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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 第64章字體大小: A+
     
    ☆、第64章 【你怎會在此處】

    不大的廳內有一瞬的寂靜,眾人看著這驚詫的一幕,都不知作何是好。鄉正老婆驚慌地奔來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子,告慰聲中,溫彥之懵然立著,目光鎖在孫虎子後頭,一動不動。

    齊昱目含深意道:「你們認識?」

    而溫彥之此刻只覺全身血液倒涼,雙足像是被老鉛灌了底,動都動不得,心驚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龔致遠看見了褐衣男子,先從一堆賬本裡跳出來:「方侍郎!你怎會在此處!」他驚喜地向齊昱道:「劉侍郎,這就是從前的工部侍郎方知桐啊!」

    ——方、知、桐?

    「哦?」齊昱挑起眉眼打量過去,眼神當中的考究掩在暗色下,面目仍舊是笑。

    堂中孫虎子打禮讓開來,頓時將方知桐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衣衫落魄,臉色蒼白。他直直挺著背脊,勉力堆起的笑有絲僵硬,答龔致遠:「龔主事,草民戴罪,侍郎一稱再當不得……」又向上座的齊昱俯身告禮:「草民方知桐,拜見侍郎大人。」

    齊昱點頭:「不必多禮。」

    ——此人就是那個受工部舊案牽連,被趕出京城永不錄用的方知桐?若沒記錯,溫彥之提出的治水之法,本是此人研作而出的,且作出之時,乃是他口述,溫彥之筆錄下的,二人關係,不可謂不近。先不提為何此人會在此處,如今見情狀,二人相見並非欣喜,而是驚詫,不知這方知桐和呆子之間,可曾有過甚麼羈絆過節。

    還有……他微微眯起眼,心覺方知桐這挺拔泠然的模樣,瞧著還真眼熟。

    下一刻,他眸中一閃,又去看溫彥之,瞬間就明白了這眼熟何來——

    大約讀書人的學問,到了溫彥之、方知桐這地步,身上都能有這種風骨,可卻不盡然能如此相似。像是一張鏡子分兩邊,二人幾乎連背脊直挺的弧度都是相同的,清冷的氣度、泠然的眉目,亦是相同,可一邊的方知桐一身破敗,荊釵束髮,而另一邊的溫彥之,卻是華服裘袍,檀冠環珮。

    相似到了骨子裡,卻又不同到了骨子裡。

    齊昱沉著目光,忽覺此刻像是有人潑了盆冷湯在自己胸腹,一陣古怪的寒意漫上肩背,讓他覺得十分不快。

    而方知桐只是直起身換向了溫彥之,又再次徐徐躬身,自然行了一禮:「拜見溫大人。」

    溫彥之受此一禮,如蒙一擊,下意識想要去扶,卻又侷促地收回手,喉嚨裡擠出一句:「你,你怎會……在此處?」

    ——怎會在這山野窮鄉?怎會如此落魄?!

    他是認得方知桐,可此時此刻看見他,竟又像是從來不曾認得過。

    方知桐年紀輕輕官至工部侍郎,綠鶴官服,一身廉正,處事圓融、人品貴重,最為可貴是,他與秦文樹始終沉心攻克水患,工學造詣猶在溫彥之之上。從前方知桐的穿戴便是六部後生的模子,檀冠配玉、華服鑲珠,從不過分莊重,卻也從未失過顏面,就算罷免歸鄉,憑他的氣度,哪裡該是現在這樣?竟像是被霜寒貧困,削磨鋒利了棱角,一身薄衣,看得旁人都覺發冷。

    從前不是沒有問及過出身,每每談起,方知桐只會淡淡一句「我出身寒門,沒甚可說的」,便不再多言,相識相知近兩年,若非今日得見,溫彥之大約永遠不會知道,他口中的「寒門」,竟貧寒到了如此地步。

    方知桐垂下了眼睛,在溫彥之這問之下,唇角溢出苦笑,卻還是恭敬答道:「回稟溫大人,祝鄉,是草民故土,戴罪回鄉顧念兄嫂,亦是草民本分。」

    「原來如此。」不等溫彥之說什麼,齊昱慢慢站起身來,踱到了方知桐面前,不著聲色將溫彥之擋在了後頭,「本官在慶陽所見竹管蓄水之法,可是由你督造的?」

    「大人言過,督造不敢當,」方知桐答得進退有度,「草民不過侍一主,盡一事罷了,都是彫蟲小技,不足為道的。」

    齊昱笑了一聲,和氣道:「你又何必謙遜,畢竟我朝百官,連這區區小技也無所出。」

    沈遊方先聽出這話中的不悅來,便承了句:「劉侍郎,術業有專攻,何況方公子曾入工部,亦算是朝廷的扶持,才能研作出蓄水之法。」

    龔致遠連忙接:「沈公子說的是,劉侍郎,方——方公子並無不敬之意。」

    齊昱目光掠過他兩人,淡淡笑了笑,朝後面的溫彥之伸出手:「溫彥之,圖紙呢?」

    溫彥之默默抬手,將圖紙放在齊昱手中,眉目不安地緊鎖著,又看了方知桐一眼。他想起了自己剛到工部做主事時,第一張圖紙,便是交到方知桐手中經審,繪圖之事皆由他和秦文樹一筆筆教出,到如今,業已四年多過去,御史台外決裂一別,此生從未想過,竟還能有這等相逢,此時交出圖紙去,緊張的心情,自然比當年更甚。

    齊昱將他神情盡收眼底,展開了那張被捏得有些變形的圖紙,單手遞給方知桐:「這是溫彥之繪的蓄水圖,與你的懸管之法異曲同工,今日我等前來,便是想就此向你討教一二的,你看看罷。」

    「草民惶恐,不勝榮幸。」方知桐雙手平眉,俯身恭順接過了圖紙,雙目專注地淡然一掃,心中已然有數:「不錯,溫大人所料之法,確然與草民所想,不謀而合……」

    這「不謀而合」在齊昱這兒有些刺耳,他正要說話,卻聽方知桐接著道:「可是,卻大不相同,且在縈州,無法致用。」

    齊昱皺眉問:「為何?」

    方知桐平靜道:「大人容稟,草民當年辭別京城,已然想過懸管之法或然可救縈州蓄水,故曾親自去縈州察量過。縈州城雖處平地,可地面並不平整,中高四低,如此長度的竹管,在縈州城內無法貫穿,且發水之時,竹管被淹,損耗極大,若是破裂,由竹管傳出,豈不連同週遭乾淨水源一同沾染?」

    齊昱問他:「那你有何提議?」

    「此法可用,但或須一變。」方知桐雙手遞還了圖紙,「草民曾有一想,今日出來急,圖紙並未帶在身上,還望大人容草民回去取來。」

    那邊李庚年終於呻吟一句:「要不我去吧?我腳程快。」

    方知桐臉上閃過一瞬的尷尬,忙道:「不必勞煩大人,草民去去就來。」說罷一拜,又同鄉正一家示意,便走出去了。

    齊昱退回坐下,拿起茶要喝,卻聽鄉正看著方知桐的背影老實嘆了口氣:「作孽哦……」

    「孫鄉正,方公子家中……是否,」龔致遠也坐回賬冊堆裡,皺眉挑選著用詞,「有些……拮据?」

    鄉正苦笑著向龔致遠拱手:「大人真會說話,哎……這知桐啊,是我打小看著長大的,從來都是好心腸,讀書也厲害,就是命苦,爹娘死得早,還攤上個好賭的哥哥……從前好早考學去了京裡做官,算是出人頭地吧,也是被曉梧那孽障拖累,欠了一屁股賭債,說讓人找他弟弟還,差點將他嫂子都賣了……」

    「他,他有兄嫂?」溫彥之突兀問出這句,才想起方才吃飯時堂生也確然說過那曉梧哥。

    此時忽然發現,他與方知桐相識快兩年,抬頭不見低頭見,志趣品味一一都知道,卻根本不知他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年節時候都在何處,可有人作伴。像是一張貼在牆上的工筆書畫,他從來只看見那畫得規整的正面,今日,卻有一隻手將那畫的背面揭開來,此刻方知,那貼牆的襯布上都是零碎和敗落,從未拿來示人。

    齊昱看了溫彥之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問:「你們不是很熟麼?」

    溫彥之此時心情複雜,有些事也不想提,只是低眉「嗯」了一聲。

    ——嗯一聲就完了?

    齊昱只覺方才胸腹裡的寒意彷彿開始四下亂竄了,一口濁氣悶在裡頭,嚥不下吐不出。他也拉不下臉再問,不過是坐端了垂眼看茶水,吩咐鄉正道:「將方家的戶單案底交給本官看看。」

    鄉正連連應了,又到後堂去為他取來,齊昱抬著手翻閱,不覺就想起一句古話來,說運道好的總是相似,可運道差的總家家不同。方家就是如此,龔致遠說拮据都是抬舉,稅賦上就瞧得出,有時候根本難以揭開鍋來,地早賣了,也不知是靠什麼過活,想來有些怪。

    「他家做什麼營生?」齊昱問了句。

    孫虎子正在幫老爹規整冊子,應了句:「曉梧哥啥也不干就知道賭錢,他婆娘有時候納鞋底兒縫被面兒啥的賣賣,沒錢了曉梧哥就把知桐從京城帶回來的物件拿去賣唄,到現在也不剩兩樣了,估摸連知桐那些厚衣裳都當了。」

    「方知桐就不做事?」齊昱有些不信。

    「有時候曉梧哥帶他去去省城,不曉得作甚,約摸是幫人寫寫玩意兒畫畫啥的。有回我瞧見,還是能掙些錢的。」孫虎子癟了癟嘴,直言道:「可也沒用,一有錢就叫曉梧哥拿去賭沒了,沒錢就回來罵他弟弟沒用,說他沒福氣跟了個倒台的官——」

    「說什麼呢你!沒規矩!」鄉正一巴掌抽上兒子後腦勺,孫虎子連忙住口,同媳婦兒告了聲罪,便要去地裡做事。

    門簾子一拉開,卻見方知桐手裡正抓著三捲圖紙,有些侷促地定立在外頭,顯然是方才他說的話,都聽全了。孫虎子頓時有些尷尬,撓了後腦勺說對不住,拉著媳婦兒趕緊走了。

    溫彥之不禁埋怨齊昱道:「你為何要問那些,豈不是傷人麼。」

    齊昱登時將手裡的茶放下,哼笑了一聲:「你倒是很維護他啊,溫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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