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上)
“帝師,”一青衣少女坦然下跪,“我已有孕在身,依照規矩,要麼你就著人把我扔到十里黃河外沉了餵魚,要麼就著手準備,告天地祭五千里河山,娶我為妻。”
一句話,三人落了茶。
倒是被跪的那個人,不動聲色地接住右側落下的陶碗,免去被淋半身熱茶的災難。
這一屋子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堯帝及四方諸侯,十二州官員,當然還有半月後即將接掌天下的舜帝姚重華,以及他這個被指認作孩子爹的帝師——善從。
聞名天下的善從,二十一歲偶遇年過半百的堯帝,促膝長談三日夜便被尊為帝師。二十三歲結識九州治水的姚重華,結為摯友良交,僅用十年便將他個落魄部落的首領扶持成為帝王之選。他自少年成名,共計一十三載,卻在今日,在這堯帝的議事廳中被一女子道破了風流韻事……
一室燭光,儘是尷尬。
少女一雙似水洗過眸子,隱約還偷著紅絲,似是剛才哭過。不同於帝都女子的濃彩珮飾,倒是素面朝天,五官清晰如刻,頗有些江水流域的味道。說完先頭的那段話,她似乎再無意開口,就那麼安安靜靜跪坐著,仰頭看立在堯帝身側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嘆了口氣。
手中陶碗被放回到桌上,水面微微打起了幾疊漣漪。
“多久了?”他微微笑著,走到少女面前,低頭看她。
堯帝勤儉,下屬官員也儘是素衣著身,可偏就他配著淺白布衣,如此妥帖。
少女抬起頭,笑吟吟回視:“一個多月。”
“要吃得清淡些,多休息,切忌大喜大悲。”從語氣到神態皆是平靜,循序交待,倒像是把堯帝的議事廳當做了自家居室。
言罷,俯身握住她的腕子,將她自地上扶起。
“好。”少女就勢起身,只閒閒扯著布衣的褶子。
因為身高差異,她只能仰頭衝他眨眼,薄薄地掛了個笑,因為離得近,這微妙神色僅落到了善從一人眼中。素來與女子無交集的他,就如此握著她的腕子,竟沒有鬆開的意思。
“那麼,依照你三苗部落的習俗,需要我做什麼?”他不緊不慢地繼續問。
這一句話,眾人一下子沒了聲息,連始終沉默寡言的姚重華也不禁抬頭。剛才只覺得這少女生的不錯,無需多餘裝飾與描畫,眼下細看,才留意到她果真不同於一般女子,只在雙耳上掛了副青琅玕耳墜。
青琅玕——三苗特產,這女人竟是長江河畔三苗部落的人,這幾年堯帝為了爭奪青琅玕和黃銅礦死傷無數,早已勢同水火。而如今,就是這勢同水火的部落女人,要逼婚善從?
念及至此,方才瞧熱鬧的心思早已散去,卻只能端起陶碗作勢喝茶,靜觀其變。
“三苗人素來隨性,”少女一雙眼只瞅著他,閒閒地笑,“相隔千里,帝師若是真尋到了,只怕孩子都能張口叫爹爹了。”
姚重華噗地一聲,險些噴了茶。善從這是招惹了什麼人?
眾目睽睽下,善從只回身親自添了杯茶,遞到她眼前。
質地頗好的陶碗,淺褐色的茶水,平穩的沒有絲毫漣漪。他扣在碗邊沿的手,亦是白皙修長,沒有任何瑕疵。
她詫異看他:“我不是很渴。”
但看他笑而不語,還是很識趣地伸手接過,剛才遞到嘴邊,就見他笑意深了三分:
“娶妻之禮,以茶為聘。”
少女愣愣看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竟就如此輕易得逞了。她本是存著刁難的心思,可如今面前人不過簡單八個字,便已在堯帝面前許下了終身大事?
那雙漆黑的眼中,儘是笑,直笑得她一陣發虛。
“不過你有孕在身,不宜飲茶。”善從隨手又拿回茶,將這聘禮收了回去,“重華半月後繼任帝業,你我婚事就放在一月後,可好?”
一個簡單的陶碗,一碗淡而又淡的茶水,就如此許下了一段婚約。
不過半個時辰,這檔子事就傳遍了整個帝都,堂堂帝師竟與三苗女子行風月之事,這本就令人瞠目,竟然還當著堯帝與四方諸侯的面,就如此以茶為聘,定下了親事,這才是令整個堯城人最措手不及的。
這和三苗的大戰,打?還是不打了?
是夜。
事主卻坐在屋子裡大口喝茶,毫不像是懷有身孕之人,那張略顯稚嫩的臉上,帶著些疑惑、猜測,這三月與他鬥智鬥勇,鬥得自得其樂的她,如今倒是有些按耐不住了:“善從,你當真要娶我?”
“怎麼?不喚我‘帝師’了?”善從坐在椅子上,悠然回視。
“從你見我第一次,就知道我是三苗部落的人,” 少女從他臉上掃過,卻又刻意避開那雙靜而無波的眼,“今日我說了這話,也不過是當著你們四方十二州的面,讓堯帝對你心存疑慮……罷了。”
“阿黎,”善從揉了揉眉角,緩解著兩夜未睡的疲倦,“如今已盡隨你願,還在氣什麼?”
燈芯噗嗤一聲,火苗抖了一抖。
阿黎眼神飄忽著,看向燈燭:“如此定下婚約,你卻連我姓什麼都不清楚。”
他微笑啟口:“你若想說,隨時可以告訴我。”
她回頭看他,過了好一會兒,沒出聲。
“待你入門時,可隨我姓善,餘下的都沒有那麼重要。”
他說完這話,起身北面,凝視牆上所刻的河圖。
他窮盡十年隨姚重華治水,才粗略繪下此圖,卻也不過是個皮毛而已。
天下水患,源起黃水,重在江水。
青琅玕礦只是藉口,他要得是打開三苗的禁錮,尋到水患根源,解蒼生水災之苦。
自從定下親事,善從便離了王都,一走便是十數日,不過留下‘勿念’二字。
獨留下她一人在此處“養胎”。甚至沒給任何機會,讓她說出想說的話。
冬日的暖陽,落在身上也是涼颼颼的,清冷冷的。
阿黎披著厚重的鹿皮袍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盯著枯枝發呆,黃水流域,已三年未曾落雪了。身側幾個小姑娘頗為小心翼翼,緊盯著她腳下的石路,生怕有什麼閃失就失了帝師的骨肉。
她正出神,卻沒留意有個男人走近,身側的侍女竟然看到那男人也不敢出聲,只有一個輕喚了她一句,立刻退後十數步,侯在了遠處。
“阿黎姑娘。”男人停步,笑得隱忍。
難得帝都有人穿精織的布衣,一看就是來者不凡。
阿黎回頭看他。
“丹朱。”那男人簡單報了自己的名諱。
堯帝之子,丹朱。
“丹朱王子。”阿黎謹慎行禮,在姚重華繼帝位之前,面前人仍舊是地位超然。
“商黎。”丹朱簡短而迅速地,又叫了她一聲。
商姓,三苗王姓。
三苗王僅有三子一女,依照她的年紀和容貌,正是傳聞中的那個苗王獨女。
阿黎驚了下,抬頭認真看他,他隱隱帶笑,一雙細長幽深的眼睛中輕易就道出了他的心思,他的野心。阿黎是三苗女子便已讓帝都傳遍風言碎語,若是三苗王族,就不止是私下腹誹這麼簡單了,甚至還有可能動搖姚重華半月後的繼任。
“姚重華一但繼任帝位,善從就會領兵攻打三苗部落,作為三苗王族,你會如何自處?”
一股寒意自心中蔓延,她卻只輕揚了嘴角:“長江以南,直至蒼山洱海,都盡歸我族名下。若真有那一日,不論生死,都不過是我和他的事,就不勞王子費心了。”
丹朱笑:“他已離開帝都十四日,你怎知他不是有意隱瞞,早已帶兵先行?”
商黎也笑:“若真如此,他大勝之日,也是我和他恩斷義絕之日。”
淺淡的樹影,斑駁落在她身上,讓丹朱一時再難出聲。
難怪說江水流域的女子生就隨性,怕也就是這脾性能讓善從就範。善從啊善從,我以王子之尊,拉攏你近十年,卻敵不過與你一同治水的姚重華,你既無心助我登上帝位,那我便也再不尊你這什麼帝師之名了。
丹朱嘴角含笑,頗為快意地看著眼前人,帝都大半已在手中,而面前的這個餌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用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