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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 第73章字體大小: A+
     
    ☆、第73章 【總之天家恩仇】

    壽昌山帶下的賊子當中,主謀刀疤臉已死,其餘的儘是些武夫,不過聽令辦事,旁的也不大清楚,齊昱便責令縣衙同府兵一道,將人先送往慶陽,報過知府錄冊,再隨同一道送入京中,留待大理寺提審。

    而對靖王本人,雖齊昱自己並不想審他,可一家兄弟二十來年至今,雖不算過於親厚,打懂事起也算兄友弟恭。現下鬧出了矯詔篡位的戲碼,委實叫他不快,可自家人再醜也得丑在家裡,他總不想將靖王直接交到大理寺手中,於是決定將靖王先偕到縈州去,賢王在那處,擔著皇室宗親的宗正,當可委派審問之事,於情於理於輩分,都能說過去。

    總之天家恩仇,到此境地,不過為知道個餘孽何在,緣由何在。

    可有時,卻也怕知道個緣由。

    齊昱從縣衙大牢出來,日頭爬上了衙門頂子,庭中被冬陽曬得發燥。恰路過靖王的囚車,他雖是心中再三告誡自己莫回頭,可雙足都移過了中庭,卻還是回過頭來,見了囚車裡的靖王,日影昏花中,竟一瞬想起小時候來。

    那時靖王缺了牙在國子監裡被王孫們笑話,康王也是好作孽的,帶人將他堵在國子監奉文曲的神龕下,使了木柵擋在他面前,非要他牙齒漏風地背段兒繞口訣給文曲聽聽,才肯放人。齊昱打小跟著康王玩,對這類事情常看不過眼,就玩笑勸康王:「二哥,他能背甚口訣兒,昨日翰林講學他都背不利索,放了罷放了罷!」

    靖王鼓著腮幫子蹲在欄子後,滿臉憤懣地看著他,目光是半分感激都沒有。康王瞅著靖王這模樣也著實心煩,又戳了一陣惡言惡語,也就由著齊昱將人拉出來。

    可齊昱手指一碰到靖王的衣裳,靖王竟相當厭惡地大叫一聲,隨即驚怒地一把推開他,飛快跑走了。

    齊昱直至今日之前,都並不明白靖王那厭惡之情究竟如何會有,甫一料到矯詔之人是靖王,他覺得那厭惡或是因為先皇奪位靖王一脈的憤然,或是因為靖王自己曾被康王羞辱的反感,這樣,那厭惡就是順帶地從別處潑到了他身上,同他實則沒什麼關係。

    可方才與李庚年對過了方知桐的口錄,才知道靖王在山中,曾說他是骯髒斷袖。

    一言仿若彈指浮屠,所有謎題應聲而解。原來那厭惡不是別處潑來的,而是原本就在他身上長著,竟也有十來年了。

    「為甚麼不殺我……」靖王坐在囚車中,臉上的神情,憤懣,厭惡,真同當年文曲神龕下的少年一模一樣,不過是多了絲頹然。被齊昱抓起之前,他大約也是一心求死,然而見齊昱並沒有傷他性命,竟是失望了似的。

    齊昱不想答這問,也正好前頭李庚年備好了上路的事務,「劉侍郎劉侍郎」地叫他,他也就掉過頭去往前走了。

    ——為什麼不殺?

    ——為何從來不問,為什麼要殺?

    .

    千葉小縣,落不得腳,眾人便沒強求休整,好賴賃得馬車,便想將就在車內打盹,等黃昏時馬車過洛洲時再下來夜宿一番。

    齊昱與沈遊方在衙門對面找了個小酒樓說行程,李庚年苦著臉牽著云珠坐他們對面,聽小女娃娃疊聲叫「師父」竟一點喜氣也生不起來。

    ——自己約的徒弟,跪著也要教完。

    ——呵呵,本侍衛,大約,還要再苦個十來年,也就好了。一點也不長呢!授業使我歡喜!

    衙門後頭,方曉梧的屍身入殮,且須由方知桐帶回祝鄉去安葬作喪,便定下方知桐過了頭七再趕去縈州與眾人匯合。溫彥之攜龔致遠去義店買來壽衣壽被等物致襚,同方知桐、吳氏一齊哀悼了一番,亦將身上不多現銀封了木匣交在吳氏手中,又附了一百兩銀票作唁。

    方知桐紅著眼睛並不領,直塞回溫彥之手裡,溫彥之心裡是難受,卻說不來勸慰話,全托龔致遠道了實言,說安葬作喪是花錢的事情,叫方知桐先拿錢安心送了兄長,從後反正也要趕來縈州一同治水,到時候想還,再還也就是了。

    方知桐這才止了手,愣神似的又看了棺木大半晌,終究是重重點了頭,抹了一把臉,與吳氏謝過了溫彥之。

    送走了方知桐與吳氏,溫彥之與龔致遠走出衙門。溫彥之有些頭重腳輕,立在門口看著街面出神。齊昱在街對面酒樓堂子裡,說了一半話抬頭,看見他這模樣杵著,也是心疼,便抬手喚了聲:「呆子,這邊來。」

    溫彥之在正午日光下虛起眼看去,沒反應過來,倒是龔致遠經了方才致襚之事,想起了自己的父兄之死,哀愁得心緒不甚穩當,竟先嗆了聲:「劉侍郎,青白喪事惹人哀,自古人之常情也,你自己坐在外面做冷情的,還罵溫兄是呆子,不覺面赤嗎!」

    「……?」齊昱一頓,抬起的手放下來,一臉對溫彥之的溫情,化為對龔致遠和善的笑,正待要提點龔致遠什麼叫暱稱,什麼叫愛名,卻是李庚年見狀危險,連忙換了座卡在二人視線中間,一張平白的臉上向他捧起賠笑替龔致遠求情:「劉侍郎,別同龔致遠置氣,這不喪事麼,喪事,劉侍郎息怒!」

    齊昱垂著眼,和善地看了李庚年一會兒,揚了揚下巴。

    「讓開,你擋著我看溫彥之了。」

    李庚年:「……」

    ——哦好,恕臣眼拙,臣甚無能。

    李庚年埋著腦袋又坐回去,沈遊方在對面看得一陣忍俊不禁。

    李庚年一道眼風瞪他,惡狠狠道:「再笑沒飯吃!」

    沈遊方不答他,只制了神情喝茶,十分淡然,問云珠道:「丫頭想吃什麼,叔叔給你買。」

    李庚年看看一身疏白的沈遊方,又看看云珠身上噌新的襖子,扯了扯自己身上才換的半舊黑袍,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云珠正亮起一雙大眼睛要說話,此時溫彥之卻過來了,聽這話,瞥了眼云珠便道:「云珠有哮症,少吃辛辣罷,其餘都可,她不挑食。」

    「那你還帶她吃麻辣燙。」齊昱抱著手臂看云珠。

    溫彥之抬手在云珠腦袋上揉了一把,苦笑:「誰叫她愛吃啊,便一個月准她吃一回。」

    「不夠不夠!」云珠頂著他手掌仰起頭來,可憐巴巴眨眼睛:「小叔,珠兒想吃辣!」

    溫彥之雙指掐她臉蛋兒,意外堅決:「不行。」

    云珠一癟嘴,溫彥之又道:「裝哭沒用,都說了多少回。」

    於是云珠也就懶得再演,心知這幾人裡說買的是沈遊方,自然定菜的也該是沈遊方,便希冀地看過去:「沈叔叔,我想吃辣。」

    沈遊方搖搖頭,「丫頭,你擺了我一整道,現下想讓我幫你,就不給點好處?好歹我也是個生意人。」

    云珠點點頭,咧嘴一笑:「好處有的,叔叔請我吃辣,我就叫叔叔師娘!」

    沈遊方:「……?!!」

    ——這丫頭師父是李庚年,那師娘……咳咳。

    下一刻眾人便見沈遊方飛速起身,轉行往後廚,腳步如風,要辣菜去了。

    這才反應過來的李庚年,風中凌亂地扯住云珠的小辮子嚎叫道:「什麼師娘啊喂!你這丫頭簡直沒把為師放在眼裡!給為師滾去外面扎馬步!不紮好不准吃——哎喲疼!」

    齊昱收回拳頭,淡淡道:「要不你先去外面扎個馬步看看?」

    李庚年抖著嘴唇捂腦袋:「……我就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嚶嚶,簡直沒有活路了。

    一直沒發話的龔致遠見了這幕,坐在溫彥之身邊忽而道:「劉侍郎怎對同僚不是惡言就是拳打,便是欽差,也太過了。」

    李庚年感激地望向龔致遠,可齊昱卻是挑起眉,笑道:「龔主事,你是不是對本官有什麼意見?」

    龔致遠垂著眼皮,「不敢,下官人卑言輕,不敢置喙。」

    ——這還不敢置喙?光是這瞥朕的眼神,就夠到大理寺領幾十板子。齊昱危險地眯起眼。

    溫彥之見狀連忙拉了他一把:「好了,先吃飯。」

    叫齊昱聽得的,只有溫彥之的話,此時看在溫彥之臉面上,便也不作言語。恰好先頭幾道飯菜上來,沈遊方落了座,眾人便拿起筷子開吃。

    云珠喜滋滋捧著小碗:「沈叔叔,有辣嘛?」

    沈遊方點頭:「辣菜才備上,後上。水煮肉片,麻辣鱸魚,喜不喜歡?」

    「喜歡喜歡!」云珠眨著眼睛,連忙將自己的便宜師父給賣了,沖沈遊方撒嬌道:「師娘你真好。」

    沈遊方表示很受用,李庚年卻是鐵青個臉往云珠碗裡夾菜。

    ——住口!給本侍衛快吃!吃還堵不住你嘴!

    於是云珠樂顛顛地吃,靈珊妙目還在一桌子男人裡飄來飄去,好不自在。

    齊昱看得好笑搖頭,只覺云珠全身上下,除了吃飯,真沒一點學了溫彥之的。

    .

    飛雪濺了塵泥,一行馬車傾軋往南,不出四日,縈州已然在望。

    齊昱從車窗中挑簾望出,雖距發水已然三月,河道決口處早已補上,卻依然可見倒塌村落尚未修葺好,不少災民棚屋載道,莊稼被淹的還未全然翻新。眾人車馬打棚屋間過,幾個年輕力壯的災民還執了鐮刀鋤頭在旁睜眼看著,彷彿若沒李庚年等暗衛冷臉坐在前頭,他們能立時揮舞著農具上來搶一通。

    溫彥之嘆了句:「水患賑災餉銀怕是杯水車薪。」

    齊昱掀開手放下布簾,揉了揉眉骨道:「朕待江山如是,江山待朕……卻如是。」

    他想起自己曾發願,要天下人有飯吃,有衣穿,吃得飽,穿得暖,邊境不再開戰,哪怕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穩,便很足夠,可真到了目見愴然時,才知這本覺不難之事,乃是難上加了難,或可說成是個宏願。

    不消多時,車馬到了縈州,此處是水患中央腹地,且是省城,早在發災之時就從各方抽調了兵馬賑災鎮守。眾人車馬甫進了縈州城門,便見城門排了幾圈官兵,且有人上前巡檢,李庚年在遞了授印等物,官兵一見是欽差,連忙惶然稱罪,隨即急速往州府奔前去打告。

    賢王此時正翹了腿,在知州府中聽蔡大學士說「王爺某舉某舉有失體統」云云,正是心煩到了頭上,聽聞官兵傳訊,便連忙扯著蔡大學士往外推道:「別說了別說了,你去瞧瞧那劉炳榮。」

    「劉侍郎乃欽差啊,王爺也得一塊兒去!」蔡大學士氣得吹鬍子,拽著賢王一齊往外走。

    二人拉扯到了州府外頭,鄭知州恰好同河道總督譚慶年查了賑災修繕等事回到衙門,給賢王行過禮,聽說欽差劉炳榮來了,便也樂得在此處一道接迎一番。

    「本王聽說西疆劉家的人有胡亥血統,長得都是牛高馬大。」賢王一邊張望著漸漸行近的一大列車馬,一邊調笑著摸摸自己下巴,「嘖,也不知有沒有本王英俊。」

    這就是馬屁股撅在了諸官面前,就等著諸官伸手來拍一拍,道一句「皆沒有王爺俊」。可蔡大學士不愧為朝中清流三十載,壓根兒不接招,還嗆了句:「才華豈在身量高下,王爺何得以貌取人!」就差呸一句「膚淺幼稚有傷風化」。

    賢王當即有些作難地盯著他:嘿,你說你不奉承,能不能閉上嘴讓別人來?

    結果還是鄭知州與譚慶年好模好樣地看穿了賢王的心思,連連奉承到就差拿賢王天人之姿做個賦詠一詠,劉炳榮一流,早就被鄙視到了塵埃裡,只待一會兒劉炳榮下馬來,再就實際添上兩句錦上之花。

    賢王被捧得美滋滋的,正是在笑,仰起頭看著停下的馬車上李庚年蹦下來,龔致遠蹦下來,沈遊方蹦下來,在他眼中此刻都可愛如小錦鯉躍池子。可下一刻,當他看見一個穿著蔗青色錦襖的清秀公子走下來,且還把手伸進了馬車裡像是要搭手去扶誰一把的時候,對今上週遭人等相貌熟到不能再熟的賢王心中登時警鈴大作。

    ——這青衣公子呆裡呆氣的,看著很眼熟!

    ——本王怎麼覺得他長得很像皇弟身邊的那個……起、居、舍、人?!

    彷彿在印證他心中所想,那被溫彥之的手扶出來的人,好整以暇下了馬車,和煦天光下一身玄色的裘袍襯得其面如冠玉,杏眸微微眯起,正向著賢王笑,笑得那叫一個云淡風輕:「都出來了。」

    賢王一驚,雙腿已先於意識撲通跪下:「……皇弟?!」

    蔡大學士、譚慶年與知州經這一呼,懵然回神,連連撲在地上磕頭:「臣等不知皇上駕臨有失遠迎!皇上息怒!」一時間週遭人等全全都跪下去。

    「……皇……什麼?」剛走到彥之後面的龔致遠猛地愣了。

    他瞪著眼睛看那邊的賢王、蔡大學士,再看了看面前的溫彥之,最終直愣愣的目光鎖在齊昱眉心上越看越緊,心裡千回百轉被這句「皇上息怒」雷的裡焦外嫩——

    我我我嗆聲嗆了一路的人,是是是是……皇上?!

    天高云闊下,砰地一聲,龔主事翻眼暈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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