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1

　　將陸瀟瀟送回家，任清風和徐來折返地鐵站的途中天空毫無徵兆地飄起了毛毛細雨。雨勢雖然算不上大，却足矣對沒有帶傘的行人造成足够的困擾——兩人只得在沿街一家招牌不甚明顯的小小甜品店重新坐了下來。

　　雖然是周六晚上，但由於這裡幷不處於繁華的商業街，外加陰沉渾沌的天色，此刻除了正在悠閒看著電視的店主外，裝潢格外溫馨的小店中空無一人。

　　隨意點了紅茶和提拉米蘇，向熱情奉上糖果的店主道過謝後，徐來將目光放在了懸挂式的電視上——巨大的屏幕中播放的正是時下最火的一部青春偶像劇。

　　「在想什麽？」男生默默觀察了一整個下午都若有所思的女生片刻，淡淡開口。

　　「沒，在看電視，」徐來聞聲轉回頭來，「這部劇最近超火的，女生好像都在看。」

　　「哦？」任清風饒有興致地微微挑眉，「那願不願意講講這是個什麽故事？」

　　「大概就是一個校園版的『霸道總裁愛上我』，男生多半不會感興趣的，」徐來默默喝了一口冒著熱氣的紅茶，神色平穩，「所以還需要講得更具體嗎？」

　　「不用，」任清風眯起了眼睛，「如果是這樣的故事，即便你剛剛是在想些什麽事情，也可以隨口現編出很多老套的情節。」

　　「正是因爲這樣的劇情不需要用腦思考，」徐來微微揚起下巴，是下意識防禦的姿態，不願意承認男生的灼見真知，「所以才會不由自主開始發呆，只是看上去像在深思而已，很遺憾你的推測有誤。」

　　「哦。」任清風微微低頭，然後不緊不慢喝了一口茶。

　　徐來偷偷放下心來，準備將注意力放回電視裡的年輕演員上。

　　「大概不是我的推測有誤，」可男生只是將茶咽下，坦然地看向女生，「而是問法有誤。」

　　「就是你的推測有誤。」一點點的氣急敗壞，一點點的死不認帳，一點點的撒嬌賣俏。

　　「或許我應該問，」雖然是帶著些微笑意的無比輕柔的語氣，可任清風的眸中多了幾分深幽，「在我去點餐的時候，陸瀟瀟和你說了什麽？」

　　任清風此刻的探尋眼神清清楚楚表明，想要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正如陸瀟瀟所說，帶著隱隱壓迫感的，精准鎖定問題後想要高效解决問題的堅持與執著。

　　徐來只得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後，在想要問出口的衆多毫無頭緒的疑問中挑選了一個最爲迂回的作爲試探：「任清風，你會覺得和正常人相處是件很辛苦的事嗎？」

　　「正常人？」男生似乎被女生的問題娛樂到，忍俊不禁地開口，「徐來，所以在陸瀟瀟的眼裡，我幷不是一個『正常』人嗎？」

　　「我的意思是，像你這樣的人，從小到大應該會被很多人定義爲『天才』吧？」女生右手托腮，微微歪著頭，認真發問。

　　「我不會否認『聰明』是我從小到大有幸收穫到最多的評價之一，」男生沉吟了片刻後，措辭謹慎地開口，「但是『天才』這個標簽實在有些overwhelming，通常不會有人當面對我講。它也恰好非常危險，我傾向於不接受。」

　　「危險？」徐來挑眉。

　　「當人們說一個人天賦异禀的時候，通常是在暗示這個人可以輕輕鬆鬆取得成功，但是『輕輕鬆鬆』至多是個相對的概念，比如用來指代同等努力下比其他人更容易取得成功，而不該是個像約定俗成的定義裡那樣絕對的概念，」男生的語氣波瀾不驚，「接受這樣的標簽極可能會讓人不切實際地活在『即便每天躺在床上什麽都不做也會大獲成功』這樣可笑的幻覺裡。」

　　見女生似乎還在細細推敲這一番話，任清風稍稍停頓了片刻，才有帶著難得的犀利繼續開口：「所以是我無意說了什麽讓陸瀟瀟産生了『我覺得她不够聰明』這樣的誤會嗎？可我幷沒有這樣想。」

　　「……也不是，她只是覺得在講題的過程裡，你似乎需要特地放慢思維的速度去配合她，」徐來艱難地組織著語言，不知爲何有些心跳加速，「……所以我在想，平時的生活裡，在和周圍那些不如你聰明的人相處的時候，你也會有意改變自己的pace配合每個人嗎？這會是一種困擾嗎？」

　　任清風無比認真地看著似乎帶幾分踟蹰與迷茫的女生，溫柔地勾起了嘴角。

　　儘管隱晦，但男生瞬間就明白了徐來的用意——「周圍那些」與「每個人」不過是對於單字『我』的巧妙粉飾，女生無疑是在慎重地思考兩人關係中那些比單純的「喜歡」更深層次的問題。

　　喜歡二字顯然不只承載著單純的甜蜜與喜悅，它必定背負著同等程度的顧慮與猶疑，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能給予的幷非對方所要，怕一切橫亘於前路的枝枝蔓蔓，也怕任何風雲突變讓兩人莫名走散。

　　而這樣雜糅著困苦的沉重心境，她終於有所感知，一如他一直以來的深切體會。

　　這非常重要，但任清風不希望，不喜歡，不允許他的小姑娘爲這個問題所困擾。

　　「徐來，」男生同樣慎重地思考了片刻後，同樣隱晦却無比堅定地開口，「我想趨簡避繁是每個人的本能。我選擇在我身邊的，通常是那些足够聰明到不需要我放慢任何速度去配合的人，所以困擾無從談起。」

　　「……那，」雙頰微微發燙的女生有些不敢直視男生的眼睛，只是將目光鎖定在眼前造型精巧的提拉米蘇上，「你在做出這樣的選擇時，會有什麽標準或考量嗎？」

　　任清風的心情在這一瞬間變得莫名晴朗。

　　他後知後覺得小姑娘，在近乎一年之後，終於關心起這個每一對合格的戀人都應該尋根究底的先提條件——爲什麽會喜歡彼此？或是說，恰好吸引對方的，是什麽樣的特質？如果終有一天，這樣的特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悄然流逝，那麽是否還有其他足够牢靠的緣由能够支撑兩人繼續？

　　會想要發掘這樣的緣由，是因爲意識到愛情遠非多巴胺飈高之下的盲目衝動，而需要投入時間耗費心力去經營。會讓人願意投入機會成本精心維繫的，無非是值得二字，或是害怕失去而已。

　　小姑娘，切莫在一切甚至還沒有開始之前就患得患失，對我這麽沒有信心怎麽行。

　　任清風動作優雅地端起茶杯，這一次，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依舊溫熱的紅茶。

　　或許，他終於得到了那個他期待已久的回答。

　　「標準或者考量？」任狐狸將手肘架到桌子上，裝模作樣地托腮思考了片刻後，「如果是男生的話大概沒有，無非就是可以在某一方面聊得來而已，女生的話……」

　　任狐狸拖長尾音，大大方方將目光放在徐白兔的臉上，運籌帷幄老謀深算地微揚起嘴角。

　　白晰的鵝蛋臉很可愛——

　　「大概馮書亭那樣圓圓的娃娃臉就蠻可愛的，而且小麥色的皮膚看起來也比較健康。」

　　原本帶幾分羞赧與閃躲可在這一瞬間忽然炯炯有神生氣勃勃的杏眸也很可愛——

　　「聽說眼睛大的女生在老了之後會長皺紋的，所以丹鳳眼會比較好看。」

　　還有什麽來著？小姑娘個子似乎也不算矮——

　　「個子差不多到我胸口就可以了，這樣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會很方便。」

　　小姑娘實在是過於清瘦，以後要努力喂胖一些——

　　「好像胖一點會比較好，肉肉的那種，抱起來大概會很舒服吧。」

　　鑒於徐白兔的神色已然非常不妙，任狐狸决定見好就收——

　　「哦，還有，最好要溫柔一點，不要動不動就打同桌的頭，或者捶別人的胸口，很疼的。」

　　「……任清風，」徐來秀眉微蹙，不滿地撅嘴，無奈之餘也帶幾分費解和委屈，「爲什麽每次想要說一些嚴肅的事情的時候，你總是這副樣子？」

　　大事不妙——向來是人間楷模的任三歲坐擁天不怕地不怕的資本，却偏偏怕徐老師突然板起臉來。於是男生一秒內斂起了所有混不正經，瞬間切換進反思模式——所以，剛剛似乎又飄大了。

　　「那……再給我一個機會重新組織一下語言好不好？」任三歲低眉斂目低聲下氣可憐兮兮無比誠懇地請求道，諂媚地將眼前的蛋糕向著女生的方向推去，「先消消氣嘛。」

　　徐來只是小心謹慎地看著這個開始惡意賣萌的嚶嚶怪，默默評估著男生此刻的可信度。

　　「我都承認錯誤了，還是不行啊，」任三歲無比傷腦筋地撓撓頭，然後突然凑得更近，無比邪氣地壓低聲音，「難道……是要人喂嗎？」

　　「任清風！」血壓瞬間飈升的徐來默默地用右手抓住盛放提拉米蘇的托盤一角，决定等下趁男生不備將隻吃了不到三口的蛋糕精准糊到這張寫滿「歡迎來揍」的臉上。

　　「好啦，回到你的問題，」男生以右手食指敲敲桌面，示意調戲到此結束，「女生的話，我想理論上依舊需要分類討論。如果是作爲朋友，只要對方不會過於虛僞或是作過頭就好，」任清風重新以筆挺的坐姿端正坐好，微微眯起眼睛，堅定而坦然地鎖住女生的目光，眸光中是一覽無餘的溫柔，「如果是女朋友，我不認爲所謂的『標準』會受理性的條條框框所支配，就像喜歡本身幷不受理智控制一樣。因此，我會傾向於認爲，幷不存在固有的標準篩選出理想中的女朋友，而是，我喜歡的人恰好成爲我全部的標準。」

　　悄悄捏住盤子一角的柔荑最終還是無聲無息地放了下來，一如莫名焦躁難安搖擺不定了一整個下午的心，瞬間柔軟，幽幽落定。

　　以爲在終於談到「喜歡」二字時，會是在某個精心策劃的隆重場合，會有著轟轟烈烈同時無比鄭重的開端，會至少有一個人手足無措面紅耳赤地心跳如鼓。可是——

　　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深秋夜晚，雨過天晴，雲淡風輕。

　　只是坐在一個若不是費心辨認幾乎確定會錯過的尋常小店中。

　　只是像聊到天氣很好或是阿森納會不會輸球一樣尋常的語氣。

　　任清風只是微揚起嘴角，尋常般溫和淡定。

　　徐來只是有片刻的迷失，尋常般溫柔嫻靜。

　　或許，年輕時無數個回首看來其實舉足輕重的時刻，在它們呼之欲出或發生又消逝的須臾，不過都是一句舉重若輕的「當時只道是尋常」而已。

　　會繼續說下去嗎？會繼續說些什麽呢？

　　還是在等自己開口有所回應？會希望得到什麽樣的回應呢？

　　徐來帶幾分緊張與期待回望著任清風，試圖從男生篤定而沉靜的眸光中窺見一絲端倪——

　　「今天是周六，這裡八點半關門哦，」一直窩在櫃檯後的沙發上目不轉睛看電視劇的店主突然從天而降，微笑將手上一盒色彩繽紛的馬卡龍輕放在桌子上，「不過看你們很合眼緣，喏，送你們作爲不得不趕人的補償。蛋糕需要打包嗎？」說著又遞來一個用來DIY成打包盒的硬質紙板。

　　「嗯，多謝。」任清風聞聲轉過頭來，聽明店主的來意後禮貌地接過。

　　難怪對於時間的把控這樣精准——同樣轉過頭的徐來透過店主的肩膀看到電視屏幕後恍然，原來是電視劇剛好在八點半結束播放起輕快而溫暖的片尾曲。

　　店主愉快地輕哼著這個朗朗上口的調調擦拭起櫃檯的玻璃，燈光掩映下，果真有幾分歲月靜好的味道。

　　「你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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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要我說幾次你才會懂，我不喜歡別人，以前，現在，和以後都不會，我隻喜歡你。」

　　可片尾曲和下集預告銜接得著實有些突兀，伴隨著幾個轉場畫面驟然劃破寧謐的，是男主角毫無邏輯關聯的幾句深情嘶吼，很瑪麗蘇，很名副其實的霸總。

　　徐來看著任清風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將米黃色的紙板按照折痕迅速折叠成紙盒後小心翼翼地將提拉米蘇放進其中，似乎也很瑪麗蘇，也很像模像樣的霸總。

　　「任清風。」女生也不知爲何就在起身時帶著淡淡的笑意輕聲開口。

　　「嗯？」男生將盒蓋的兩端向內合攏扣好後才微微抬頭，似笑非笑地挑眉。

　　「那麽，你會認爲這樣的標準具有唯一性嗎？」女生穿好外套，無比俏皮地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