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呆子怎麼來了】
因此番高麗到訪多了個公主,一些接待禮制便要添補。
御書房中還尚未談及和親之事應還是不應,禮部蔡尚書正莊嚴羅列著接待之事冗長繁雜的細項,侍郎薛軼從旁解釋提點,時不時與神色委頓的溫大人相說一二,還猜度著這溫刺史也在,是否真應了朝中傳聞,溫二公子要回京官居一品了。
齊昱皺眉聽那陳規禮制,心神俱煩,問過數句,端起茶盞喝進一口祛悶。
瞥眼間,卻見此時偏殿側門忽然一道沙青色的影子一晃,竟是溫彥之面若冰川地進來了,驚得他一口茶哽在喉頭好不容易才順下去。
——呆子怎麼來了!
齊昱簡直覺得天都黃了。
起居舍人入殿錄史無需通傳,溫彥之一進來就規規整整跪下,恭恭敬敬叩首道:「微臣叩見皇上,聞皇上議事未畢,微臣特來錄史。」
「……」齊昱有點心力衰竭。
他看著溫彥之那神情就知道這小呆子肯定是聽說了和親的事生氣了,直覺這回不會那麼容易就哄好,想到此處,他不禁脫力地將手裡茶盞放在了案上。
齊昱強笑道:「……溫舍人,快快平身。」
——王母玉帝觀世音,老君仙翁土地爺……朕這段兒日子有的熬了,估摸是親香拉手都不會有了。
苦悶,且苦悶。
溫彥之默默從地上爬起來,肅穆板正地跪坐去了秋菊屏風後頭,還當真從懷裡掏出一沓子花箋來捏著軟炭,然後刷刷就記起來。
「……」齊昱根本就不想知道他在記什麼。
或是……畫什麼。
堂下另側溫久齡慈愛看著屏風後半露出自家幺兒,念及這和親之事,念及幺兒苦苦運道,兩眼愈發紅,鼻頭愈發酸,終於沒忍住,深吸口氣,又嗚一聲哭出來了。
蔡尚書唱禮不禁一停,皺眉看向他:「溫大人,多好的事兒,你哭什麼?」
溫久齡拾了袖口拭淚,強打精神道:「下官這是感動啊蔡尚書……嗚——皇上勤勉治國,真真上行下效,就連我兒這不濟事兒的糊塗東西現下也知道克己奉公了,出息了,知道忠君愛國、鞠躬盡瘁了!下官如何能不感激涕淚!」他轉身向齊昱顫巍巍一作揖:「皇上啊,朝中上下皆以國任為重,聞此和親佳訊亦該天下歡騰,真是極好的!」
這番話便是說他幺兒對齊昱一片丹心,卻被齊昱這渣帝踏成了灰,什麼國任佳訊歡騰極好,統統都是反話。
齊昱聽得頭大也火大,還沒說話出話,竟聽那屏風後頭愈發刷刷刷了起來,而另側溫熙之又踱出一步。
「溫大人說的是。」溫二哥清眉淡眼道,「可見國運昌隆,天道眷顧我朝,臣以為可請相國寺譜寫祝經,焚香禱告,以還天願,亦祝和親之事順遂。」
齊昱:「……???」
——你是幫你弟弟還是慪你弟弟?!
——再煽風這鬼火就要燎了朕御書房的瓦了!
不想旁邊毫不知情的薛軼一聽,還贊同頓首:「是,皇上,如此也可見得我朝對高麗此舉的重視,於邦交中實乃錦上添花。」
——添什麼花?!
——朕想給你臉上也添個花!
齊昱現下直想將手邊的茶盞摔在薛軼臉上,還有麒麟鎮紙,還有玉硯,還有蟠龍玉璽,還有那洗筆的瓷缸子!
屏風後傳來聲軟炭折斷在紙上的聲音。
接著傳來聲紙張被團起來扔掉的聲音。
齊昱難受,齊昱想哭,齊昱想散場,齊昱想抱著溫彥之待在延福宮裡不出來了。
這皇帝朕不想當了。
不如辭殿,不如退位。
「……」齊昱滿腦亂麻一道道滾,頗為焦心地扶著額,此時若他再不嚴正表態,那屏風後頭估摸就不是筆折了紙揉了。
大約溫彥之能在花箋上把他畫成個持戟血口的夜叉,夜叉腦門兒上還寫著「昏君始亂終棄不得善終」幾個大字,釘在藏書室外頭的折牆上,每日擲鏢紮著玩兒。
……想想背脊都發涼。
齊昱寒著嗓子抑鬱道:「諸位,祈文禱告還願等事……就不用了,蔡尚書,溫大人,記下罷……」
他字字頓頓道:「這和親之事,朕不應。」
「為何啊皇上?」蔡尚書和薛侍郎滿臉震驚,二人連忙跪下,蔡尚書道:「皇上,高麗雖向來友善,可若我朝拒了和親之事,高麗惱怒起來,不再對我朝稱臣不再對我朝朝貢,或與和倫托等部族裡應外合攪擾作亂,這可如何是好?」
薛侍郎也沉沉道:「皇上雖立誓天下不安不納妃嬪,可皇上登基三載治國兢業,以致如今水旱之事已止,邊境戰事方息,四海俱定,內順外安,皇上宏願已結,是時候感應天恩為皇族開枝散葉了,皇上您後宮空虛啊。」
「朕的後宮,還不勞你們操心。」齊昱支著身子轉了轉手腕,垂眸看著禮部二人的後腦勺,「食國俸,忠君事,朕不應那和親,你們便想想如何去拒了高麗就是,要麼讓老國君在宗室裡重選一人,要麼就賜禮安撫,朕還不信了,朕不應那親事,莫非他還硬塞不成?」
蔡尚書很慌:「可是皇上,沒有道理要拒此和親啊,和親乃是利國利民之善舉,臣望皇上三思!」
「蔡尚書,別再勸了。朕三思已過,不應就是不應。」齊昱指節在御案上敲了敲,瞥眼堂下終於止住哭的溫久齡,嘆口氣笑道:「溫大人,成了吧,如何不應,如何交涉,這便是你的事兒了,朕信溫大人,不會叫朕失望。」
溫久齡抖抖自己濕透的袖口和手裡的絹子,恭敬跪下道:「臣遵旨。」
齊昱揮揮手:「蔡尚書薛侍郎先退下罷,二位溫大人留一留。」
禮部二人便打禮跪安退下,周福在側旁向殿門口的小太監揮了揮拂塵,小太監便懂事地將御書房三重殿門正側兩廂都關上了。
隨著那門關上,溫久齡和溫熙之眼見齊昱從御座上起身,急急走到了秋菊屏風後去,一屏掩了二人,露出的半截沙青色衣袂一動不動,沉靜片刻後,齊昱低沉的嘆息響起,輕輕道:「溫彥之,你別生氣,我也是才知道這事兒。」
而屏後遲遲未傳來溫彥之的聲音。
老爹溫久齡垂眸想了想,向溫熙之看了一眼,父子二人相顧嘆氣搖頭。
有些事不是視而不見就真的不存在,也不是想避就確實能避過。
齊昱是個皇帝,至少在他實現那退位的心意之前,他依然坐著那御殿上的大金椅子。
朝中權和利,傾軋與制衡,無論如何會牽扯到帝王姻親。從前內憂外患,尚有藉口可推,如今天下安定了,朝廷裡宮裡也就要做安定後的打算,滿朝便都開始覬覦起了他那空空如也的後宮,日出夕落每時每刻,都有人盤算著他今後的皇嗣。
今日尚且是和親之事,高麗國君雖難纏,但也不至於不講情理,且高麗尚算附屬國土,婚約更改尚有迴旋餘地,可這關內天下渴望越位攀附之人卻多如過江之鯽,即便不是這幾日,往後也總會想盡辦法將女人塞進宮裡,如此之事且往後看,是只會多不會少。
溫彥之不說話,是因為他明白。
他笨,是情理上笨,可他不傻。史書成冊丹青幾何,瀝過了深情的衝擊冷靜下來,他能看見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我不生氣。」他看著齊昱滿是憂慼的臉,沉沉搖頭。
一聽那暗衛說出和親之事,他是驚的,他從南宮夾道匆匆往御書房急急地趕,直覺一路的青石板磚頭地都是棉花都是云,腳下起起伏伏高高低低踏不實在,眼前春日飛花光線刺眼,金殿飛甍俱是虛晃。
他只想快點見到齊昱。
他心底裡信齊昱不會答應那和親之事,可四書五經忠君愛國的義理又告訴他這和親齊昱是該應的,於是一時腦中胡亂想開,怕有那麼千萬分之一的一絲絲可能性,萬一……萬一齊昱要是沒法子推拒,若高麗壓了重兵若邊境鮮人作亂,若是……
有那麼多的若是。
齊昱是個皇帝啊,天下萬萬黎民對他仰仗了多少期待,溫彥之自認除了終了這些期待,並不能做其他的事情。
這本就是不應該的。
他緊緊捏著手裡的軟炭,這筆本就拿得匆忙,連他慣常包筆的布套都沒裹上,此刻炭筆後尾的弧角死死印進他手心裡去,玉白的指節與手心都被涂染得灰黑一片。
他終於閉上眼,忍下胸口一澀,艱難道:「齊昱,我害怕。」
一言出口三人聞,一句怕是三人心疼。屏外溫久齡拾了袖子掩住口鼻,緊緊閉目忍淚,溫熙之低嘆一聲,輕輕勸慰。
齊昱將溫彥之攬進懷裡,心疼地拍拂,柔了聲音哄他:「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是我錯,我當年做什麼勞什子皇帝,真不該。你別哭別怕,任他什麼和親聯姻,我都不應,我永遠都不應,好不好?」
溫彥之將眼睛在他肩上揩過,點點頭,「好。」
齊昱摟著他又淡淡哄了兩句,不捨地放開懷裡人,從屏風後走出,果見溫久齡又在拭淚,只溫熙之抬頭淡淡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也是深意飽含,看得齊昱心中沉頓。
老父愛子,長兄友弟,多好一家子將多好一個溫彥之交在他手裡,他卻要叫溫彥之受這糟心的罪。
溫久齡收拾情緒,點著眼角向齊昱道:「皇上與彥之的事……於情於理,還需從長計議,如今老臣敢請將彥之帶回家中去住,待宗族來人商量清了,皇上於皇位之事也想通了,落詔了,且再說後話罷。」
齊昱聞言,沉眉靜思一二,也點點頭:「也好,溫大人說的是,合該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