噠」三聲……
掌櫃的趕快穿好衣服去開門。
孩子穿的還是那一件月牙白的衣裳,肩上斜背了一個小布包。
「我、我來把那對鴛鴦雕完。」
「吃飯了沒?」
「嗯,吃了。」孩子點點頭。
迫不及待的走去自己那對鴛鴦跟前,停下來,蹲下,小聲自語道,「鴛鴦、鴛鴦該醒啦。」小心翼翼的把布揭開,望著那一對兒鴛鴦,含著笑、憐愛的望著。
木頭特有的清香在屋子裡瀰漫開,木屑在陽光下飛舞、發光……
下午的時候,鴛鴦雕好了。孩子離近看看、再退兩步離遠看看、轉到左邊看看、又轉到右邊看看。邊看邊傻笑。
掌櫃的與兒子也站在那裡仔仔細細的看著。
刀法自然不及那些有多年功力的雕刻大師,但是這對鴛鴦就真的像活了一般,一隻轉頭梳理著羽翼,一隻緊緊地貼著另一隻,羽毛相互交錯著,純然可愛。
「反倒是我家招牌上的字配不上你這對小鴛鴦了。」掌櫃誇道。
孩子不好意思的低頭笑著。
重新把招牌掛好,三人繼續背手看著。
小小的鴛鴦,掛在高處就看不太清了。但是孩子依舊仰著頭看著他的小鴛鴦傻笑著。
也許路過店舖的大多數人都不會注意到這兩隻臥在招牌上的小鳥。
但這又有什麼呢?有多少開在偏僻山邊的無名之花,自顧自的便開了,開的傾城傾國、笑靨芬芳,卻又孤芳自賞,開得夠了,便悄然凋落,化作春泥。
正如這小小的孩子,也在靜靜地開著,開在無名的江南小巷裡。
拎著大包小包的乾果蜜餞,邊走邊吃,高高興興地回家。
爹爹下鄉教書,還沒回來。頓時鬆了口氣,因為爹爹佈置的《論語》還不會背,回來就得挨罵了。
躡手躡腳的貓到書房,哥哥果然正在讀書。
從後面走過去,掏出自己認為最好吃的一種蜜餞,突然的塞到哥哥嘴裡。
哥哥好看的眉毛蹙了起來,卻只得把蜜餞吃了下去。
弟弟心裡打著如意算盤,「先給他個好吃的總不會罵我了吧。」
「平安你又去哪兒鬼混了!」騰開嘴的哥哥生氣的問道。
如意算盤落空,名叫平安的孩子低著頭小聲囁嚅道,「去給你帶好吃的了呀。」
「哪裡來的吃的?」
「幫賣蜜餞的羅掌櫃修招牌,他送的。」
「論語會背了嗎?」
「……還不會。」弟弟小聲回答道。
哥哥皺眉,把《論語》遞給弟弟,便轉過去頭看自己的書去了。
平安鬆了口氣,裝模作樣的夾著《論語》出去了。心裡想的是接下來玩兒什麼呢?
「爹爹今天晚上回來。」
平安剛要跨出門檻的一瞬間,哥哥補充道。
心情頓時跌到谷底,愁眉苦臉的打開論語的第五章公冶長。發現自己連讀都讀不好……
「哥——哥——」拖長了音,討好似的叫著。
哥哥面無表情的翻了一頁書,裝作沒聽見。
「好哥哥,教教我讀吧。」走過去,拉著衣角可憐兮兮的叫著。
「不教。」
「教吧、教吧、我天天給你帶好吃的。」
「不稀罕。」
「怎麼會有你這樣見死不救的哥哥呀,孔子的書你都白讀了嘛!」
「你才白讀了。」
「對啊,我就是白讀了,但爹爹還是逼著我要讀,讀不會了還要打我,打我了娘就傷心。哥哥你不希望娘傷心吧?」
哥哥歎了口氣,招招手示意弟弟把書拿過來。
說歪理他永遠說不過弟弟。
於是讀書聲從書房中傳出,哥哥念一句,弟弟跟著念一句。
午後的陽光斜斜打在桌子上,打在兩個孩子身上。穿著一模一樣的月牙白色圓領袍衫,都是母親在新年時縫的。長著一模一樣好看的鳳眼,哥哥的儒雅俊秀、弟弟的乾淨無邪。
真的像一大一小兩隻鶴兒。
書房只有一把八仙椅,小鶴索性坐到了大鶴的懷裡。大鶴舉著論語念一句,「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
小鶴也跟著念一句「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
「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大鶴問他。
小鶴眨巴著眼睛搖搖頭。
大鶴蹙眉,耐心同他解釋……
「溫玉、平安,吃飯了。」母親喊道。
「哎!」平安從哥哥腿上跳下來開開心心的去吃飯。
名叫溫玉的哥哥收拾好筆墨紙硯也吃飯去了。
晚上爹爹還沒回來,母親便把平安喚來,「娘總覺得你長個子了,來量量看到底長沒長。」
平安蹦蹦跳跳的跑過去,家裡有一堵牆,專門用來量他和哥哥的個子。
「溫玉也來量一量。」
哥哥不情願的走過去。
兄弟兩個並排站著,哥哥一動不動,弟弟又是墊腳又是挺胸。
母親一句「這我還怎麼量?」
弟弟也乖乖的不動了。
「娘——」
「嗯?」
「是我長得高還是哥哥長得高?」
「自然是哥哥高呀。」
「不對不對,我是說,今年我長高的多還是哥哥長高的多?」
「自己看吧。」
孩子轉過身來,今年他八歲了,於是牆上畫了八條線。哥哥十三歲了,於是牆上畫了十三條線。
平安看著自己的身高,旁邊對應的是哥哥八歲時的身高。自己和哥哥八歲時一樣高。平安覺得很滿意,因為這樣他十三歲也就可以長的像哥哥現在這麼高了。
然後他一直看著哥哥,就知道最後自己能長多高了。
不知不覺中,幾條小巷的各個角落都漸漸佈滿了孩子的雕刻。
姑娘家窗戶上的鳳凰,比翼雙飛;
老爺爺曬太陽坐的八仙椅,四隻椅子腿上都雕了卷雲紋;
大戶人家門前的大石獅子旁又多靠了一隻小石獅子;
人來人往的朱雀橋上,每一個扶手都細細刻了一枝梅花一片春/色;
張家茶樓的柱子上多了一片柳兩隻燕、王家當鋪的招牌上多掛了一串蛤蟆叼著金元寶……
江南雖是小戶人家,卻也是有著一分雅致一分閒淡。不然那一棵樹一盆花們又是何人栽培?
於是,大家也都容得下這麼個小木匠。
若是打開門,看見他正在自家門上雕一對門神,卻也並不打擾。到中午的時候,端來一盤桂花糕給他,希望他雕的更好看些。
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了長干巷住著個小木匠,名叫平安郎,雕什麼像什麼。
就在賀平安在江南的大街小巷雕刻著自己喜歡的東西時。遠在萬里之外的陸沉,過的卻是水深火熱的生活。
東南還未開化,部落土著眾多。剛一去,陸沉一行便捲入了部族之間的戰爭。
原本李闔派去軟禁監視陸沉的侍衛們全亂了陣腳。
很快,陸沉把這些人都收為自己部下。
如果說在朝堂之上的鬥爭更多的是心理戰的話,那麼在東南,便完完全全是冷兵器與冷兵器的鬥爭。
好幾次陸沉都差點沒能活過來。
但是,從小養尊處優的他卻漸漸地能拿起了大刀長槍,能拉開了兩百步的弓箭,能一騎當先揮舞著大刀喊著「殺呀——」
他是一個天生的戰士、天生的領導者。憑著自己的強勢打敗了諸多部落。
當陸沉把東南十八個大小首領的頭顱都掛在自己帳外的時候,
賀平安正在認認真真的為鄰居家的孩子雕一對兒小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