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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 第114章字體大小: A+
     
    ☆、第114章 【他們都不容易】

    一國之君出宮再急,也要耽擱個一時半會兒。

    齊昱回延福宮換了衣裳上了馬車,原以為龔致遠家應當也不出京中東西南北四坊的地界,當是很快就能到,結果馬車大輪咯咯吱吱一頓轉,打南坊出了都還在走。

    他踢了外面暗衛一腳:「沒走錯?」這也忒遠。

    暗衛連忙搖頭,「皇上,龔主事家在南城牆根呢,還要走會兒。」

    齊昱聞言頓了頓,點點頭,又放下了簾子。

    想來是他常去溫府,去溫彥之小院兒,或當初去周太師、林太傅的宅子,他們都住在城中心不出三四條街裡,這叫他都快忘了,寒門士子如何肩負得起這些地界的屋子。

    京城東西南北四大坊房價極高,且能裝下所有在朝四品五品往上走的文官武官宅子,還要裝下這些官員的氏族散戶七七八八和他們上職的司部、衙門,有無數商戶、富賈、酒肆歌坊,已經足夠大。便看著此路出了南坊,從宮裡通向龔致遠家,馬車都要走兩刻鐘,更別提龔致遠這沒馬車的,邁著腿連跑帶走,怕怎麼都要折騰半個時辰。

    官員每日清早去司部點卯,便是要卯時正就坐在司部大院的小桌上。對龔致遠來說,他得多老早就從床上起來?按說他又沒多餘銀子,母親看不見也不放心尋僕從,故就還要伺候母親洗漱了備好午膳再出門,這便只能往更早了算,然戶部許尚書對龔致遠的評述,卻是此人極為勤勉,從不遲到早退,甚有熬更守夜統算之事總趕在最前頭,難以想見龔致遠如此堅持了多少年,是多麼不易。

    由此及彼,齊昱想,甚至龔致遠都還算好的,至少還住在京城裡頭。朝中不是沒有住在京郊的官員,他們一樣有老有小要奉養,若趕著上朝,還需點著油燈踩著黎明未亮的天光,老早摸進京城來排在宮門外等候錄名盤查,方可進殿聆訓。

    他們都不容易。

    哪怕是參科入班為臣,臣與臣官與官的差距都是如此大。

    舉試只是給了天下人一個魚躍龍門的機會,而魚躍進了龍門之後,卻還有龍門到金頂的距離,這是很長的一段路,石階滿佈,有瘡痍有陷阱,宦海如塵。

    齊昱輕嘆口氣,手肘支在車座右臂下的軟枕上,閉起眼來好生作想,心覺宮裡各殿每年的修葺整繕耗費巨資,之中若能勻出些銀子來,說不定早就能在乾元門外尋處空來修一條排屋,用以便宜租賃給官員,一來可解官員遠住之苦,二來不至於將無盡銀子投進宮殿修了便沒了,租賃出去可得收益,這收益再用於修繕殿宇,方可循環往復。

    想著便要落實,齊昱心想不如明日就同工部、戶部、吏部開始商議,然想到明日賢王回京,高麗和親之事待解,御書房裡成堆的摺子,他又嘆了口氣,且想見這租賃一旦沾了銀錢,到後來污賄之事必然會有,至那時小臣為求一屋,依舊是被管事的高官盤剝,往復循環,究竟是肥了誰的腰包,就再也說不清。

    罷了,他笑笑,這還是留給齊玨慢慢兒處吧,一時也急不來的。

    他腦子裡總習慣了去裝太多天下大事,錯綜複雜,太嘈亂,真有些累了。

    「皇上,到了。」暗衛在外頭低低報導。

    齊昱剛掀開簾下了馬車,就聽見灰棕的小院門後龔致遠醉醺醺的聲音:「……溫兄怎麼,嗝,喝醉了酒還背千字文啊……有勁!」

    「嗐,他酒量奇差,每回喝不了又要喝,咳……喝多了就背書。」方知桐沒精打采地答他,「哎,過會兒他還要背禮記,你瞧著吧,還好你這院裡沒紙筆,不然他得開始畫畫……」

    龔致遠沉沉頓頓地笑:「溫兄,嗝,醉文曲啊……哈哈哈……」

    齊昱側耳聽了聽,果真聽見裡頭傳來溫彥之絮絮叨叨的聲音,迷糊又分外認真地背著:「……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嗝,化被……草木,賴及萬方……」一邊背還一邊拍了拍旁邊的人,嚴肅勸道:「一起背,知桐,一起背。」

    方知桐無奈嘆口氣,可過了會兒,還真跟著道:「……蓋此身發,四大五常……」

    ——果真是書呆子啊,老天。齊昱哭笑不得,連旁邊暗衛聽了都偷樂。

    齊昱正要點暗衛去叫門,卻又聽裡頭龔致遠說:「得了,你們背吧,我先去收拾我娘睡……嗝。」

    「等等。」齊昱將暗衛拉回來,低聲道:「等老人家睡了朕再進去。」

    暗衛微微動容,連忙點頭,「皇上體恤,這龔主事是真孝順啊……」

    「嗯,是挺孝順。」齊昱抱臂坐在馬車上,心裡也猜到龔致遠當是真定下心不去和親了,不禁笑了聲:再孝順如何,明日見了高麗,還不得朕給他擦屁股收拾爛攤子?這俸祿也得罰,官也得貶,再做到如今份兒上還得好幾年,這龔致遠有的苦頭吃了。

    只還好有溫彥之這心地軟的能幫襯他,龔致遠的命,實則也算個好的。

    內院水聲合著溫彥之方知桐背千字文的聲音響起,龔致遠疊聲哄龔母抬手轉身換衣裳擦臉擦手的聲音也從主屋傳出來。夜色透著春日些微的燥悶,齊昱竟有一刻覺著,這巷弄裡的日子沒浮華沒勾心鬥角的,也挺簡單安然。

    往後他與溫彥之就能如此簡單安然,這挺好。

    他開始有些期待溫彥之此時是個什麼模樣,是不是紅了臉咂著嘴,一雙靈眸半睜半閉,他還從未見過小呆子醉酒。

    等過些時候,暗衛提了句,「皇上,裡頭消停了。」然後敲了敲門。

    龔致遠歡歡實實跑來開了門,瘦小的臉上飛著兩團駝紅,迷瞪眼睛看了看暗衛,又看了看齊昱:「溫兄——你家皇上來了!」說完吭哧吭哧笑著,腿一軟就跪下去,磕頭:「哎喲,臣不知皇上御駕臨門,有失遠迎……」

    方知桐也在裡面胡亂跪了,抱著酒罈子道:「皇上萬福金安。」

    「免禮,起吧。」齊昱好笑地搖頭,心說這倆人也是鬼精,醉了都還記得禮數。

    還沒來得及等龔致遠讓開進院,齊昱眼前竟青影一晃,是溫彥之從院子裡頭一頭紮出來就撲進他懷裡,摟著他脖子:「嗝!」

    龔致遠見了,笑得倚在門上。

    「……」齊昱被溫彥之吐的酒氣撲了一臉,下一刻感覺勒住他脖頸的溫彥之手臂越收越緊,絮絮叨叨還在背:「稅熟……貢新,勸賞黜陟,嗝。」然後玉白泛了紅緋的俊臉在他胸口上一蹭,咂咂嫣潤的唇,輕咳一聲,腿軟下去點,抬起一根手指指著自己鼻尖:「齊昱,我,背得好罷?」

    ——原來喝醉了的呆子是個不知羞的。齊昱摟著溫彥之先站好,笑他道:「……好,背得好。」

    溫彥之很滿意,搖搖晃晃站了,抱著他腦袋往他臉上吧唧賞了一口親,嚴肅道:「你也好,齊昱,你最好。」

    齊昱心中頓時一暖,只笑睨著溫彥之哄道:「還背麼,再背點兒我誇你?」

    溫彥之乖乖地啄米般點頭,「好,背,一起背。」然後果真拉起齊昱的手,開始背禮記,可才背完第一句,往後卻是頓了頓,沉沉搖頭,「突然想不起了……嗝,不背了。」

    齊昱心裡已補出下一句來,見他如此,不過臉上笑一頓,嘆口氣,摸了摸他腦袋,「好,不背了,我送你回去。」

    溫彥之默默點頭。

    可這時候方知桐竟在裡頭抱著酒罈子,接了溫彥之斷掉的那句背道:「……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樂不可極……這都記不住,你考的什麼狀元!」

    「就你學問好,你住嘴。」溫彥之氣得拽著齊昱的手猛搖一陣,「皇上在,不許背了!」

    可他這話沒用,靠著門板的龔致遠慢慢滑坐在地上,也跟著方知桐繼續背,一邊背又一邊哭起來,捶著自己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小公子……我的小公子嗚……」

    亂裡亂氣的一通胡扯瞎哭,看得齊昱一身雞皮疙瘩,整個人都要不好了,趕緊示意暗衛去駕車。可他剛扶著溫彥之調轉過身,下一刻他只覺自己雙耳邊一熱,竟是溫彥之溫涼手指蒙上他耳朵,定定看入他眼中道:「不聽那些,齊昱,不聽那些……你就和我好……我養你……」

    ——還和你好呢?

    ——朕眼下要是不來,明早上帽子就綠了!

    齊昱沒好氣地將溫彥之打橫抱上馬車放了,又著暗衛把龔致遠也扔進自己家門去關了院兒,這才上了馬車把溫彥之匡進懷裡,下令道:「去溫府。」

    暗衛上了馬車一甩鞭,「是。」

    馬車噠噠開始走,溫彥之攥著齊昱袖口往下梭了一截,忽然正色道:「不,我要進宮,快進宮。」

    齊昱把他往上撈了撈,皺眉問道:「你進宮作甚?」

    溫彥之也擰起眉頭看他,手在車壁上一打認真道:「我自然,得去見你。」

    齊昱心裡一酸,徐徐抓起他手放在自己臉上,親了親他手心道:「你看看,我不在這兒麼,溫呆呆。」

    溫彥之一頓,看著齊昱的臉眨了眨眼睛,指頭從齊昱眉頭劃拉到眉梢,終於確信:「你在啊……」

    「嗯,我在。」齊昱抱著他,親了親他唇角,「我在,小呆子,別怕。」

    親罷他退身時,溫彥之卻忽然又揪著他衣領,抵著他鼻尖回親了他一下。

    齊昱身形一頓,那瞬他能看見溫彥之一雙慣常清凌的眼中,竟一彈指間情愫翻湧,又一彈指間歸於淡漠。

    溫彥之抬手拍了拍他腦袋,木然道:「你也別怕。」

    齊昱覺得好笑,可眼底卻忽地一澀,強自挑起眉戲謔道:「我怕什麼。」

    溫彥之腦袋埋進他胸口,緊緊摟住他,慢慢學著他平日拍拂自己那樣,拍拂他後背哄道:「什麼……嗝,都別怕,有我。往後……我養你,齊昱,我好好養你。」

    此言一出,齊昱登時一笑破了膛中的酸氣,只覺這話說得他好似圈裡的豬或羊,語氣彷彿立誓今後拔草撒食會更勤勉,搞得他剛感動到眼眶的淚,都全數給笑回去了。

    同溫彥之在一起,還真是想不開心都難啊。

    他心裡又開始哂自己怎麼就瞧上了這麼個呆子,連喜歡個人都呆頭呆腦的,一肚子詩書禮樂,居然連句連理枝、久長時都不會講,哎。

    不過,倒罷了。

    那些卻也都不必講。

    連理若能朝朝暮暮,久長便是自然,喜與愛也是自然,不用多言的貼心相慰,也就是自然。

    這一切,便再自然不過,再歡喜不過。

    .

    溫府的大門同龔致遠家自然沒法比,齊昱車馬一到,門房老遠瞧見車的顏色布料便連忙告去了府內,大門一開,溫老爹帶著溫老大和溫二哥慌慌趕了出來,還以為齊昱星夜前來溫府,是有什麼密旨要下,都是肅著張臉。

    然迎出來父子三人打禮跪了,才見皇上從馬車上背下個人踱步走到溫府大門口來,玉樹臨風地立著。三人仔細一看,那背上可不正是自家老幺溫彥之麼!

    溫久齡從地上撲爬起來連忙上前,眼睛一紅:「皇上,老幺這又是怎的!」

    溫熙之跪在地上動了動鼻尖:「去喝酒了罷,今日說要歇在龔生家裡。」

    溫旭之有些不解:「皇上怎親自將老幺給……」

    「朕倒要問問你們。」齊昱拘了個深意的笑,垂眼瞧著地上兩兄弟,又瞥向溫老爹:「你們成日防朕跟防賊似的,朕來瞧瞧溫彥之都不讓,今晚上溫彥之要同別的男人睡覺,你們怎又如此放心?」

    溫久齡:「……哈?」

    齊昱咬牙,「還喝酒。」

    溫旭之:「……嗯?」

    齊昱強調:「還是和兩個男人。」

    溫熙之:「……??」

    ——皇上,臣等,實在不明白……有什麼,不放心的。

    ——確鑿,只用防你,也就是了。

    然這些話三人都沒敢講,溫久齡輕咳一聲,顫顫俯首:「皇上說的是,是老臣疏忽了。」

    溫家兩兄弟連忙跟著道:「臣,疏忽了。」

    齊昱嘆口氣,「罷了,下不為例。」遂將背上的溫彥之放下來,大哥溫旭之趕忙將弟弟扶住。

    溫彥之已經糊裡糊塗半睡了,溫旭之扶著他,直覺這弟弟的姻緣真給自己開了眼。從前聽說姑娘嫁人前,也就防著男子私會罷了,如今弟弟這袖子斷出個姻親,好巧不巧結給了皇上,現下是不僅要防著什麼公主小姐的姑娘家,還要防著大老爺們兒,不知這叫什麼事。

    一旁溫久齡看著齊昱放下溫彥之後,目光還很關切地掛在溫彥之身上,告誡了好生照顧又轉身要走,不禁忽然一步上前,抬起手背蹭過自己鼻頭,老身一振道:「皇上!」

    齊昱走了一半莫名回頭:「何事?」

    溫久齡抿了抿唇,思想鬥爭好一晌,終於問:「宮中別過這一晌,皇上還去接了彥之……這,咳,皇上晚膳可用了?」

    溫旭之和溫熙之一聽老爹這話,登時扭頭看溫久齡:「父親?」

    溫久齡在齊昱好奇地目光下,清了清嗓子,緩緩跪下去恭聲道:「皇上若未用晚膳,垂朽寒舍巧有簡餐,若蒙皇上不棄……老臣讓下頭備點兒,您用用。」

    ——老,爹,認,人,了。

    溫旭之與溫熙之兩相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齊昱聞言微微一愣,連忙兩步走回來扶起溫老爹,拍了拍他手臂,「溫大人體恤朕這後輩,朕心裡感激。朕確然未用晚膳,若不打擾,煩請溫大人行個方便。」

    溫久齡鼻子一酸,眼淚又湧出來,吸吸鼻子抬手勾住齊昱手臂道:「不打擾,不打擾,來來來,皇上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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