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不再取道西戎,徑直抄近道往南而去,兩匹馬,一雙人,從地廣人稀的北境入了中昭國境。
或許是帝都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傳到,初時暢行無阻,直到接近人煙密集之處,路上的盤查才漸漸嚴了起來,兩人避開城池,一直取道野徑,餐風露宿,大半個月後,終於到達了帝都。
帝都的城防極是嚴密,四個城門封閉三個,只剩東門開著,從早到晚,都有士兵手拿畫像,逐一檢查入城之人,一時受阻,在城外停留了一夜。是夜,兩人借宿在了城外的一戶農舍之中,家中只有一對農人夫妻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兩人只說自己是西戎戰亂之時流離失所的災民,如今過來投親。
一聽說西戎二字,農婦的眼睛一亮。
“你們真的是西戎過來的?我兒子去年剛成婚沒半月,就隨了魯大將軍過去當兵,如今別人一道去的都回了,他卻還沒回。前兩個月倒是收到了封給他媳婦的信,叫了村裏的識字先生念了,曉得他都好。只是如今卻不知如何,愁得我們日日睡不著覺……”
那年輕小媳婦半藏在褪了色的竹簾之後,身影一動不動。
昌平心中一動,想起從前在軍中給士兵們寫信時的情景,有些遲疑道:“你家可是周姓?”
農婦驚訝道:“你怎麼知道,我兒子叫週五。”
昌平笑了下:“他是不是臉膛黧黑,眼睛很大……”
“哎呀你見過我兒子?就是他啊,他怎麼樣了?”
農婦驚喜地叫了出來,簾子後的小媳婦也不顧羞臊,猛地鑽了出來,眼睛圓睜,緊緊地望著昌平。
“我恰巧碰到過他。他很好。知道我們要到這裏投親,特意托我向你們傳信,我們這才尋了過來的。”
昌平想了下,微笑著說道。
“太好了!老頭子啊,阿五托人捎了口信回來,如今好著呢,咱們好放心了……”
農婦喜笑顏開,急忙朝裏面走去,扯開嗓子喊了起來,又忙不迭地到自家後園地裏拔了菜,燒了晚飯,熱情招呼。
“大叔知道城門口在查什麼人嗎?”
步效遠幾口吃完了飯,問道。
農人搖頭,壓低了聲歎道:“誰知道呢,聽說是反賊。你們來得不是時候,城裏已經變了天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聽說魯大將軍造反,一回來就被抓了起來,又聽說女皇陛下突染暴病,難理朝政,把位子傳給了二皇子……”
昌平臉色微微一變,步效遠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隔著張矮桌,農人並未注意到什麼,只是突然仿佛又想起了什麼,湊了過來說道:“聽說再過三天,新皇就要到太和壇祭祖,昭告天下,改立年號了。這天和的年號還沒叫慣,眨眼又要換,也不知道這回換成啥。我們這平頭百姓也沒啥想頭,只盼我兒子早點回來,往後我還能像如今這般,天天送了菜進城去賣,得幾個全家糊口的錢,我就心滿意足了……”
農人一邊念叨著,一邊端了碗往灶間走去。
步效遠和昌平對望一眼。
城門是入帝都的唯一通徑。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而今之計,唯有一闖。
第二日一早,農人夫婦如常那樣各擔了菜擔,要入城販賣之時,步效遠搶了農婦本欲挑的一副擔子,笑道:“大娘,我來,正好一道入城。”
農婦因為昨天昌平傳來的消息,對他們極是客氣,哪里肯讓他挑擔,一番推讓下來,步效遠搶過了擔子,看著農婦有些躊躇道:“大娘,看城門口查得這麼嚴,我和表弟若說是從西戎過來,只怕盤查起來會有些麻煩……”
農婦立刻點頭:“我和我家老頭子日日進城,與守門的都認識。你和我們一道,問起來就說你們是我家的遠房侄兒,如今過來討生活的。”
步效遠急忙謝過了,四人這才挑了擔子一道往城門去。
城防手上拿的畫像果然是步效遠和昌平二人的。只是他們兩個一路風吹日曬,人都黑瘦了不少,風塵僕僕,現在又頭戴斗笠,那畫像本就有些失真,如今更是不大相像,城卒見他們與販菜的農人夫婦一道,隨意瞄了一眼,也就放了過去。
步效遠略微低了頭,緊走幾步正要過去,裏門出來一個小軍官模樣的人,盯著他看了幾眼,突然走了過來攔下。
“等等,你看起來有點面熟……”
農婦急忙過來,賠笑道:“軍爺,他是我家的遠方侄兒,過來進城找活計討生活的。”
小軍官上下又打量了幾眼,拿過邊上一個城卒手上的畫像,正要再對比著看,突然聽見後面有人大罵:“你娘的眼睛瞎了?沒見後面排了長隊?老子當初在軍營幹副將的當,碰到你這種人,一頓軍棍就打死!”
步效遠猛抬頭,赫然看見張龍正晃了過來。
小軍官急忙收了畫像,點頭哈腰說道:“是是,張校尉說的是,小的只是看他有點面熟,這才問了幾句……”
“我呸!”張龍已經過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畫像上的人啥來頭我雖不曉得,只這個一看就是鄉巴佬,從頭到腳冒著土氣,哪有畫像上人的半分軒昂?趁早給我把後面的盯牢了,放了反賊進來,老子把你頭擰下來當夜壺!”
小軍官被罵,不敢還嘴,急忙低頭離去,張龍這才回頭,朝有些驚愕的步效遠擠了下眼睛。
步效遠和昌平入了城,謝過農人夫婦,兩人到了條偏僻的巷子,回頭見張龍果然已經跟了上來。
“公主,步駙馬,小的這廂有禮了……”
張龍還是不改當初的油滑性子,壓低了聲,笑嘻嘻作勢要見禮,被步效遠攔了下來。
“你怎麼會到了城門當校尉?”
不問則已,步效遠這麼一問,張龍又狠狠呸了一聲,抱怨道:“老子打了勝仗回來,本以為要升官發財了,哪想剛一回來,城門還沒進,老頭子就被抓了,王家的人接了帥印,派自己人接管大營,我們這些從前的人紛紛貶職,居然把老子派來當個看門校尉,我呸!”
“張龍,你今天立了大功,日後若能光復,我必定會記你功勞。”
一直默不作聲的昌平簡潔說了一句。
面對昌平,張龍不敢再像剛才那樣嬉皮笑臉,正色道了謝,見前後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飛快說道:“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會回來,這才天天到城門口轉悠,果然被我等到了。步駙馬,你的義兄顧嚴讓我告訴你,屠巷一帶已經有暗哨布下,你們不要回去。他每天未時之後,會在城西一家叫燕來的茶館等你。現在天一黑就實行宵禁。我就曉得這麼多。你們趕緊想想辦法,後天新皇就要祭天昭告天下了!”
張龍說完,匆匆離去。
步效遠望了眼昌平,見她眉頭微皺,神色凝重,低聲勸慰道:“放心。我義兄一直留在京中,對局勢想必心中有數,過去聽聽他怎麼說。”
昌平微微點頭。
***
太甯宮中詭譎生變,風起雲湧,但這于尋常百姓來說並無多大影響。午後,燕來茶館裏,茶客三三兩兩佔據一桌,一壺茶,幾碟果,高談闊論,逍遙快活。
步效遠兩人步入茶館,一眼就看到一個青衣男子坐在角落的一張方桌之後,臉容清臒。那男子也立時看到了他二人,臉上微微露出喜色,站起了身往外走去。
步效遠和昌平一直跟著,直到他到了條窄巷,敲了扇門,門應聲而開,他兩人也跟了進去。
“阿杏!”
步效遠有些驚訝,脫口叫道。
開門的正是從前住在屠巷中的阿杏,一年不見,她如今出落得更是亭亭,已是完全的大姑娘了。
阿杏抿嘴一笑,急忙又關上了門,上了閂。裏面,阿杏的娘也聞聲,笑臉迎了出來。
幾個人剛進屋裏,顧嚴就朝昌平下跪行禮,口稱“公主金安”,昌平急忙叫他起來,這一場動靜,卻把後面的阿杏母女驚得目瞪口呆。
“你……你是公主……”
阿杏呆呆望著昌平,吃吃道。
顧嚴點頭,回頭低聲道:“她就是昌平公主。”
阿杏怔怔不語,邊上阿杏娘回過了神,急忙要下跪,被昌平一把扶住了。
“從前我就覺著阿步帶回的媳婦和尋常女兒家有些不同。前些時候官軍到了屠巷,弄出這麼大動靜,我還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竟是沖著公主和阿步來的……”
阿杏娘絮絮叨叨,神情極是激動不安。
“效遠,你隨大軍出征後,我照了你的囑託有時去看顧下嬸娘和阿杏,後來宮中生變,王司徒查到屠巷,把你家邊上的住家強行遷走,派了人佯裝住進去監視,以防你萬一回來。我這才另尋了這地方,叫她們母女暫時有個容身之處。”
顧嚴簡單解釋道。
步效遠看向了阿杏娘,有些不安道:“嬸娘,我拖累你們了……”
“哎,快別這麼說。你這麼有出息,嬸娘也替你高興。你們一定有話說,我這給你們看哨去。”
阿杏娘拉了阿杏,急急忙忙出去了。
屋子裏的氣氛一下有些肅穆下來。
“顧大哥,大將軍怎麼樣了?”
步效遠立刻問道。
顧嚴道:“大將軍積威已久,他們不敢貿然對他下手,如今只是派了重兵軟禁在西苑,尋常人根本無法靠近。女皇陛下應也被拘在行宮之中,想來性命應無大礙,只是如今局勢已危如累卵,後日他若順利祭天昭告天下,只怕再難有大作為了……”
“我千里而回,就是為了此事。我的二皇兄早和北夏勾結,北夏狼子野心,對我中昭虎視眈眈。他若稱帝,于國於民絕非幸事,往後中昭必定再無安寧之日。顧大哥若是有何對策,儘管道來。哪怕需我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昌平一字一字道,聲音清晰有力。
顧嚴急忙口稱“不敢”,沉吟片刻,終於道:“朝中百官,女皇母族端木家如今已被控制,難有作為。剩餘大部分人迫於淫威,不是觀望靜待就是倒向王家,且他們也無這回天之力。如今能撥動局勢的關鍵,在於兩人,一是魯大將軍,二是蕭家。”
步效遠和昌平對望一眼。
“大營兵力,足以撼動天下,誰掌握了大營,天下就歸誰所有。那裏的將領,如今雖被撤換了一部分,只剩下大多還都是大將軍的舊部,大將軍只要出面,必定能震懾得住。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軟禁了大將軍。只要我們能弄出大將軍,局面就挽回了一半。”
“如今只有蕭家還有可能做這件事!”
“公主所言不錯。蕭家本是中昭的三大家族之一,從前就一直與王家明爭暗鬥。如今王家驟然得勢,大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勢。蕭丞相藉口病身,辭了相位。我若沒想錯,他心中必定不甘,不過迫於形勢,這才避其鋒芒。公主若能親自出面遊說於他,他極有可能會被說動。只要他肯出手,營救大將軍就有極大勝算。只是……”顧嚴微微皺了下眉,又猶豫道,“萬一遊說不動,反把公主交給你二皇兄的話……”
“要成大事,又豈有萬全的勝算!只要有一分的把握,我也要去試下。”
昌平打斷了他的話,眼睛閃閃發亮。
“公主真當是巾幗鬚眉,這般膽色,叫我極是欽佩。事不宜遲,今夜就要行動。”
三人商議完畢,已是正午。阿杏過來叫他們去吃飯。昌平站了起來,眼前突然一陣發黑,站立不穩,若非步效遠眼疾手快,一下就要栽倒在地。
“瓔珞!”
步效遠大驚失色,抱起她放在床鋪之上,焦急地拍打她臉。
昌平眼睫微微顫動,慢慢睜開了眼,有些茫然道:“我……這是怎麼了?”
“你剛才暈了過去,躺著別動。”
阿杏娘急忙送了碗水進來,昌平喝了下去,臉色這才有些好了起來。
“瓔珞,這些日子苦了你了,是我無能……”
步效遠握住她還有些涼的手,很是自責。
昌平伸手輕輕撫了下他的臉,“傻子,天下再也沒比你待我更好的人了,所以我才總欺負你……”
“呶,我娘叫我送進來,你不用起來了……”
身後阿杏送了飯菜,放了下來,看他們一眼,咬著唇低頭出去了。
“你喂我我才吃……”
昌平笑道,神色間又帶了幾分往日的俏皮。
步效遠這才有些放心下來,應了一聲。不想剛吃兩口,見她眉頭一皺,突然一陣泛嘔,竟然又吐了出來。
步效遠嚇了一跳,慌忙揉胸拍背,聞聲進來的阿杏娘看了下,突然笑了起來。
“嬸娘多嘴一句,這瞧著倒像是女人家有了的樣子,公主前個月月事可來過?”
昌平如夢初醒,“啊”了一聲,已是一陣耳熱心跳,頭微微低了下去。
“嬸娘,她有什麼了?”
步效遠還是有些不解,怔怔看著昌平。
“你怕是要當爹了呢。”
阿杏娘笑眯眯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