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不等宴雲何給他屁股一腳,宋文端著食盒一溜煙跑了。
翌日宴雲何散朝後,嚴公公傳詔,將他領至禦書房。
成景帝依在那處看折子,今日早朝他石破天驚地提出了要清丈田畝,攤丁入戶。
按理說這本該是件好事,一來可避免挪移田地民籍進行逃稅,導致國庫空虛,二來也可緩解百姓困苦。
然而這道政策卻是在割滿朝文武的肉,僅僅只靠俸祿,如何能養家糊口。
何況那些本就貪的,不只自己名下,連帶著旁枝親戚一起侵佔民田。
日積月累,數額巨大,吃進去的東西,又如何舍得吐出。
於是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良策,卻還是有不少人紛紛上書,讓成景帝收回成命。
那時的成景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些臣子們,既沒收回成命,也無繼續推行的意思。
這事本就棘手,先太子當年執意推行,最後下場,也與此政不無關系。
按理來說,以成景帝的謀劃,這道政策該是他大權在握後,再行推動。
宴雲何衝成景帝行了一禮:“此政雖然已經商討許久,但現在仍不是落實的合適時機。”
成景帝將手裡的奏章往旁一扔:“太子哥哥當年早已想好了法子,可惜他錯就錯在,根基未穩便貿然行事。加之父皇那時病入膏肓,才使薑黨趁機作祟。”
“朕登基已有八年,這一年年地等下去,只等到薑黨愈發龐大。為了保持平衡,也只能放任文官結黨營私。”
“這經年累月下來,風氣太壞,想辦實事的留不下來,倒是這些蛀蟲養得是一日比一日肥碩。”
“前些年大興戰事,雖說抵禦了韃靼入侵,但於民無益。國庫空虛,便只能加大稅賦。他們願意苦百姓,就不願意苦自己。你瞧瞧今日朝堂他們那些嘴臉,朕恨不得把他們都拖下去砍了!”
說罷成景帝胸口急促起伏,難得情緒外露。
宴雲何立即道:“陛下也知這攤丁入畝,一要動用國子監文生,派到各地登記造冊,二要有當地軍力支持,以免豪強生亂。現下時局未穩,京營之一仍在太后手中,而祁將軍還要鎮守邊境。”
“薑黨雖然折了一個工部尚書,但他們只是暫時蟄伏。此政若逼急了朝堂上其官員,聯合起來一同抵抗此政,再由薑黨挑撥,到那時怕是要生事啊。”
宴雲何說的這些,成景帝怎會不知。
他疲憊地扶著額心:“從前朕總是在想,太子哥哥生前素有威望,是眾人誇讚的仁君,為何是這般結局。”
“現在朕倒是明白了,害他的便是他的仁慈。面對這些豺狼虎豹,仁是最無用的。”
成景帝撐著座椅,用眸色深深望著宴雲何:“若成大事,必需有所犧牲。”
宴雲何卻面色不變,他腰身挺得筆直,跪了下來:“臣不懂這些大道理,隻知家國一體,若是連自己想護之人都護不住,無法保家,又如何衛國。”
成景帝眉頭緊皺:“你若真這般軟弱無能,便是朕看錯了你。”
宴雲何垂下眼眸:“陛下或許認為,每一場戰爭的勝利, 必然有所犧牲,好的將領需懂得取舍。然將不仁,則三軍不親。若是從一開始就想著要靠犧牲取得最大的勝利,便不會有人死心塌地的追隨。”
“但凡肉體凡胎,都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做到鐵石心腸,枉顧人命。陛下心存大義,關懷天下蒼生,臣一直都知。臣也知陛下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太平盛世。”
“可是陛下,若行事隻為得勝,不折手段,這與太后所作所為,又有何區別?”
此話如同無聲驚雷,在這君臣二人之間炸開。
成景帝握緊了身旁的扶手,面色發白,他緊緊看著宴雲何,嘴唇張合,最終隻將奏折往宴雲何身前一摔:“滾!給朕滾!”
宴雲何從禦書房離開時,嚴公公隨在他身側,欲言又止一番,才輕聲對宴雲何道:“大人這般說話,可真就傷陛下的心了。”
“若是陛下隻為自己,何必如此費盡周折,與朝臣與太后周旋。皇城司又為何不止設在京城,而是散在大晉的每一處。”
宴雲何就是知道為什麽,才一直以來,始終忠於成景帝。
皇城司雖名義上與錦衣衛同職,實則更多的是監察各地,有無欺上瞞下,魚肉百姓。
祁少連也是同樣清楚,坐在朝堂上最高的那人,究竟給予了多大支持,他才能穩守邊境。
那一夜在祁府,祁少連便對他說,無論如何也不要頂撞陛下。
更不要因為他的緣故,與陛下離了心。
宴雲何清楚成景帝有諸多難處,只是清楚卻不代表理解,他也不會讚同成景帝的所有決策。
並非犧牲的人不能是虞欽,而是難道虞家犧牲得還不夠多?
虞家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成景帝該是清楚的,可他依然選擇了虞欽來做暗線。
宴雲何無法理解,也理解不了。
他不後悔頂撞陛下,就像師父說的,若是京城呆不下去,他還可以回大同。
可惜虞欽不會跟他走,哪怕虞欽說過許多次,要去賞他看過的風景,走他踏過的路,但他清楚明白,虞欽不會離開。
不願走便不願走吧,他可以留下來。
等到緊要關頭,再把人腿腳打折,強行帶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