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螢火蟲飛過地道,飛過受困的嚮導與哨兵,飛過半透明的黑貓,飛過自由的管琦。它們聚在半空,形成一道濃密的烏雲。又忽地散開,融入黑夜裡,潛入無數尋常百姓家。
夜靜更闌。月白風清。
地底機關控制著四周的通道下陷,讓中央一片圓形的堡壘緩緩上升到一定高度。管琦用著成揚的身體,手捧透明的玻璃水槽,仰頭看著月亮。
「你曾經答應過帶我來看月亮。」她輕笑一聲,「我等了許多年,今天終於靠自己的力量做到了。」
譚蓉在她身後半步的地方,低頭站著,默然無語。葉宇晴席地而坐,手裡拋著槍管,閉眼哼著不知名的歌。
管琦開始嘆息,尾音在月色中化去:「我會有更好、更自由的明天,會占領一座屬於自己的城市。你一開始幫了我,現在又後悔了。真巧,從今天開始,你對我也再無用處了。」
她回頭,注視與她一同相處了八年的朋友。譚蓉的眼裡沒有光彩,木然呆在原地,像一個虛假的蠟像。葉宇晴打開保險栓,平舉槍口,貼上譚蓉的太陽穴。
嘭。
子彈從頭的另一側穿透過去,血花與腦漿四濺。譚蓉沉默地倒下。管琦上前兩步,用腳將她踢向地面的邊緣。譚蓉墜落下去,放大的瞳孔像玻璃晶體一般澄澈而空茫,整個人綿軟而沉悶地磕在下方嶙峋的破碎水泥塊上。
「Adios。」管琦最後說。
瀕死的時候,寧飛想起他的精神體。
他不喜歡那隻黑貓,正如他不喜歡他自己。但一個人孤獨地面對死亡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成揚不再是成揚,他也沒有剩餘的精神力去維持與精神體的聯繫。唯有靜靜躺著,無依無靠,等待命運的判決。
一起響動沉澱下來之後,只剩令人窒息的寂靜。
骨傳聲將心跳放大到極致,一下,又一下,在胸腔裡掙扎。失血與劇痛讓他頭昏眼花。寧飛短暫地失神了幾秒,又突然醒來。
如果找不回成揚,他想,他就再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無聲的黑暗裡,他覺得自己終於找回了些力量。
沉甸甸的混凝土砌塊堆壓在身上,寧飛用力地推。它們劈哩啪啦向下倒塌,沉重地滾落到破碎的地面上,撞出好幾個新的淺坑。很吵。哨兵的靈敏感知將聲音增強百倍,在耳膜內隆隆作響。他皺起眉,咬牙頂開桎梏,在碎石堆裡站起來。
疼。
呼吸受限,氣體淺慢的進出過程裡,有血的味道。還好他向來善於忍耐,高速的新陳代謝和強大的恢復能力總能及時地將身體修補好。
但這回的修補速度格外的快,也格外的慢。被劃破的傷口已經結痂,新生的肉芽組織癢癢的發熱。再過不了多久,硬痂便自然脫落,露出一塊粉紅的脆弱的皮。胸口的創傷卻一直不見長好,大約是肋骨斷了,壓迫內裡的髒器。寧飛將手指伸入血肉裡,無知無覺一般摸到骨裂的地方,用力掰正。
精神力依然乾涸,他竟異常地亢奮。
只要能戰鬥就行了,寧飛想。安靜地休息了一會兒,等前胸的外傷長好,他抬起頭,推開石塊走出去。
坍塌發生的時候,謝彤還被鎖在鐵柵欄之中。
石墻晃動著,從頂部開始傾頹。一股強大的充滿敵意的精神力量從柵欄間衝出來,順著頭頂的豎向井道往上蔓延。墻壁折射出微弱而熟悉的頻率,如同她曾經檢視過的——成揚在日常受訓裡流露出的精神印記。
紐扣形對講機裡,還有聲音傳出來。
「嚮導們,」謝彤說,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保護好你們的哨兵。如果發現隊友有被控制的跡象,第一時間使用麻醉槍。」
她捏著紐扣,遲疑片刻,將信號撥到另一個波段。
「謝女士?」阮明徵問。
「阮老師。」她說,「衛星圖的情況怎麼樣?」
「不太好。白沙島發現不明原因的路面塌陷,涉及範圍與實驗工廠舊址相吻合。自由廣場附近,有一個小型碉堡從地底升起來。根據高清圖分析,附近有三個人:譚蓉,成揚,和……葉宇晴?我聽見你附近很吵,事情不順利嗎?」
謝彤靠在柵欄邊,依靠金屬障礙物為她擋開下墜的石材。「是不太順利。」她頓了頓,「成揚有問題。阮老師,請替我向軍方申請支援。我會盡量帶小隊去現場進行干擾,如果有機會的話。」
「收到。『有機會』?謝女士,什麼意思?」
一片嘈雜之中,唯有謝彤的聲音冷靜而克制:「如果你發現我不對勁了,立即關閉我的通訊端口,接手全部事情。小心李政青,別太相信他。」
「謝女士?」阮明徵說,「稍等一下。成群的白沙島居民正從屋子裡走出來,一批批聚集在街上。」
謝彤想,最壞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我在聽。」她說,「安排契合度90%以上的哨嚮組,守在白沙島周邊。切斷交通,密切關注江邊入水的階梯和坡地,防止被控制的人泅水入侵,全力把動亂控制在白沙島的範圍內。至於成揚……」她苦笑一聲:「不得已的時候,考慮超遠距離狙擊。」
巨石從頭頂落下,她閉上眼。
「收到。」阮明徵說。
背靠的柵欄緩慢地彎折,金屬延展之時,發出了吱吱的令人牙酸的音響。一個聲音從後方傳來:「不可以殺成揚。」
屏障被轟然拉開,謝彤慌忙就地一滾,避開上方致命的巨物。
她仰起臉,愕然問:「寧飛?」
狼狽的、渾身沾滿血跡的寧飛俯瞰著她,向她伸出一隻手:「你說過,會盡力把每一個人帶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