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天的雪,不似北方的那般飄逸又厚重,雜夾著絲絲看不清但又無法忽略的小雨,一塊塊落在地上,混合著泥土,把地染臟。
寒冷,陰濕,這樣的日子,人們不太願意上街,故而,西市大街極為冷清,只有零星的馬車偶爾路過。西市高檔店鋪中,不管是掌柜,還是夥計,都三三兩兩縮著身子打瞌睡,只盼著天快暗下來,那樣他們便能收鋪回家了。
相比西市,東市還算有些人氣,窮苦人家,沒資格縮在家裡享受溫暖,該上工的上工,該採買的採買,累了餓了,吃碗經濟實惠熱騰騰的餛飩,那便是最大的幸福。
王家千里飄香餛飩店,到了午市依然熱鬧,雖比不上從前,但生意還是挺紅火的。趙六與王行恩忙著招待客人,后廚上廚娘忙碌地下餛飩蒸餃子,林芷嵐在櫃檯上把算盤打得「噼啪」響,心裡美滋滋的,自從店裡有王行恩幫忙,她總算可以輕鬆地做老闆娘了。
「嬸嬸,是這靠窗那桌客官給的。」王行恩將一串銅子遞給林芷嵐,轉身便去收碗筷擦桌,小夥子很勤快啊。
林芷嵐數了數,發現銅子給多了,便朝那桌的客官道謝:「謝客官的賞,客官往後常來啊~」
那桌客人穿著體面,不像是會到東市來閑逛的貴公子,為首的年輕公子起身,深深看了林芷嵐一眼,才拱手說道:「娘子,餛飩不錯,告辭了。」
林芷嵐目送一行四人離開,心裡覺得很是奇怪。做生意的,最需要眼睛毒,如果說那群貴公子聞風前來店裡嘗新鮮,便已經過了,這樣人家出身的公子,一般都會讓下人來買餛飩,怎麼可能自己前來,沒得損了他們的體面。還有,為首的那位公子,看她的眼神別有深意,而且還親自向自己告辭,這太不合常理了,林芷嵐不覺得自己的身份能讓這樣的公子主動搭話,難不成。。。
林芷嵐登時腦中警鈴大作,心想不會是整走了鮑二爺,又來了一個不知道什麼爺的吧。
那個什麼爺,出了餛飩店,便向身邊跟隨的小廝問道:「那便是王娘子?」
「回三爺的話,她便是王公子的結髮妻子,錯不了。」小廝答道。
被稱為三爺的人,微微點頭,林芷嵐臉上的那道疤,他是看到的,不會錯的,只是林芷嵐風華的容貌,倒是讓三爺很是驚訝。三爺從小閱女無數,眼光自然挑剔,雖然林芷嵐並不刻意打扮,但她身上那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氣質,還是讓三爺覺得獨一無二。
對的,就是獨一無二,身雖賤,然骨藏傲氣,如凌寒紅梅般的孤傲,卻在一片雪白的襯托下,奔放盛開。
「三哥,大哥來信讓我們照看王娘子,這事如何處置?」另一個年齡略小的男子問道。
「此乃奇女子,若是施捨,她必不肯接受,我觀鋪子生意極好,不若讓她就這麼過吧,咱們不必打擾。」三爺想了想,說道:「蔣成,你去將餛飩店對面的那家布莊盤下來,往後你在店裡當夥計,時時關注,若有事,立刻來報。」
「三爺,小的怎麼也能做個掌柜啊~」喚名蔣成的小廝不樂意地說道。
「差事辦得好,爺自會升你做掌柜。」三爺拿著裝點門面的扇子,輕輕敲在蔣成頭上,然後「唰」的一下展開扇面,在寒風呼嘯之中,扇著扇子瀟洒離去。
我的爺,您不冷啊~
過了午市,鋪子里便清閑下來,林芷嵐坐在櫃檯里,思考著三爺那眼神的含義,這並不是她杞人憂天,而是被嚇怕了。
「嘶~」
馬兒嘶叫,東市大街上突然賓士著一輛頗為高檔的馬車,讓得行人駐足而視。馬車,在這年頭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擁有的,高檔的馬車更是身份的象徵,這輛馬車,如果出現在西市大街,沒有誰會覺得奇怪,然而出現在東市大街,可教圍觀人群覺得納悶。
在眾人的注視下,馬車停在了餛飩鋪子門口,趙六聞聲而出,發現從馬車上下來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兩人腰間勒著白綾,婦人頭上還戴著綾花,趙六一眼便知這兩人家中正在辦喪事。
難道是為喪事席面訂餛飩的?這生意他們鋪子還真沒做過呢!
趙六一邊想,一邊上前迎道:「客官有禮,不知客官來此,所為何事?」
管事掃了掃趙六,問道:「你家娘子可在店中?」
「正在店中,客官裡面請。」趙六躬腰相迎,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
那兩人進入店內,見到林芷嵐,忙上前行禮道:「小的王家外院管事王賢,奴家王家外院婆子李氏,見過娘子。」
王家莊來的?王家的人!
林芷嵐回禮,但見兩人身上帶孝,心裡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娘子,可否尋個清靜之地借一步說話?」王賢問道。
「你們請隨我來。」雖然對王家沒任何好印象,但兩人戴孝而來,林芷嵐猜想怕是報喪,而王家會有喪事,除了老太爺與老夫人,那便只是王子硯了,林芷嵐的心砰砰跳得極重,她覺得王子硯的可能性極大。
到了后室,王賢與柳氏突然面有戚戚之色,王賢上前悲痛地說道:「娘子,我家二少爺沒了!」
果然,不出所料,只是林芷嵐聽到這個確切的消息,腦中一片空白,這不是有心理準備就能緩解的震驚。
王子硯是誰,王子墨的親大哥,從小待王子墨親厚,那是個多麼仁厚之人啊,年紀輕輕的,居然就沒了!
林芷嵐怔怔地看著面前兩人悲痛大哭,她沒有發現自己的視線逐漸模糊,哆嗦著嘴唇,沙啞地問道:「幾時的事,怎麼如此突然?」
「去年冬天,二少爺大病一場,開了春,雖然病癒了,但身子大不如前。今年一入秋,二少爺又病倒了,這一病。。。」王賢哽咽著,說道:「這半月,二少爺一直昏迷,昨兒五更醒了,匆匆交待了後事,便去了。」
林芷嵐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去年冬天,王子硯為了救王子墨與自己,才病倒的,後來聽說王子硯身子好了,王子墨高興得一宿沒睡。再後來,王子墨出事,王子硯還送來了銀子,誰想這才多少光景,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如果讓王子墨知道王子硯是因為她而身子徹底垮了,不知道她得有多傷心與內疚。
林芷嵐無聲地接過李氏遞來的綾花,沒有一絲猶豫便戴在了自己頭上,這是王子墨的親大哥,為他戴孝是應該的。
「娘子,二老爺吩咐我倆來接你與小娘子,隨我們一同回府里守喪。」王賢對林芷嵐毫不猶豫帶上綾花的行為感到欣慰,二少爺生前一直護著這小兩口,看來這小兩口是有良心的人。
「回府?」
林芷嵐聞言,愣了一下,記恩是一回事,去王家是另一回事,她與寶兒憑什麼進王家的門,當初若非王家不念親情,又是浸豬籠,又是持家法,又是趕她們兩人出王家莊,王子墨怎麼會吃上官司。
這是兩碼事,她林芷嵐,沒有身份進王家!
「二老爺的好意,奴家心領了,奴家會在家中為二少爺立牌位,日日供奉香火,但王家,奴家去不了。」林芷嵐抹了淚,壓抑悲傷,冷靜地說道。
「娘子,看在二少爺生前待小二親厚的份上,你去靈前代小二上香磕頭也是應份的。」王賢聞言可不幹了,剛在心裡誇她,沒想到她這般不禁誇。
「抱歉,請王管事回稟二老爺,奴家沒有資格進王家的門,磕頭上香,奴家自會安排。」林芷嵐堅決拒絕道。
「娘子,不管怎麼說,你也是王家的媳婦,這話可使不得。」李氏見兩人快鬧僵了,忙緩著語氣勸道。
「王家的媳婦?對不起,我林芷嵐高攀不上,兩位請回吧。」林芷嵐啥脾氣,那是軟硬不吃的,除了王子墨裝可憐能讓她心軟,其他人她才不理睬呢。
馬車再次賓士,與來時一般霸道,王行恩見林芷嵐出來的時候頭戴綾花,臉色發青,便知道發生大事了。這事不是他一個小孩子能摻和的,王行恩很有眼色去廚房幫忙洗碗,而趙六,也縮著身子,待在角落裡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混混沌沌的,終於挨到了收鋪,林芷嵐讓王行恩先行回家做飯,自己則去了香蠟店,讓人刻了靈牌。
青煙裊裊,白衣素巾,林芷嵐抱著寶兒,跪在靈位前磕頭燒紙。
「當初子墨回來與奴家說,您讓她叫您大哥,她不知有多開心。她從小無依無靠,有爹娘卻似沒爹娘,有家等於沒家,若非還有大哥時時關照,她和孤兒沒什麼兩樣。奴家冒昧,腆著臉跟著子墨喚您一聲大哥,替她給您磕頭燒紙,大哥全且擔當。她在牢里,也不知是否真的如她信上所說的那般很好,奴家不敢讓她知道您的消息,等她回來,奴家定會與子墨寶兒一同去您墳上磕頭,您待我們的恩情,這一世是還不了了,但奴家與子墨一定會記在心裡。」
「奴家也不知是不是對不起子墨,但子墨待寶兒如己出,而奴家是活了兩世的人,前世全當做了一場夢,這一世,奴家一定會好好守著子墨,再也不讓她孤單,請大哥放心。」
林芷嵐把王行恩趕到院子里,抱著寶兒對著靈位絮絮叨叨。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她沒有傾訴的機會,一力扛起了家庭的重擔,只是,她到底是一個女人,她會傷心難過,她會感到無助,她會覺得很累,面對著王子硯的靈位,林芷嵐不知怎的,一鼓腦兒地傾吐著心裡的話。
房門窗戶是關著的,也不知哪裡來的風,吹得蠟燭不住跳動,化寶盆里的紙錢,閃爍著星星火火。
寶兒極乖,見林芷嵐流淚,雖然有些無措,但她沒有跟著一起哭,而是乖巧地待在林芷嵐懷裡,無聲地給林芷嵐力量。
「嬸嬸,有人找您~」
林芷嵐聽到王行恩的聲音,不由皺眉,心想怕是來者不善,她收拾了妝容出去,卻見是一個看起來有些滄桑的中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