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放的還挺隱蔽】
四日後終至十月十六,是啟程的日子。前夜五更時,撲簌簌落下些小雪,天亮後才漸漸停下。
溫彥之從箱子裡尋出緞面的厚襖,將棉靴穿上,地上雪水早化,踏上去卻覺腳尖潤濕。將將從院子裡出去,就有從北院跑過來的下人,匆匆請他過去,說主子醒了沒見著溫大人,命他們來找。
溫彥之:「……」
——我才,走了,兩刻鐘。
——不過,回來,換衣服。
為何說得像是走了一整年。
他便又轉回北院去,挑起布帳進屋時,見齊昱正曲腿坐在羅漢床上,太醫正給他拆布換藥。他身上衣服挎下露出肩背,暗紅的疤痕爬在左臂上,遠看竟似一條小蛇。
「終於見好了,也不癢。」他正在答太醫的話,見溫彥之走進來,本無神情的臉上展出一笑。
太醫弄完收了箱子,告退時說先去收拾皇上用的藥材食材,上路前還需再服下一次清毒的藥。溫彥之同太醫行過禮,便坐到齊昱身邊去。
齊昱一邊穿上衣一邊瞧他身上的銀灰色襖子,眸中有絲新奇:「倒是少見你穿如此亮眼的色,不過卻好看。」他好似想起了什麼,左手穿過袖口時頓了一下,道:「去年底上老高麗國君送來幾張灰狐皮,還擱在內務府,回去給你做幾件氅子穿穿玩。」
溫彥之笑了一聲,幫他把袖子過進去,「罷了,我又不是小姑娘,給我做甚麼衣服穿,家裡做的都嫌多。」
齊昱拉上腰帶,走到桌邊去用早膳:「朕也沒送過你甚麼東西,穿兩件新衣裳給朕看看也不少你一塊肉。」
溫彥之在他身邊落座,給他盛了碗粥:「怎麼沒送過。」
齊昱想了一會兒,「那紫玉扳指?」往前湊近些問:「怎沒見你身上戴過?」
溫彥之把碗往他面前擱,扭開臉道:「先吃吧。」
齊昱笑,支著頭看他:「朕想知道。」
溫彥之耳鬢微紅,嘆了口氣,踟躕一會兒,還是抬手將自己腰封解了,翻出裡頭的面子給齊昱看,只見上面有兩個小小暗袋,成和抱的樣式。溫彥之從裡頭一摸,掏出個紫玉扳指來,放在桌上。
——放的還挺隱蔽。
齊昱在心中笑開去,握起溫彥之的手指,將扳指往上套,無奈溫彥之的手指比他細些,倒是戴不上,不禁嘆了口氣:「果真是大了些。」他摘下那扳指在手裡玩了一陣,感慨道:「這是朕第一場勝仗,先皇從京城犒賞到關中來的,實則不是甚貴重物件。」
不過是數盤珠玉之中,他選了這一樣罷了。
「不過往後卻沒離過身,算是個吉祥玩意。」他把扳指擱回溫彥之手心裡,又執起溫彥之的拳頭在唇邊親了親,「給你正好。」
溫彥之板著臉,將手收回來,紫玉扳指放好了,見齊昱開始用粥,他想了想,從盤中摘了根裱盤的青竹葉,手裡挽了三兩下,竟然做出個草環來。
齊昱一直垂眼看著,看到此差點粥沒嗆在氣管裡:「你就給朕戴這個?你也不羞。」鴻臚寺卿家的公子,這身份進宮能封嬪的,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寒磣?
溫彥之看著他的表情,沒繼續板下去一張臉,笑得有些氣:「皇上容諫,皇上有空,多讀些書罷,切莫遮眼於世間俗物。」
——說朕不讀書?說朕俗?!
——那就上榻看看,誰更俗。
齊昱這就放下碗要拉人,溫彥之由他拉了兩步拗不過,只好紅著臉道出天機:「是『莫言不解啣環報,但問君恩今若為』!」
齊昱這才止住,笑睨他道:「王縉的《青雀歌》麼,朕讀過。」
溫彥之悶聲道:「那你拉我作甚。」怪嚇人的。
齊昱沉笑著坐回椅上將他摟住,笑得老神在在:「朕不過想聽你自己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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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伺候齊昱吃過藥,一眾東西收拾好了,李庚年來請齊昱啟程。齊昱眼看他要走出去拾掇,突然叫了聲:「李庚年。」
李庚年回過頭:「臣在。」
溫彥之坐在旁邊收拾花箋,也是抬起頭來。
齊昱用絲絹點點唇角,隨意吩咐道:「你去渡口看看,船備好了沒。」
因早已答應了沈遊方一同前行,沈遊方也應下一干用度,故渡口的船,自然是沈府的船。李庚年面無表情看著齊昱:「皇上您是認真的?」就不怕我再揍他一頓?
齊昱嘆口氣支頭,將受傷的左臂橫在桌上:「自受傷以來,朕日日擔驚受怕,恐舟船行泊之事,亦有險情,還是你去看看,朕才放心。」
李庚年認真地冷酷,向他搖了搖頭。
——臣蹲在對面屋頂上,天天見您同溫員外好。
——那時怎沒擔驚受怕?
嘖嘖嘖,皇上,沈遊方,究竟給了您,多少錢?
嘖嘖嘖,家國的悲哀。
溫彥之看著李庚年走出去,又扭頭看了看齊昱,笑了一聲。
齊昱嘖道:「笑甚。」
溫彥之止了,忍著道:「忽覺你方才那般,像極了我父親。」
「你也敢大不敬了。」齊昱拿起桌上的小藥盒子砸向他去:「上行下可效,你當說是你父親像朕。」
藥盒子落在溫彥之衣擺上攤開,溫彥之笑著,想起父親,輕嘆了一聲:「也不知父親如何了,此去殊狼國應是已然一月。」
齊昱點了點頭,「半月前崔蒲遞了摺子回來,談判之事還算順利,想必是好的,你無需憂心。你父親那般頭腦,還有你大哥、趙黎在,怕個甚。」
——說得像是去欺負人似的。
溫彥之終是又笑了,搖了搖頭,只同他一道收拾了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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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乘船,從胥州出了河口往西,行過十五里,江流變深,水面變窄,水勢不甚洶湧,渡船轉過淺灘往南邊去,又行數十里至東陽渡,眾人下來尋店家用過飯食,日近黃昏,便打將就尋了個宿頭歇腳。
太陽還有餘暉,光波四散,望去一派明亮江面,待到夜落潮漲,人聲寂靜,對岸遙遙山間林海,當空懸掛一隻小月,暮色如墨,點漆星子,很是番靜美景象。
溫彥之坐在江邊一根橫倒的枯木上,看著遠處,不知在想甚,齊昱走過去戳了戳他肩膀,溫彥之回過神來,眼神中有一絲清楚的悲哀。
「等回了京城,我想給云珠立個衣冠冢。」溫彥之神情淡漠地看著江面的幾隻水鳥,口氣中的灰敗在所難免。
江風有些大了,齊昱單手解下披風圍上他肩頭,在他身邊坐下,「你想好了?」
溫彥之垂下頭,苦笑了一聲,「連皇上的人都尋不見,云珠她……怕是不好了。」
齊昱攬他在自己肩頭靠著,寬慰了幾句,見江風瀰漫,心想不如回客棧再說。此時,他忽見側方江面上一里開外,有一艘黑色大舟,正影影幢幢在江邊靠岸,其上只一點燈火,更沒豎旗幟,多少有些詭異。
不遠處,李庚年也站在樹上舉目一望,皺起眉頭,神情有些怪道:「此處漕運早已不行扁舟了,這是甚麼人?」
沈遊方安排了船上的事物,打甲板上走下來,聽他們說著這話,不由也抬頭望去,這一望,神色就變了:「不好,黑舟無幟,燈稀如豆,怕是水老虎。」
「水老虎是什麼?」龔致遠站在李庚年所在的樹下,緊張地問道。
李庚年已經拿著劍跳了下來,看著那黑舟上走下的十多個人,冷冷道:「水老虎,便是江洋大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