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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 第35章字體大小: A+
     
    ☆、第35章 【青衫書生】

    昭華山上飄了三日的秋雨,淅瀝如霧。溫彥之和龔致遠把工部圖紙搬到了昭華寺的藏經閣裡,經過三日,總算將淮南致用的都整理成冊,也標上了點注,到此,龔致遠也再幫不上大忙,每日只看著溫彥之挑燈將每一處的拐角長短都計算出來,頂多幫著撥撥算盤。

    雖然溫彥之本身不是個話多的人,但龔致遠覺得,溫彥之最近益發沉默了。

    好似是整個人浸入了一汪泉水,鬧市煙火全然充耳不聞,仿若他手中的紙筆,就是這世上最最重要之事。

    龔致遠捧著戶部的賬本子,坐在藏經閣的蒲團上,就那麼靜靜看著溫彥之,忽而就想起了四年前來。也就是先皇最後一場恩科,他與溫彥之是同屆。

    約摸是十二月中,記憶裡微雪茫茫。他那時隻身從澶隴鄉里到京城,左右是窮,沒到京兆司地界就已經沒什麼盤纏,正到驛館去詢問是否有人要代筆書信,卻見一個穿著青布衫子的白面書生背了個行囊打驛館中出來,還以為是已經接到了活計的同道中人,便上去詢問:「兄台,上間裡可還有人要代寫書信啊?」

    青衫書生好似很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開去。他面容皎皎,笑起來有幾分不諳世事的稚氣,只道:「對不住這位公子,上間只住了某一個,現下某也要走了。」

    龔致遠現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自己不知是窮瘋了,還是被那人的笑給懾住了,竟然一聽他住的驛館上間,就大著舌頭問了句:「那兄台可要代寫書信回家?不貴不貴,一頁五文。」

    「書信回家……」書生垂下盈水的眸子,好生悵惘地想了片刻,居然點了點頭,「也好,便勞煩公子了。」

    於是龔致遠替他寫了封報平安的書信,托信使送去了東平府昌平的宗族。青衣書生全然不知要如何聊表思親之情,全賴龔致遠一一發揮,只最後一句提點龔致遠務必寫上,說,恩科一事,他當盡力而為,如若無果,即是天命,從今之後再不執著,還望眾親長輩安心。

    龔致遠這才知道這書生竟與自己同科,姓溫,名彥之,當即面皮大紅,說什麼也不再肯收溫彥之的十文錢,咬緊了牙巴說身上盤纏尚且夠使,十文錢不作數。溫彥之卻以為這文書解了多日煩憂,說什麼也要請龔致遠吃個飯。可龔致遠自恃有文人風骨,心想溫彥之或然早就看出他實乃窮酸赴舉的試子,故意要以此事奚落他,於是當即找了藉口與溫彥之作別。

    也不知那藉口溫彥之當初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是三步兩回頭地走了。可龔致遠身上又著實沒錢,只想快些到京城,還好找個活路,於是將就著身上最後一些錢,買了數張餅子,一路上化了雪水和餅吃,想就此撐過全程。饒是如此,走到河間府境內,餅子也是吃光了。正是頭暈眼花之際,溫彥之如同天兵神將一般,忽然出現,還是青布衫子,背著個素麻色的布簍,言笑淡然,只向龔致遠說相逢即是緣分,此番再想請龔兄吃飯,龔兄一定不能拒絕。

    那一刻的溫彥之,在龔致遠眼中幾乎是發光的。

    龔致遠已經在天寒地凍之中餓到恍惚,何嘗能拒絕一頓飽飯?他當即答應了,畢竟此刻即便是毒藥,能填了肚子,亦是好毒。溫彥之又見龔致遠手上儘是挖雪塊留下的凍瘡,便買了藥與他,還熱心請了大夫為他瞧風寒,龔致遠至此才知道是自己錯怪了君子,不禁悔不當初,只嘆是老天賜福,讓自己遇了貴人,心中便暗暗立誓,要在恩科中奮力一搏,今後加官進爵,向溫彥之湧泉為報。

    「……龔兄,龔兄,」龔致遠感覺有人在推自己的手肘,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是自己在藏經閣中回憶入了迷,溫彥之叫他幾聲都沒聽見。

    溫彥之跪坐在他身側,肅穆地指著桌上一本冊子道:「不知可否勞煩龔兄將這些尺數謄錄一遍?如此便可傳書淮南,由河道人手先行測量,不至到頭有錯再重來算過誤事。」

    龔致遠「哦哦」兩聲坐直身子,忙拿起紙筆,寫了兩個字,直覺此刻像極了他與溫彥之初見時候,不禁笑出了聲。

    「龔兄笑什麼?」溫彥之奇怪地看著他,「是我算錯了?」

    龔致遠拾袖點了點眼角,「非也非也,溫兄,我是想起了我初見你時的光景,如斯好笑,怕是溫兄早已忘了。」

    那時候的溫彥之,神態中仿若是棵將將生長到最好時候的旱金蓮,花紅葉圓,內裡經絡漫溢水潤,全是少年意氣。如今瞧著面前的溫彥之,則像是一株承了白雪的寒梅,清減了身形,豐盈了風骨,一枝一瓣都是氣節。

    溫彥之在他此言之中,也是一瞬地怔愣,只覺那雖說是四年前的事情,倒像是已經過去了半輩子。那時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如今,又是什麼樣子?

    龔致遠一邊低頭謄錄,一邊道:「溫兄,你或然不願提起往事,可劉侍郎走後,你做起治水之事多有惆悵,想必還是為兩年前的工部舊案傷心。我人卑言輕,不知其中曲折,但想勸溫兄一句,看淡些罷,開心一日是一日,憂慮一日,也過一日,如今你官復原職,前往淮南治水,便將秦尚書當年的心願了結,如此不好?」

    溫彥之看向龔致遠的背影,垂眼嘆了口氣,「原來龔兄,才是大徹大悟之人。」

    龔致遠撓撓頭,笑道:「也都是尋常勸慰人的話,溫兄不過是因人在其中,故未看清。溫兄人善,總為他人作想,今後亦當為自己作想,需活的灑脫些。」

    溫彥之笑著點點頭,道了謝。

    也是,近日來所見皆是工部舊錄,曾經種種歡笑情景時常躍然眼前,如今看那舊錄的人,卻只剩了他一個,難免讓他心生難過。況且幾日前齊昱忽而同他親近之事,也壓在他頭上,有時讓他歡喜,有時讓他擔憂,喜則喜兩情相悅,憂卻憂一國之君有龍陽之興,不知外人若知,齊昱會頂上多大的罵名。

    到最後結果,或許,親近之事都成云煙,落盡了繁花後,一條路上終究只剩他一個人。

    可這些話,不能同龔致遠講。或許龔致遠會覺得他瘋了吧,膽敢欽慕皇上也就罷了,竟還想期求什麼結果。

    溫彥之想到這裡不禁苦笑,描畫排水地溝的硃筆也是一頓。

    他何嘗期求過什麼結果呢?不過是歡喜一日,便算一日。

    又過了七八日,齊昱承諾的歸期漸近卻還是杳無音訊,溫彥之不由得擔心起來,每日都要杵著拐棍連挪帶跳到山下的白虎營中去問消息,終究在九月十九夜裡,他正是在禪房中輾轉之際,忽聽有人在拍門。

    溫彥之拉開門,一愣:「李侍衛!」

    細雨之中,李庚年站在門外一身的風塵,只匆忙道:「溫員外,行程有變,你與龔主事即刻收拾一番隨我去胥州吧。」

    「胥州?」溫彥之心裡拔起絲絲涼意,急忙問:「皇上呢?皇上說要回此處的,為何現下又要去胥州?」

    李庚年十分滿意,看著溫彥之,嘿嘿一笑:「溫員外,很擔心皇上嘛。」

    溫彥之:「……?」

    ——你難道不擔心?

    「放心好啦,」李庚年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道:「京城之中周太師已經舉事,林家忽然反水坑了周太師一把,窩裡鬥,叫譽王殿下收拾得好生輕鬆。原本青州那邊都是林家的人,林家反水也通知了他們別再起事,可青州乃兵糧重鎮,那兵馬使蔣漕竟然早有自立之意,聽聞林家不干了,他不答應,先同我們虛與委蛇,後來竟然還是反了。好在皇上先前明察秋毫,不然白虎軍差點著了蔣漕那廝的道,只是——」說道這裡,李庚年頓了頓,抿嘴看著溫彥之。

    溫彥之正是聽得提心吊膽,連忙微微前傾了身子問:「只是什麼?皇上可還安康?」

    李庚年存在感得以證明,狡黠道:「溫員外,你想皇上安康嗎?」

    溫彥之:「……」

    ——為何,我竟忽然很想打人。

    溫彥之輕咳兩聲,站直,「聽李侍衛言語之輕快,想必皇上無甚大礙,我也就不多問了。」說罷就要去收拾東西。

    「哎哎別啊,」李庚年趕忙拉住溫彥之,逗人不成,完全一副失落的樣子,「好啦,看你那麼想知道,我就告訴你。蔣漕那廝逃往茺州他表弟那兒了,我走的時候皇上正帶了白虎軍追去,那叫一個英俊瀟灑!高大威猛!虎虎生風!龍馬——」

    「哦。」溫彥之又要走。

    李庚年連忙:「哎哎哎,皇上有話叫我帶給你。」

    溫彥之扭頭:「什麼話?」

    李庚年又嘿嘿一笑:「溫員外想聽什麼話?」

    溫彥之肅穆地盯著他,面無表情。

    ——你要說,就說,不說,就拉倒。

    僵持了一會兒,李庚年失望,只好講:「皇上說讓你別擔心,他打通茺州之後取道往南,同我們一起在胥州匯合。」

    「哦。」溫彥之垂著眼睛又要走。

    「皇上還有個東西要我帶給你!」李庚年急急道。

    溫彥之:「……」

    ——為何,就不能一次性講完?

    ——李侍衛的腦子,是不是不大清醒?

    李庚年懷裡摸出個明黃色手巾包起來的物件,放在溫彥之手中,笑眯眯:「溫員外收好吧,都是皇上的一番心意。」

    「……」溫彥之僵硬地接了過來,「你……如何知道……皇上他……」

    「我什麼都不知道。」李庚年拚命擺手搖頭,「皇上也什麼都沒有同我講。」

    溫彥之狐疑地看了李庚年一眼,扒開手巾,只見一枚紫玉扳指靜靜躺在當中,正是齊昱平日裡戴在右手拇指上的那枚。

    一瞬間,千百個念頭,千百種思緒,在溫彥之胸中結成一團酸融的濁氣往鼻尖灌,他內心忽而柔軟。

    李庚年看著眼前溫彥之眼眶忽然紅了,明眸含水,當即嚇了一跳:「溫員外你怎麼了,別哭啊!皇上他真的沒事,方才都是我同你開玩笑才遮遮掩掩,你別多想,皇上也甚是顧念溫員外你的安危,才叫我來接你和龔主事的!」別哭別哭,不然皇上要是知道了,我腦袋上又要多個包。

    溫彥之抓了袖子點點眼角,「風迷了眼睛罷了。李侍衛先行知會龔主事罷,我收拾收拾就來。」隨即不等李庚年答話,便反身飛快關上了門。

    李庚年有些愣愣,「哦。」

    ——我怎麼感覺,沒什麼風。

    漏液裡月光如洩,溫彥之踏著一路的山間枝影,同龔致遠一道隨李庚年下了山。李庚年從白虎營中抽了十人同行,加上之前從京中來的太醫、廚子,一行十八人先由陸路行到了清河渡口,換了大舟順水而下,歷經五日南入胥州。

    溫彥之坐在舟中,雙眸不斷往岸上四下找尋,黛眉之中帶著急切。

    李庚年坐在對面,微笑:「溫員外,在找劉侍郎哦?」

    溫彥之收回目光:「咳……並沒有。」

    李庚年笑眯眯:「不想知道劉侍郎在何處嗎?」

    溫彥之瞬間抬頭:「……他在何處?」

    李庚年嘖嘖兩聲,「那麼著急啊,見到了劉侍郎,溫員外想作何?」

    溫彥之默默看著李庚年。

    ——我想讓劉侍郎打你。頭上有包的那種打。

    龔致遠一臉不明所以,「溫兄為何要著急見劉侍郎啊?」

    溫彥之死氣沉沉盯著李庚年:「我自然,是要向欽差大人,報告治水之事。」

    「哦哦,」龔致遠點頭,想起了什麼,嘆了口氣,道:「也是,我等還要共事。哎,只望劉侍郎今後,只當我普通同僚便好。」

    溫彥之猛地轉頭看他,兩隻眼睛瞪圓了。

    ——今後?那之前他當你是什麼?是,什,麼?!

    「……」李庚年默默摀住眼睛,不忍直視,只盼大舟能快點到達目的。

    ——皇上,這種事情,臣不是很擅長處理,就留給您,自己操持吧。

    不消一會兒,船靠岸了,岸上早有人等候接應,眾人乘馬車馬匹行到了齊昱在胥州的一處宅子。

    齊昱在前廳正是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忽然聽聞下人報說李侍衛帶著工部員外郎一行人到了,他當即放下心來,下意識從椅子上站起來,想馬上走出去,卻突然想——朕這麼走出去,是不是有些不莊重?

    ——況且,也不知呆子究竟想不想朕。

    ——不如多等等,瞧瞧呆子是什麼反應。

    想到此處,他點點頭,便又坐下來,淡定地飲茶。

    片刻,下人當先,帶著十多個人走了進來。李庚年走在前頭,溫彥之背著個素麻色的布包,走在龔致遠旁邊,臉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隔夜的面。他抬頭看見了齊昱坐在當中的椅子上,竟也不見得多激動似的,只沉著一張臉,站在廊柱下愣愣地盯著齊昱,就和他第一回去延福殿當職時候的那眼神,一模一樣。

    齊昱:「……」

    然後他又見溫彥之默默摸出了一摞花箋抱著,手裡執起軟碳。

    齊昱:「……?」怎麼,這就要開始記?

    「劉侍郎安好啊!」倒是龔致遠紅著臉,先打了第一聲招呼。李庚年跟上,請了安。

    齊昱卻見旁邊溫彥之森森看了龔致遠一眼,又看了看李庚年,埋頭默默記了幾筆,才抬頭板正地看著他道:「劉,侍,郎。」

    ——這是什麼鬼語氣?

    齊昱覺得心裡有些發涼,「諸君受累,不如先去廂房安置一番,本官已叫人安排了晚膳。」

    眾人謝過齊昱,便有下人來將大家帶去歇息。

    溫彥之也抬腳要跟著走,不料齊昱喚了聲:「溫舍人留步,本官有些事想與溫舍人商議。」

    溫彥之愣愣地轉過來,面無表情:「哦。」

    ——這呆子居然敢跟朕「哦」?!

    齊昱微微眯起眼睛。

    待眾人都走開了,他站起身來把溫彥之堵到牆角裡。

    溫彥之緊緊抱著花箋,梗著脖子看他:「微臣見過皇上。」

    齊昱點點頭,笑得很和煦,「溫彥之,還知道朕是誰啊。朕走了那麼多天,你就這麼跟朕講話?」

    溫彥之一動不動,「微臣斗膽問皇上,皇上跟李侍衛,說了什麼?」

    齊昱一頓,「朕同李庚年?沒說什麼啊。」

    溫彥之嘴角下拉,「皇上同龔主事,又是什麼關係?」

    齊昱又一頓:「……啊?龔致遠?」能有什麼關係?

    溫彥之一雙眼睛裡包了汪水,嘆息,「罷了,微臣不打擾皇上清淨,還是告退了。」說完就要走。

    「回來!」齊昱有點冒火,把人提回來壓在牆上,「李庚年把你怎麼了?」

    溫彥之板正著一張臉,不說話,只眨巴眼睛看著齊昱:「沒怎麼。」

    齊昱狠狠親了他一口,雙手卡在他腰兩側:「你說不說?不說就跟朕回廂房。」

    溫彥之通紅了一張臉,「……說。」

    李庚年正悠哉地躺在後院屋頂上掏耳朵,此時忽聽前面傳來皇上的龍威怒喝:「李!庚!年!」

    他正經八百地站了起來,滄桑嘆息,夕陽餘暉中,他的背影如斯偉岸,如斯寥落。

    ——沒關係,皇上,溫員外的心意,臣幫你探尋,您的怒火,就讓臣來承擔。

    ——不用給臣加官進爵,不用賜臣良田美妾,一切,都是臣,應當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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