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比任何其他的病症更為嚴重, 因為它侵襲人的靈魂 。——德雷達
門被打開了,楊雨晴抬起頭看向眼前的人,那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 看起來和藹可親。在他身後的牆面上擺滿了獎狀, 獎杯, 記錄著無數的殊榮。
男人微笑道:“進來吧,我們來進行今天的督導。”
在華都的心理界,沒有一個人不認識他,他就是張君之張教授, 也是很多心理谘詢師的督導師。
心理督導是對心理治療師的專業指導,是分析臨床經驗, 理清思路的重要一環。
張君之在華都心理行業從業近三十年, 帶出了無數的學生,也培養了無數的心理治療師。
楊雨晴,安鬱辭, 都曾是他的學生。
督導室裡響著舒緩的音樂,旁邊的加濕器噴出白霧,其中帶著隱隱的馨香。
楊雨晴坐在了椅子上,從看到了張教授那一刻,她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張君之問她:“你最近還會做那個夢嗎?”
楊雨晴的眼睛眨動了一下:“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夢到安鬱辭了。”
張君之歎了口氣:“身為督導, 我也沒有想到, 他會做出那樣的事。當初,我把他介紹過去,也是希望能夠幫助你。後來我察覺到他有一絲不對,規勸過他,但是似乎沒有起到什麽作用。”
楊雨晴道:“張教授……雖然我們都是學心理的,但是有時候真的是學得越深才越了解, 我們其實左右不了一個人的內心,也不能改變他的未來……我們是那些人心靈之路上的旁觀者,能夠看清人們的心靈軌跡,提醒他前方和左右的危險。卻不能幫著他們化險為夷。”
楊雨晴認為,安鬱辭是個善於偽裝的人。
就像是他們挽救不了每一個病人一樣,張君之作為督導,沒有發現安鬱辭的異常,也是情有可原的。
張教授有那麽多的學生,每天都很忙,作為督導,他也應該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可以說,他的畢生都奉獻給了心理事業,至今還未娶妻生子。
楊雨晴有些憔悴,最近的事情接踵而來,讓她有點應接不暇:“我現在對生死也看淡了很多。特別是最近王叔叔的事……當初他也是我父親的好友,後來又一直對診所的經營多有幫助。我也沒有想到他會忽然……”
楊雨晴也是剛剛收到王副局自殺的消息,在過去的時候,她幾乎逢年過節都要去看看這位叔叔。
不說別的,每年把她的心理診所設置為定點的心理診所,就是解決了診所一大半的營業和資金問題。
張君之道:“作為王少谷的多年好友,我得到消息也是非常突然的。”他說到這裡,又問她,“最近診所的經營情況還好嗎?”
楊雨晴點了點頭:“還好,還有多謝您當初把那麽便宜的診療室轉租給我……”
張教授道:“照顧後輩,是應該的。來,我們閑話不說了,開始今天的督導。你最近遇到了哪些病人,情況如何?”
楊雨晴把最近遇到的病人和張教授說了一遍,張教授對她的處理方式進行了指導,幫她進行了複盤,一一梳理,又給了她一些建議。
在後半程,聞著屋子裡馨香的味道,楊雨晴有點犯困。
在心理治療之中,這種情況是會出現的,可是在督導過程之中忽然睡著,這樣顯然是對督導老師極其不尊重的。
她努力睜大了雙眼,讓自己保持著清醒的狀態,可是還是感覺意識是在飄遠。
有一些問題,她答得有點含糊,覺得大腦停止了思考,常常要張君之又重複了一遍問題才能夠回答出來。
再到後面,基本上是張君之在說著,她在不停嗯著。
大腦的本能反應就是,老師說的話有道理,老師說的話是對的。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
楊雨晴起身時,張教授問:“對了,警局的蘇顧問好像有一段時間沒來了?”
楊雨晴一愣:“是啊,他前一段時間比較忙,往後推了兩次。我約了他下周三過來。好像是警局裡出了新的案子,一直在忙吧。”
她有件事沒有說,最近來看診的警察無意中透露給她,那個案子好像是和王副局的自殺有著關系。她要保證警局的消息不外傳,就沒有說出來。
張君之的表情卻並不意外:“最近的案子好像是挺多的。”他說到這裡又道,“我正想和你確認下次督導的時間,我只有周三有空,我們的下次督導,也約在下周三早些時候吧。回頭,可以在你的診所裡見。”
總局的審問室裡,陸俊遲坐在徐霜的面前,看著眼前的徐霜。
一旁負責記錄的是曲明,他們面前的卷宗已經換了一本,本子上寫著幾個數字:372。
現在這一案根據那個研究院命名,統稱為372案件。
這是一場長跑式的審問,為了從徐霜這裡得到更多的信息,他們已經連續審問她五個多小時了。
最開始,徐霜並不願意說太多。
陸俊遲親自磨她,從最初的信息核對,搭建信任關系,再到後來的施加壓力,“好人”假設。
一套流程下來,她終於對自己的罪行開始供認了。
審問室裡面的燈光有些昏暗,徐霜低頭回憶了片刻:“我去過那裡很多次,那個地方是城市的西邊……我記得……牌子上寫的是372研究院,又被裡面的人叫做372心研所。”
“你能夠記起你每次是怎麽到那裡去的嗎?”
“是我父親開車帶我去的……關於這一段的記憶,一直都非常模糊。我只能夠記起來一些零星的段落,就像是一個一個的點。”說到這裡徐霜似是有些煩躁地晃動了一下她的頭,她厭惡這種記憶不清的感覺,大腦就像是一條磁帶,被消去了磁性。
“那時候你的年齡多大?”
“大約十二歲,不,可能更小吧……也就還在小學。”
“你最初是怎麽發現自己的異常的?”
“我從小就很喜歡看戰爭片,記憶裡大概是六歲吧,有一次看到變形金剛,擎天柱被殺害那裡,它作為男主角,被利刃刺穿,拆散成零件,機油像是血液流出來,藍色的眼睛灰暗下去,在那個瞬間,我的腦子裡忽然有一個東西動了一下,我忽然意識到了,我喜歡這個,我是不正常的。”
“我喜歡看東西壞掉,最喜歡看的是爆炸的場面,我會覺得很美,覺得自己得到了滿足。很多的戰爭片我反覆看了很多遍,到後來我開始有了幻想。我媽看了一篇我的日記以後,驚慌失措地把我送到了心理醫生那裡,我接受過大約一年的心理谘詢,一點也沒有好轉,後來我就被送到了372那裡。”
陸俊遲繼續問:“那裡是什麽樣子的?你能夠描述一下嗎?”
“我記得,那是一棟白色的建築,附近的人都叫那裡小白樓。每次我到那裡,是往下走的,需要穿過一個長長的地下的走廊,這一段路需要走好幾分鍾,走廊裡有很多道鐵門,在鐵門裡會傳來奇怪的聲音。”
“那是什麽聲音?”
“就像是野獸被關在籠子裡,發出的嘶吼聲,還有鐵門的晃動聲,指甲在鐵門上摩擦而過的刺耳聲,好像那些門裡,關著什麽怪物,隨時會衝出來……”
“你確認,裡面關的是動物嗎?”
徐霜搖了搖頭:“我覺得,那些聲音像是人類發出來的,可是我又想象不出,究竟是什麽情況下,人會發出那種聲音。”
隨後她低頭道:“我覺得我被那些人催眠了,他們的催眠想讓我忘記那些詳細的經歷,那些醫生的臉,可是那些記憶在我的腦子裡太過清晰了。導致我後來做了很久的噩夢,噩夢就是關於那些門,還有門裡的人。我就逐漸想起了一些事情。現在想一想,可能裡面關的,是像我一樣的來訪者。”
“你在裡面的時候,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那時候,我是被關在一間屋子裡的,有個穿著白色大褂的人,不斷問著我各種問題。”
“那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記不清了,隻記得帶著口罩。”
“他問你的問題是關於什麽的?”
“我腦子裡的想法……關於殺人和爆炸的想法。”徐霜頓了一下,有些困惑地抬起頭來,“他會鼓勵我把所想到的畫面和事情,用文字和畫面記錄下來。用以研究這一切。”
“你畫了一些什麽呢?”
“是一些很殘忍的畫面……似乎畫完和描述完那些東西,我就覺得自己釋放了,正常了。所以開始的時候,我父母認為送我去那裡是有效果的。到後來,他們就開始鼓勵我,解剖小動物,從小白鼠到小兔子。”
徐霜自己知道,她心裡的邪念被灌溉了養料,由此茁壯成長。
“他們是什麽時候再次聯系你的?”
“大概是五年以前,有個男人打了電話過來,他說希望我能夠和他們合作,如果我和他們合作,他們會提供給我滿足我幻想的東西,還會給我錢。如果我不和他們合作,他就會把我的事情告訴其他人……”
徐霜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我那時候太天真了,我覺得我不缺錢,我的父母已經知道了我的異常,我覺得他們威脅不了我。”
說到這裡她苦笑了一下,“可是隨後我和男朋友未婚先孕,我們正在籌備婚禮。有一天,那個男人卻匆匆離開了。”
“他知道了那些事?”陸俊遲猜測著問。
徐霜點了一下頭:“那時候孩子已經四個月了。我生下了他,成為一個未婚媽媽,我的父母覺得我為家裡丟人,不肯給我幫助。孩子有著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我一個人照顧他,幾乎整夜無法入睡,我想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他病逝以後,那些人又找到了我……”
審問室裡安靜了幾秒鍾。
徐霜抬起頭來,目光有些疲憊:“這一次,我同意了……”
這是她不斷下墜,變成一個魔鬼的過程。
不斷的威逼利誘,促使她加入進來。
明顯372對到其中來訪的人們進行了分類,整理了資料,在當年的孩子長大以後,那些幕後的人卻又出現了,他們掌握著研究院的名單,能夠輕易把他們挑選出來。他們知道他們的軟肋,知道他們的秘密,還會用金錢,誘惑他們聽從命令。
蘇回聽完了這場審問,到了整理資料的環節,他拿起手杖,走入了一旁的辦公室。
隔壁審問室裡,結束了第三輪問詢的姚飛追上了他,也跟了進來:“真是渴死我了,你們這裡臨時辦公室都不配飲水機的嗎?”
他的鼻子微微動了動,看向了一旁蘇回桌子上的杯子:“這是什麽味道?”
“喬澤,你給他倒杯水吧。”蘇回說完拿起一旁放在觀察室裡的保溫杯,喝了一口。
保溫杯裡放著的是陸俊遲給他熬的梨水,梨子用的新疆的香梨,裡面摻了一點點的川貝粉,加了冰糖,還有幾粒枸杞。
水熬了很久,帶著梨子特有的香味,還有川貝的苦澀,喝起來是微苦帶甜的。
雖然不能完全止咳,卻讓他舒服了很多。
喬澤唉了一聲,去取了個一次性紙杯,給姚飛倒了一杯溫水。
“至少,來點咖啡吧……”姚飛接過來,嫌棄地看了看手裡的白開水,又看了看蘇回喝的保溫杯。隨後他拿過口供來看了看,“這不是都和我那裡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嘛。你們的查案效率真是龜速。”
姚飛說完把水杯裡的水一飲而盡,把空紙杯遞給了喬澤:“再來一杯。”
喬澤抬頭來,接過了空杯子,看他的目光都帶著點畏懼,他回頭看向蘇回,蘇回點點頭,他才起身,又給他倒了一杯。
說實話,喬澤還不太清楚應該怎麽擺正對姚飛的態度,這位前同事的身份,又像是涉案人員,又像是警方線人。
譚局和蘇老師居然就準了,給他辦理了臨時出入證,在372案件調查期間,給了他一間臨時辦公室,讓他可以滿院子溜達,還可以進入重案組的辦公室。
喬澤看向他的目光,還是在把他當個危險分子,時刻防備著。
蘇回也低頭看著那些資料卷宗。
隨著對徐霜,戴元聲,畢山雨的進一步審問,結合著姚飛帶給他們的信息,警方現在對372這個地方有了一定的了解。
這是一所有點神秘的機構。
整個機構是用一座過去的廢舊工廠改造而成的,位於華都的市郊,現在那片所在的地方已經是一片公共綠地。
機構非常神秘,幾乎沒有留下什麽信息。
他們查遍了網絡,也沒有找到這家機構的明確負責人以及注冊信息,更不用說稅收和錢款來源一類,更沒有找到裡面的員工信息,病人資料。
相應的,警方也就無法知道這家機構存在的具體年限,裡面的規模,究竟一共有多少人。
雖然他們現在獲得了一些口供,卻沒有辦法把信息有效整理出來。
審問完了徐霜,陸俊遲從審問室裡出來,拿過了重案組這裡新搜索來的所有資料,遞給蘇回看。
喬澤指了一下道:“我這裡也進行了相關的網絡搜索,唯一搜索到的,是十幾年前的一條招聘信息,那還是互聯網還不算發達的時代,信息是發在一個同城論壇裡的。”
那是日期久遠的一則信息,信息寫的非常簡單:
“招聘大量大學生,在暑期參與心理學試驗,時長四十五天,包吃住服裝,有償。有興趣的可以加我,聯系面試。”
下面很多人問他,實驗內容是什麽,有什麽要求,發帖人並沒有太多的回復。
372這個詞僅僅是在回復裡出現過一次。
有人有興趣,問要去哪裡面試,那個帳號打了一個:“長源路,372號。”
“現在的道路已經從新劃分,但是核對二十年前的地圖,那裡應該是在長源路上,看來,372這裡是用地名來命名的。”陸俊遲皺眉,“什麽心理學試驗需要招大量的學生?而且看起來是偷偷摸摸的,完全不提試驗的內容。”
姚飛看了看:“需要多人的心理學試驗,那范圍可就廣了,比如利用那棟建築的地下室……”說到這裡,他看向蘇回。
蘇回心領神會,揉著眉心道:“我也懷疑,那些人是想做斯坦福監獄試驗。”
這一點可以從徐霜的環境描述聯想到,那個小白樓的地下,聽起來非常像是一座不正規的監獄。
現在從他們掌握的信息來看,這些人在研究院裡面所做的事情,進行的試驗,無疑都是違法的。
那麽有沒有可能,有人曾經利用那裡,找來了大學生們,進行了那個試驗?
喬澤開口問:“是那個模擬監獄的試驗?”
蘇回點頭。
在諸多的心理學試驗之中,斯坦福監獄試驗室是非常有名的,試驗模擬的是真實的“監獄”環境,由學生扮演獄警和囚犯的角色。
根據當時的報道和留下資料來看,試驗之中學生帶入身份陷入較深,無法自拔,受到了嚴重的身心傷害。
這個試驗在1971年進行,從那時候開始,就在心理學界飽受爭議。
人們對這個試驗有極大的興趣,有多本書籍,甚至於電影之中涉及到了這個試驗。
後來也有很多人對試驗的結果表示懷疑。
人們認為,短期的身份互換並不會造成當時報告之中所描述的結果,更不會擾亂人們的心智。
後來陸續有心理學家指出,進行試驗的菲利普·津巴多教授是為了結果嘩眾取寵,才那麽書寫試驗報告,並且他有造假的可能性。
甚至有錄音證明,當時“獄警”做出的殘暴行為,是受到了主持教授的引導,而在場尖叫的囚犯也是一種表演。
這像是一場真人秀,那麽它的最終表現和結論,也就不那麽可信。
為了證明這一點,弄清楚結論的最好方式,恐怕就是重新進行一遍試驗。
“不過這些,只是我的猜測而已……”蘇回謹慎開口道。
陸俊遲道:“當年的事一定會有知情人,我們可以征集相關的證據。”
“王副局忽然自殺,很可能是對方已經警覺,這說明我們目前的調查方向都是正確的,對方是被逼無奈,開始了斷尾自保。”姚飛嘴角帶著冷笑,“他們那些人在藏,在退,於我們而言,現在才是趁勝追擊的最好時機。”
他說的話是對的,可是重案組裡其他人都有些一籌莫展。
老曲嘀咕道:“看起來線索很多,那些人也說了很多的信息,卻一點也沒有可以追下去的。”
這個案子哪裡那麽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