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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野 - 第46章字體大小: A+
     
    第46章

      裕湯藉著感冒耍賴了幾天,連上課都要讓賀潯送,說是頭暈開不了車。所以這幾天賀潯哪兒都去不了。

      賀潯最近在學電腦建模與渲染,用鼠標點幾下就能拉出一個box,設置幾個參數就能體現質感,這種高效的工具,卻讓他漸漸感到厭煩,他覺得一切重要的工作都是電腦完成的,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就像精心煮了一盤速凍餃子,或是燭光晚餐吃了碗泡麵。

      賀潯還是選擇了手繪,他鋪開了一張紙,拿出勾線筆,蘸著鯰魚墨水開始勾勒。硬的筆尖劃過軟的紙面,舒適的阻尼感讓他感覺十分踏實,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夏天的海風吹過沙灘。這種原始且隆重的作圖方式,雖然耗時長,卻也將他的靈魂與愛鋪上了紙面。

      落筆的時候,海浪的聲音在他耳邊翻滾。賀潯討厭海,因為一望無際的藍色會讓他感到頭暈目眩。但現在海浪在他腦海裡鮮活了起來,裕湯就像一把可以劃破恐懼的匕首。

      那天他們騎著摩托車馳聘在海面上,海風摻著陽光拂過裕湯的肩膀,將他身上的味道吹到了賀潯的臉上。那一瞬間,賀潯覺得世間一切都化為烏有,呼嘯而過的風,或者是轟鳴的馬達聲,都不存在了,四周萬籟俱寂,只剩下一片寂靜藍色裡的裕湯和自己。

      賀潯努力地回憶那天的所有細節,他甚至恨自己腦袋上沒長一台攝像機,不能把當時所有的畫面都記錄下來——他想把那天濺在身上的水花,那天裕湯飄散的笑聲,那天的一切,都凝固在這張建築圖紙上。賀潯希望這棟建築成為一個媒介,能將他隨時帶回到怦然心動的那天。

      他將海的線條賦予到建築的外形中,曲面的房頂和鑲嵌在波峰裡的藍色泳池,就像那天他們一起看過的海浪;建築內部,房間相互貫通,一開窗就會吹進涼涼的風,這風,就像那天滑過裕湯肩膀的風;客廳的中央,是全透明的鋼化玻璃地板,地板下有盈盈水光,這光,就像那海面上反射到裕湯臉上的光。

      賀潯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完成這幅作品,精疲力盡。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收拾東西去接裕湯。

      「今天累嗎?」

      「還好。」

      「今天我們解剖鳥,快給我弄崩潰了。」

      裕湯開始和他分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事無鉅細地匯報他們分開的這些時間裡他都做了什麼。賀潯懷疑這幾天他是不是被徐傑附體了,居然有這麼多話講。

      賀潯想,裕湯把樹葉掃進裂縫裡,想假裝裂痕從未存在。而他卻不願意再當縮起來的鴕鳥,他迫切地想要從最深的海底撈出他喪失掉的信心,捧起來給裕湯看。

      一周後。裕湯的生日。

      賀潯提前一天就把準備的東西都裝在一個精緻的天藍色盒子裡。但是要怎麼送出去他有點為難,做不到直接面對面送,也不想裕湯當著他面打開。

      「今天你的時間都交給我,我要和你約會。」

      「好。」

      賀潯坐在車裡,也不問他們的目的地是哪,偏著頭一直看裕湯。他今天抓了頭髮?和平時有一點不一樣。裕湯穿了一件黑色的襯衫,袖口挽起,露出他小臂有力的線條,除了手錶以外沒有別的裝飾,整個人乾淨利落。

      「帥吧?」

      「嗯。」 賀潯很認真地點頭贊同。

      裕湯沒忍住,噗嗤笑出來,又用手指把嘴角撫平裝深沉:「那你要好好珍惜這麼帥的我,可不好找。」

      「好。」

      裕湯空出一隻手揪了揪賀潯的耳朵尖,很滿意他今天這麼乖。

      裕湯帶賀潯去湖邊的劇院看了一場《長靴皇后》。一對在困境中邂逅的年輕人互相成就,一起突破偏見尋求自我的故事。當那雙撩人的正紅色男士高跟鞋被穿在Lola身上時,整個舞台都星光閃耀。

      裕湯和賀潯緊緊地十指相扣,賀潯心裡的緘默都開始沸騰,不是因為那些絢爛的燈光,不是因為激情澎湃的歌聲,是被那句「Just be you wanna be 」扣住心弦。

      這部舞台劇就像一束光直射進他內心,喚醒他一直以來感到迷茫又困惑的訴求。你不必做別人眼中的你,你就是你自己。

      「喜歡嗎?」 吃飯的時候裕湯問。

      「喜歡。」 賀潯看著裕湯的眼睛說,「非常非常非常喜歡。」

      「嗯。」 裕湯切了自己盤子裡的羊排放到賀潯盤子裡,又從他盤子裡叉了一小塊吞拿魚,「這家還不錯,以前都沒來過。」

      「為什麼?」

      「因為是約會聖地啊,除了你還有誰能陪我來。」

      賀潯咬著叉子笑:「徐傑啊。」

      裕湯白了賀潯一眼:「別和他們學壞。我和他清清白白。」

      杯子相碰,一聲清脆的聲響。

      「生日快樂。」

      「還有呢?」

      「還有什麼?」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說甜言蜜語的嘛,他們又聽不懂中文。」

      「你想聽什麼?」 賀潯從裕湯碗裡叉走他不吃的胡蘿蔔。

      「這應該你自己想。」 說完裕湯又說,「就是什麼我喜歡你啊我愛你啊愛你一輩子啊這種話嘛。」 裕湯假裝隨口說說地聳聳肩,一邊低頭去切羊排。

      對面刀叉碰在盤子上的聲音停了,裕湯抬眼去看對方。賀潯黝黑的瞳孔鎖住他。

      「我…」

      裕湯等了幾秒, 主動替他圓場,「開玩笑呢。」

      賀潯低下頭,頂了頂舌尖,有一點懊惱自己的臨陣脫逃。

      「現在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

      到了現代博物館門口,裕湯去買票的時候賀潯看了看門口的招牌——Joel-Peter Witken (彼得.威金)的攝影展, 不認識。

      黑白色調為主,和背景的白牆對比鮮明。

      血肉模糊的斷臂慢條斯理地調整著時鐘,殘肢截面上開出一株白色的小花。表情扭曲著被捆綁的肥胖侏儒,明明痛苦卻又克制在崩潰的臨界點。乾癟蒼老的兩顆頭顱,緊緊相連深情接吻。這些破碎又醜陋的身體,張牙舞爪地展現什麼是極致的絕望,卻又讓你感覺到死亡不是終點。

      一場混亂而裸露的畸形秀。

      「什麼感覺?」 裕湯在賀潯身後小聲問。

      「我想到荒木經惟,」 賀潯沒回頭,仔細欣賞眼前這幅照片,一個皮膚鬆弛的健壯男子舉著錘子往自己的鼻子裡敲釘子,「看上去是性和色情的另一種昇華?還充斥著暴力。」

      「也許是厭倦了傳統意義的賞心悅目。」 裕湯示意賀潯看另一面牆上的《平胸的少女》,「用黑暗來表達另一種形式的美。」

      「那說不定只是慕殘和喜歡SM。」 賀潯帶了點玩笑地反駁裕湯。

      裕湯彈了彈他後腦勺:「你知道的還挺多。」

      賀潯此時尚能輕鬆地和裕湯討論說笑,走到下一個展廳的時候就笑不出來了。

      人都是這樣,不是自己的噩夢就體會不到恐懼,哪怕詳細描述,聽起來可能也只是荒誕的故事。

      賀潯面前的這幅照片,一位風流旖旎的美人倚靠在桌邊,乳房圓潤挺立,手臂上綁著翅膀形狀的黑紗,整個畫面恬靜美好,如果不是Ta的下半身晃著一個男性/生/殖器的話。

      賀潯的牙齒不自覺打起寒顫,像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聚光燈打在身上,無處遁形。

      餘光捕捉到裕湯的身影時賀潯才突然清醒過來一般,不敢靠近又害怕被丟下,緊跟在他身後,目光游移。然而不管他轉到什麼方向,都躲不開那些照片和生/殖器。

      正前方是一個帶著黑色眼罩的肥胖的男子,抱著一根樹枝,微微分開的雙腿間是光潔的兩片陰/唇。

      側面是一個面容沉靜的女人婀娜的身姿半遮半掩著她不同於常人的下身。

      明明他對藝術作品中的裸體和性習以為常,這時候卻彷彿置身其中。他想到剛剛看到的那些殘屍,駝背,所以,他也是這些畸形人中的一員是嗎?周圍的人對著照片小聲交談,聽不見說什麼,但賀潯覺得每個人都在對自己評頭論足。

      就在賀潯被窒息感逼得無處可逃時,有人牽住了他的手。

      「我覺得這幅很特別。」 裕湯轉過來和他說。

      賀潯順著他下巴點的方向看過去,是最開始那個「女子」。賀潯努力牽動嘴角想附和一兩句,說出口的卻是:「是嗎?他確實不太正常。」

      「有什麼正常和不正常之分嗎?」 裕湯的語氣四平八穩,「有的人天生六指,還有人天生一個乳房,像剛剛我們看到的照片,我覺得都很美。」

      「雙性人也叫兩性畸形。」

      「名稱罷了,在我看來他們沒什麼不同。」 裕湯拉著他到一旁,指著介紹牌上的一句英文,讀了出來,「我總在面對獨特的人,他們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同,他們的生命與靈魂都如此珍貴。」

      能說出這種話,無非是因為你沒有真的經歷過吧?

      「如果我是雙性人呢?」

      說出口的時候賀潯心裡隱隱一絲痛快,你還覺得正常嗎?還覺得美嗎?

      誰知道他對上的是裕湯平靜無波的眼神:「你是嗎?」

      在賀潯看不到的地方,裕湯的指甲摳進自己的手心,賀潯不會知道這一刻對裕湯來說多重要,他的心臟跳到了嗓子眼。

      賀潯想要用開玩笑的語氣回應他說騙你的,對上裕湯的眼睛後,他張了張口,卻是輕聲道:「是啊,我是。」

      裕湯看著眼前的人,賀潯明明是笑著,卻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一般。

      裕湯心裡揪成一團:「那我說錯了,他們不美。」 說著舉起賀潯被他握著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只有你最美。」

      賀潯有那麼一瞬間覺得眩暈,像是劇烈運動後的缺氧。他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出了展廳。

      回家的路上裕湯和往常一樣,時不時說一兩句。他找出了《長靴皇后》的插曲《Hold me in your heart》,輕聲跟著哼。

      「我很喜歡這句,the best part of me is standing in front of you」

      賀潯微微偏頭,有一點懵,自己還沉浸在剛剛的情緒裡,而裕湯卻彷彿他們之間的對話不存在一般。

      一直到回了家進了門,賀潯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就這樣說出來了?為什麼裕湯沒什麼反應?

      「看我幹嘛?去洗澡。」

      賀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進了浴室後,站在那面全身鏡前,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件件脫掉衣服。

      裕湯坐到自己的專屬沙發上準備休息一會兒。剛坐下,就被茶几上的大盒子吸引了目光。

      裕湯拿起來看,直覺是賀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想到這裡裕湯勾起嘴角笑了笑,最好的生日禮物賀潯已經送了。

      裕湯打開盒子,拿出裡面的幾樣東西。一本藍色的舊書——《愛你就像愛生命》和一幅畫。還有一個信封,裕湯打開來。

      「裕湯:

      展信佳。

      這是我和你在一起之後最喜歡的書,看的時候就想起你,暑假回去的時候我帶了過來。『一想到你,我這張醜臉就泛起了微笑。』 所以我把這本書送給你,偷懶假裝是我給你的情書。

      我覺得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但是現在,卻有點無從下筆。生日快樂,也許我應該說。

      那天你問我,我的未來可不可以也包括你。當時我沒有回答,不是不想,是我不敢。王小波說:『我的勇氣和你的勇氣加起來,對付世界總夠了吧?我一個人是不敢的,有了你,我就敢。』 或許我應該向他多學習。你會等我到那一天嗎?不會太久的,我在努力了,我保證。

      我畫了一副畫,是我想像中我們的家。希望你會喜歡。

      賀潯。」

      裕湯把這封信反反覆覆讀了三遍。原來他在今天之前就已經在向我邁步了。

      他以為還要等很久,甚至在籌劃今天的一切時還擔憂過自己是不是操之過急。賀潯在看畫的時候,他透過照片的邊框看賀潯的表情,那一刻其實有一點後悔,覺得自己太殘忍了,應該還可以更委婉的。

      裕湯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副畫,真好看,裝的全都是自己的嚮往。裕湯的喉結動了動,嗓子因為被強壓下的情緒而發痛,海風好像吹到他臉上,嘴裡嘗到鹹濕的味道。

      (註:大家對彼得威金感興趣的可以自行搜索相關資料。文中一些橋段參考了他被採訪時的言論:「我的模特都是動人的,也許他們沒有正常的肢體。我總是會告訴他們:在我的作品中他們會看上去很美麗,他們的形象將會出現在博物館的展覽和書裡。與普通人相比,他們身處不一樣的社會環境,不一樣,只是上帝犯的一個錯誤。他們都是好人,不會去毀滅別人,在過去的社會裡,他們很可能會遭到遺棄,我在作品中努力表現他們的美和純淨。對我來說沒有正常和不正常的人之分,只是不一樣而已。」 採訪者:徐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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