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3

　　剛剛走出綜合樓不出五步，背後傳來一聲怯懦而溫柔的「哥哥。」

　　兩人應聲回頭時，戚仍歌投向徐來的目光無論如何算不上友好，隻靜靜叫了一句：「徐來姐姐。」

　　幽暗的月光本已將女生照出幾分弱柳扶風的寂寞，在女生辨認出徐來胸前圍巾的瞬間，眸中倏然熄滅的希望更使得這瘦削的身影平添幾分楚楚可憐。

　　「怎麽還沒回家？」任清風幷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意外，輕聲開口，在不摻雜過多情緒時，男生的音色如同此刻的夜色一般清冷。

　　「社團活動結束的晚，」女生像是受到責難一般微微低頭，小心翼翼，「我想等你一起回家，上次……」

　　「仍歌，」任清風打斷女生的語氣中有著徐來清晰可辨的無奈，「已經說過很多次，不要等到這麽晚，天黑不安全。」

　　「我知道你忙，」女生將攥住手提袋的右手緊了緊，似乎下定决心要在男生身邊獲得一席之位，「但是今天……」

　　「我真的還有事，」男生輕嘆一聲，微不可辨地蹙眉，却依舊算得上柔和耐心，「沒辦法送你，你自己路上小心。」

　　「……一起走出學校也不行嗎？」女生隻妥協了一半，溫柔的聲音之下藏匿著頑强的固執。

　　「仍歌，」任清風沉默了片刻，終於換了更加直接的方式正色回應道，「我們沒有打算走出學校。」

　　被額外加重的「我們」二字，讓戚仍歌無助垂於身側的左手微微一顫。

　　「老許說你從不說謊。」直到女生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視綫中，方才一言未發的徐來才淡淡開口。

　　「徐來，哲學裡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分支叫Ethics，」任清風站定，神情意外地嚴肅，「其中有一類理論統稱『deontological ethics』，翻譯成『義務論』或者『道義論』，大意是，能從道德角度判定人行爲對錯的，幷非行爲所達成的結果，而在於行爲本身是否遵循了社會所劃定的一系列準則或盡到了應盡的責任。」

　　逐漸習慣了這個人幼稚欠揍的一面之後，這樣久違的正經不知爲何讓徐來有點想笑。可是，在一位的確飽覽群書的學霸猝不及防開展起人生哲理小課堂時，比較禮貌的做法是謙虛幷崇拜地洗耳恭聽。

　　「馮書亭也好，向園也好，仍歌也好，無論你有多同情她們因爲我的拒絕或拒絕方式受到的『傷害』，我自認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男生微微低頭，認真道，「所以值得你擺出一個比現在這樣充滿質疑更加友好的表情。」

　　在義正詞嚴表述立場時，依舊是那個氣場强大到帶著清晰壓迫感的任清風。徐來微微挑眉，示意自己的確在認真聽講。

　　「我的責任不是取悅所有自以爲喜歡我的女生，」於是男生的「辯解」繼續，「而是確保自己的言行不會被誤解，以避免在未來造成更大程度或更深層次的傷害。」

　　見女生的杏眸中終於透出若有所思，任清風這才緩和了表情，微微勾起嘴角。

　　「徐來，I can』t take for granted what I happen to have，」男生一停，一字一句，「我只是恰好有個比較好使的腦袋，在這之上又恰好長得符合一些女生的審美而已。但因爲只是『恰好』，所以更需要小心謹慎地和這些所謂的優點自處。」

　　徐來心中一動——多麽神奇，你以爲沉穩淡定不過是他幼稚頑劣之上的表像，但當他敞開心扉准許你進一步探索時，你會看到那個內核超出沉穩淡定可以定義的，成熟理智到與年齡嚴重不符的任清風。

　　明確清楚自己要做什麽的人已經很可怕，明確知道自己不該做什麽的人就更值得敬畏。

　　這兩種人都有極高的概率大獲成功，而任清風恰好是這兩種人的總和。

　　正如任清風不會直說喜歡或想念，任清風所給予的安全感也幷不來自直白肉麻的「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徐來明白，這樣「有所爲，有所不爲」的任清風在對自己暗示的。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幷不是褒揚，濫用好看的皮囊或過人的智慧流連花叢本身就是某種「墮落」。

　　不過，在來得及回味這樣的暗示之前，徐來想。

　　將「can』t」和「granted」中的「an」發成「ang」的英式讀音，經由這個堅定而嚴肅的任清風之口，不知爲何真的非常性感。

　　「小姑娘，看在我講得口乾舌燥的份上，」然而，僅僅一個瞬間，成熟穩重的任清風慘遭下綫，「你要不要考慮換一個更加和善友好的表情來面對我？」

　　看著男生寫滿「沒錯我就是兩歲半快來配合我不服憋著」的大言不慚的臉，徐來還是忍不住笑了：「任三歲，從小到大，你有沒有失敗過？」

　　男生裝模做樣地思考了片刻，拖長聲音：「好像還沒有，但是……」

　　「但是什麽？」女生的聲音無比愉快。

　　「但是，」又是那個運籌帷幄老謀深算的笑容，「也有不那麽成功的時候。」

　　「比如？」女生不得不因此而謹慎起來。

　　「比如，」男生微微挑眉，放慢語速，意有所指，「在做一個追求者的時候。」

　　「哦？」女生努力無視著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維持著無辜的微笑開口，「這種事情，要怎麽去定義『不那麽成功』呢？」

　　「不算失敗，因爲全世界都覺得我已經成功了，」任清風突然轉身面向女生，維持著雙手插兜的標版站姿繼續道，「但是，偏有個小機靈鬼不這麽認爲，所以也算不上成功，」男生特意停頓片刻，眯起眼睛，語氣誠懇，「你覺得呢？」

　　多麽風清雲淡却步步爲營，多麽縝密又狡猾的問法，瞬間會意的徐來嘆爲觀止——

　　首先，「你覺得呢」這四個字看似是在徵求自己對於男生給出的「不那麽成功」的定義的看法，可是，無論自己回答「對」或「不對」，都可以被曲解爲是在回答男生究竟「算不算成功」這個問題。

　　其次，因爲自己是「全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如果回答「對」，就是在同意「我已經成功」這句話，如果回答「不對」，就是在反對這個沒有被指名道姓，不用於指代自己的小機靈鬼的「算不上成功」這句話。

　　所以，無論回答哪一個，都會被任狐狸理直氣壯地視做自己對於「已經成功」的確認，也就意味著，還是讓他跳過表白，空手套得了女朋友。

　　哦，以任飄飛的幼稚程度，說不定還會大張旗鼓地四處宣揚是自己先表明的心迹——借用老許的評價，「這套路真他媽666」。

　　徐狐狸默默喝了好幾口奶茶用來壓驚，這一刻終於想好了該如何回答知乎那個「身邊有個特別聰明的人是什麽體驗」的問題。

　　其實只需要言簡意賅的四個字：防不勝防。

　　冰雪聰明的女生壞心地想，一個沒有輸過或失敗過，幷且勢在必得信心滿滿到病入膏肓這種程度的人，就更需要補一補「如何應對挫折」這一課。

　　在任狐狸泰然自若的注視中，徐狐狸短暫地思索了片刻，重新抬頭時揚起那個不動如山鎮壓邪祟的笑容，燦如星辰的眸中閃過格外狡黠而靈動的光芒。

　　女生抬起右手，在任狐狸難得一楞的瞬間够到男生的頭頂，毫不客氣地將男生的劉海徹底撥亂，語重心長地開口：「我覺得吧，沒有體會過失敗的人生幷不完整，既然碰到這樣『不那麽成功』的機會，你當然應該好好珍惜，用心再感受一段時間，」趁著任狐狸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一切，又煞有其事地拍拍男生的肩膀，以「哥倆好」的語氣補充道：「小機靈鬼托我轉告，還要再加加油努努力，祝你好運啊！」

　　然後，徐狐狸滿意地看了呆立原地的任憨傻一眼，努力克制住再做一個鬼臉的衝動，秉承任狐狸「撩完就撤」的優良品質，轉身撒腿就跑。

　　「徐來，回來了啊！」女生剛剛打開單元門就和出來遛娃的鄰居打了照面，推著嬰兒車的年輕阿姨熟稔又熱情地對著跟在女生身後的任清風調侃到，「喲，今天任帥哥也在啊！」

　　「嗯，您好，」男生禮貌地點點頭，又向著嬰兒車裡白白胖胖的小女孩笑著招招手，「又變漂亮啦。」

　　「快點和哥哥說『謝謝』！」年輕媽媽自然要抓緊一切機會開發正處於牙牙學語階段的小女兒的語言功能，連忙柔聲對女兒開口，「謝！謝！」

　　小女孩瞪著純真的大眼睛，看看媽媽，再看看男生，露出一個無比可愛的笑容。

　　「說『謝謝』！」媽媽耐心鼓勵到。

　　「……架！架！」小女孩挂著萌化人心的笑容，乖乖回應。

　　「謝！謝！」媽媽放慢語速，重複到。

　　「嚇嚇嚇……」小女孩一邊以不甚標準的發音嘟囔著「謝」字一邊向著男生熱情地張開雙臂。

　　任清風瞬間會意，默默彎下腰，配合地向著小女孩遞出剛剛用來打招呼的右手。

　　「謝。」媽媽依舊溫柔耐心。

　　「架！」小女孩心滿意足地以雙手緊緊攥住男生的食指，搖晃著，笑得春光燦爛。

　　「謝。」媽媽特意拖長了聲音。

　　「嚇！」小女孩開始「獨寵」任清風一人，隻目不轉睛地盯著男生笑，不再看媽媽一眼。

　　「謝。」男生揚起嘴角，幫助小女孩的媽媽完成教學任務。

　　「帥！」字正腔圓，即便央視播音員也不能說得更標準的單字，配上烏亮澄澈的大眼睛和甜美可人的笑容，萌得默默站在一旁的徐來瞬間樂出聲來。

　　「說好的『謹慎自處』呢？」在和同樣被女兒的童言無忌搞得樂不可支的鄰居告別之後，按下電梯上行按鈕的徐來開口調侃道，「任三歲，這麽可愛的小蘿莉你也忍心『下手』？」

　　任狐狸輕笑一聲，沒有回答，只是悠哉悠哉地將右手食指放到了徐白兔眼前晃了晃。

　　「幹嘛？」女生狐疑地抬頭。

　　「知道你是嫉妒，」任狐狸此刻的笑容和語氣都讓徐白兔覺得十分礙眼，「允許你也握一握，平衡平衡。」

　　「……」想打人的欲望再一次蠢蠢欲動，徐白兔無視了眼前礙眼的手指，微笑暗示道，「任清風，我覺得你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我好懷念那個會說『上樓喝杯熱水再走吧，這麽冷的天怎麽可能不穿外套』的善良體貼的小姑娘呢。」這個細聲細氣模仿女生的語氣無疑更加欠揍。

　　「我也好懷念那個會說『你介意的話就自己上樓，外套明天再還我』的禮貌紳士的小夥子呢，」徐來語氣薄凉，「季阿姨在等你回家呢，圍巾我明天還。」

　　「可是外面好冷呢。」任狐狸縮了縮脖子，心疼地抱住自己。

　　「那圍巾現在還你。」徐白兔果斷又迅速地將圍巾摘了下來。

　　「可是還沒有喝到熱水呢。」任狐狸擺擺手拒絕了圍巾，只是將自己抱得更緊。

　　「沒有熱水。」徐白兔不爲所動。

　　「那我只好坐在這裡哭了。」任狐狸語氣無比委屈。

　　「請便。」徐白兔也沒明白自己爲什麽要配合幼稚鬼上演這樣一出。

　　「徐來，你猜我坐在這裡哭之後會發生什麽？」

　　徐白兔一點都不想再搭理身邊這位許嘯川上身的任戲精。

　　「在徐醫生下班回家把我撿上樓之前，」男生說得慢條斯理又格外篤定，「就會有好心的鄰居把我撿上樓，然後，周醫生會讓我坐在沙發上，給我熱水喝。」

　　「……」

　　徐來後悔萬分，幾周之前因爲惻隱之心臨時起意邀請某人到家中學習的行爲無异於引狼入室。從那之後，這位死皮賴臉的幼稚鬼總能找到無數理由，時不時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幷霸占自己的書桌。

　　比起學習地盤慘遭掠奪更加可怕的是。

　　自家的二位醫生對於這樣的入侵不僅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反而持熱烈的歡迎態度。

　　任狐狸家的二位教授更是表示「任清風要是再敢拿方便面瞎糊弄，我們幫你收拾他。」

　　比起這樣明目張膽的助紂爲虐更更可怕的是。

　　一整個單元的鄰居都「自以爲很懂」地知道了——

　　徐來在四中可沒怎麽好好學習，談了一個怎麽看都不像是會好好學習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