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徐來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盡力保持跟在第一梯隊的中後方，心中默默記著步數。這些天練習得來的經驗，當意識集中在跑步本身之外，身體就不會感到那樣疲憊，800米的距離也就不再那樣漫長了。

　　這已經是最後一個彎道，所有人都卯足了最後的力氣加快脚步向前，隊伍也隱隱有著散開的趨勢。女生其實很喜歡這種腦中可以無限放空，只需要朝著一個明確而簡單的目標全力衝刺的感覺。

　　眼看最終的直道就在眼前，徐來却無端受到身後兩個正在爭搶內道的女生的波及，被兩人同時狠狠一擠，又一絆，恰好下著小雨的跑道异常之滑，女生瞬間便失去了重心，猝不及防間以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姿勢撲倒在地。

　　看臺上離得近的觀衆紛紛驚呼出聲，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小臂接觸粗糙的跑道的那一瞬間，是剜心刺骨的疼。疼到生理性眼泪瞬間奪眶而出，疼到徐來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疼到她顧不上思考這樣的姿勢有多狼狽，疼到她幾乎失去了所有移動的氣力。

　　身後兩個已然爭紅了眼的肇事者心無旁騖地繞過徐來，還在暗戳戳相互推搡，一心只想超過彼此。反倒是再後面幾個女生紛紛放緩脚步，投來惋惜而關切的問候：「沒事吧？」

　　「嘶……還好，你們加油。」徐來緩了幾秒，才意識到右小臂和左手手掌已經摻雜著隱隱的土灰血肉模糊一片。她輕輕動了動無比沉重的身體，確認了幷沒有傷筋動骨後，在火速趕來的醫務室老師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看臺上的13班女生紛紛驚恐地捂住了嘴：「徐來！」

　　就連剛剛還喧嘩嬉鬧的男生也都紛紛倒吸一口氣楞在原地，關切地看向女生直直摔倒的地方，目光擔憂。

　　「天，這摔的也太狠了點。」

　　周老師也瞬間皺著眉頭站了起來，默認了正在跟醫務人員說話的女生已經退賽，語氣焦急：「快，你們男生誰跟著徐來去醫務室把她扶回來。」

　　「我去。」許嘯川面色沉重地站了出來，一反往常的嬉皮笑臉，顯然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當初的一句玩笑造成了多麽嚴重的後果，悔不當初地想要補償。

　　「快去快回。」周老師點點頭，得到授意的男生正準備向看臺下跑去，忽然又是一陣驚呼。

　　「徐來！」林蔚帶著不敢置信看向那個毅然重新站回跑道的纖瘦身影。

　　「天啊！」沈亦如的驚叫已經帶了哭腔，「不要跑了！」

　　任清風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的最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徐來帶幾分倔强，一瘸一拐地跑完了最後的100米。

　　在女生狠狠摔向地面的瞬間，男生的心像是被人用長矛狠狠刺穿，幽幽一沉。

　　而女生跨過終點綫時右臂上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紅幻化出千萬隻無形的手，不留情面地將那顆已然千瘡百孔的心臟又狠狠蹂•躪了一番。

　　這種翻絞著的，自左胸口傳來的真實的痛，讓男生插在褲兜的雙手無意識間緊攥成拳。

　　僅是被潑了熱奶茶的自己的手臂，尚且隱隱約約地疼了好一陣。摔得這樣慘烈的女生，又會是怎樣的感受？

　　原來。

　　初遇時面對眼鏡布的忍俊不禁。

　　想要接過那些衣服的堅持。

　　沒有多想就隨手遞出藥的焦急。

　　篝火晚會幾乎想要上臺解圍的衝動。

　　那最終咽回肚中沒能出口的安慰。

　　對許嘯川毫無顧忌隨意開玩笑的不滿。

　　這些其實有迹可循的心情，早已經紛紛指向了這一刻。

　　未滿16歲的少年尚不識愛情，但他曾讀過的，有關愛情的書中分明記載著同樣的心境。

　　「I cannot fix on the hour， or the spot， or the look or the words， which lAId the foundation.」

　　「I was in the middle before I knew that I had begun.」

　　「徐來！你終於回來了！」 女生從醫務室簡單地處理好傷口回到看臺的時候，幾個女生已經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此刻天空剛好放晴，雨後的陽光格外溫柔。

　　「你幹嘛要跑完，都摔成這樣了，」蘇弈薇的目光心疼地掃過女生被綳帶纏滿的手臂，將女生緊緊摟在懷裡，「傻不傻。」

　　「我當時想著，反正也不太嚴重，」女生的臉色還是帶幾分蒼白，淡淡微笑，「跑完了至少還有積分，弃賽的話不就沒意義了嘛。咱們班女生本來就少，也不能光靠男生呀。」

　　「你這還叫不嚴重？」沈亦如也衝上來獻上愛的抱抱，將女生上上下打量個遍，「都成綳帶怪人了。」

　　「不過剛剛在醫務室上藥的時候，」回想起碘酒接觸皮膚的瞬間，女生忍不住笑著擺出瑟瑟發抖的樣子，「真的酸爽。」

　　「徐來小姐超勇敢的，」盡職盡責陪著徐來的許嘯川笑著伸手，親昵地摸向女生毛茸茸的腦袋，「上藥的時候一聲都沒有喊，也沒有哭。」

　　「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女生吐吐舌頭，敏捷避開男生的偷襲，「不要把我頭髮弄亂啦。」

　　「徐來，你沒事吧！」一衆男生也將女生團團圍住，致以真摯的關懷。有殷勤遞水的，有投喂零食的，一時間好不熱鬧。

　　任清風本欲邁出的脚步還是默默收了回來。

　　不合適。他想。

　　當兩人之間的一切都一定會被捕風捉影，被扭曲，被無限放大時，別人可以對徐來說的話，可以對徐來做的事，換作是他，統統只有「不合適」三個字。

　　像許嘯川那樣陪著女生去醫務室，像其他男生那樣遞上零食，甚至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疼不疼」。由他來做，由他來說，就無端變得不合適。

　　十個人中有九個可以在徐來需要幫助的時候義無反顧地站出來，伸出援手，好言安慰。

　　十個人中有九個可以說古靈精怪的，溫柔善良的，細心堅强的徐來很好很可愛。

　　但偏偏，任清風就是那第十個人。

　　男生看著和所有人鬧成一團的，笑意盎然的女生，忽然産生了一個極荒謬的念頭。

　　如果，自己不叫任清風，她也不叫徐來呢？

　　「老任！都不來問候一下你家徐來嗎？」果然還是有好事之徒帶著笑意cue向男生。

　　衆人紛紛抬頭，目光無聲聚合在幾個臺階之上的任清風身上，而女生的笑意瞬間消散。

　　「你沒事吧？」男生依舊維持著雙手插兜的筆挺站姿，表情溫和，語氣是慣常的淡。

　　「沒事，」女生抬眼看著已經換回了制服，將領帶系得一絲不苟的男生，在無數默默支起的耳畔，一字一句，禮貌而客氣地回答道，「謝謝你。」

　　每一分表情，每一個用詞，每一絲語氣，都像是經過了嚴密的斟酌，完美地避開任何被曲解的可能。

　　高一（13）班最終以運動會總分第三名的好成績收穫了第一張金光閃閃的獎狀，一個被全校張榜表揚的機會，以及52顆愈加團結的心。

　　在一片「哈根達斯」的叫喊中，周老師十分爽快又慷慨地請所有人吃了夢龍才宣布放學。

　　徐來向好友告別，慢慢走向校門口不遠處的地鐵站。已經妥帖處理好的傷口在藥膏清凉的作用下不再有强烈的存在感。雖然不幸摔得很慘，但深刻感受到了班集體的溫暖的女生心情無比晴朗，一路哼著輕快的歌。

　　過了安檢，在閘機口刷過卡，徐來在扶梯上一眼就看到了熙攘的人群中帶著微妙突兀感的任清風。男生正在微微低頭看手機，脊背一如既往地筆挺。

　　女生先是下意識迅速地環顧了四周，却隨即被自己這種疑神疑鬼神經兮兮的愚蠢行徑娛樂到，不禁輕笑出聲。然而下到站台，女生還是不著痕迹地避開了男生所站立的方向。

　　其實也不算是完全陌生的人，她和任清風。

　　兩人曾經有過數次奇妙的交集，也有過非常短暫而愉快的交談。

　　但是，幷不是所有相談甚歡的人都走在相交綫上。

　　「嗨。」極輕的聲音，像是生怕驚擾了女生周身的靜，帶著恰倒好處的驚喜。

　　正準備將今天的遭遇向陸瀟瀟彙報的徐來應聲回頭。

　　任清風站在三步開外，與初見時那個溫和而風度翩翩的身影幽幽重合。

　　既遇之，則安之。

　　「你也去這個方向？」女生幷沒有露出太過意外的神色，坦然開口。

　　「嗯，」男生點頭，探尋的目光禮貌地落向女生的手臂，「你還好吧？」

　　「活動自如，」女生笑笑，抬抬胳膊向男生示意，「謝謝關心，」想了想，又補充道，「那天，也謝謝你。」話音剛落，女生就有些後悔，正想著要不要說明一下她指的是哪一天。

　　「沒事，」男生已是了然地淡淡勾起嘴角，「早該有人治治許嘯川。」

　　徐來些微的驚訝還來不及消化，一班列車已經穩穩地停了下來。

　　「你坐幾站？」任清風跟在徐來身後上了車，體貼地站到女生右側，爲女生受傷的右臂隔絕出了一小方不會受摩肩接踵的人群所影響的空間。

　　「我到臨衫路。」心中一陣感動的女生簡短地回答。

　　「那我家更遠一些。」男生的回應同樣精煉，沒有再費心找話題。

　　女生默默看向男生沉靜而棱角分明的側臉，有片刻的恍惚。

　　或許，若不是因爲他恰好叫做任清風，她恰好叫做徐來，他們本來可以成爲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