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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是女郎 - 第29章字體大小: A+
     
    ☆、建議

      朱紅宮牆, 明黃琉璃瓦, 瓦藍蒼穹下九脊殿高高聳立, 莊嚴肅穆,氣勢雄偉。

      剛落過雨, 角落處, 一枝滾動著晶亮水珠的緋紅花枝挑了出來,威嚴的金色和紅色中一抹豔麗的深紅,目之所及, 一片恢弘的金碧輝煌,這份豔也成了沉寂的冷豔。

      宮門由羽林衛把守, 年輕的軍士們著華服,系繡帶, 配金刀, 人高馬大,氣宇軒昂。

      這裡是大臣們每天進出皇城的宮門,文武百官在此下馬下轎步行。

      從宮門進去,左側門廊東邊盡頭處便是東閣,內閣大臣平時在此辦公, 票擬批答, 參與機務。

      沿著中心禦道, 兩側建有連簷通脊的千步廊,東接長安左門,西接長安右門,東西朝房各一百一十間, 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間。千步廊之外環繞一座朱紅宮牆,東邊宮牆外邊是禮部、吏部、戶部、工部、宗人府、欽天監等六部官署,西邊宮牆外邊為五軍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之類的武職衙門。

      太監手執拂塵,迎著剛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往裡走。

      路過前殿的時候,男人停了下來,抬頭仰望藻井,當中一頭巨龍口銜寶珠,盤臥在他的正上方,猶如尊者隱於雲端俯瞰人世,眼神悲戚而威嚴。

      照進廊蕪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臉孔上打了一層薄光,他站在一片淡淡的金光中,更襯得身姿矯健,眉目英挺。

      「是霍將軍!」

      吏部、兵部每月在千步廊東邊廊蕪掣簽選官。掣簽時,負責分派官員的人按照此次官職所轄地區和參選人員的籍貫,準備好南、北、中三個竹筒,筒中是寫了各個地方州縣名稱的籤子。參選的官吏按照順序上前抽籤,抽到哪枝籤子,就去籤子上面寫的地方州、縣任正副官職。

      廊蕪裡很熱鬧,參加此次選官的官員們認出霍明錦,忍不住低呼出聲。

      文官、武官彼此看不順眼,霍明錦殺死浙江巡撫的手段太狠辣,又接替死得不明不白的盧聰擔任錦衣衛指揮使,掌北鎮撫司,在京的文官們看到他就雙腿哆嗦。

      霍明錦失蹤三年多,都以為他已經葬身魚腹,沒想到他命大,竟然能活著回來。更讓朝中官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回來之後,皇上對他信任有加,直接把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交由他掌管,錦衣衛負責偵緝刑事,專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擁有自己的詔獄,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過刑部,職權頗重。

      上至宰相藩王、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處於他們的嚴密監視之下,誰敢違逆,下場淒慘。

      霍明錦當初到底是怎麼遇險的,朝中文武心知肚明,下手的是安國公和浙江巡撫,背後推波助瀾的人是首輔沈介溪,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皇上!

      大臣們不知道該稱讚皇上心胸寬廣,還是佩服霍明錦揣摩人心的本事,多疑如皇上,能和他冰釋前嫌,給予重任,這可比打仗要難多了。

      霍明錦淡淡看一眼千步廊東邊的廊蕪,目光銳利,似電光掃過。

      官員們連忙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不語,手指按在腰間彎刀刀柄上,踱進位於正殿西面的便殿。

      早朝儀式過後,皇帝一般在偏殿內接見有要事奏議的大臣,其他大臣上交奏本後,回六部衙署處理公務。午後再到東閣前接收批復的奏摺。

      因為皇帝每月隻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時間六部事務全部交由內閣大臣處理,午朝成了一種象徵,皇帝的權力受到內閣大臣的掣肘,時常發生皇帝下發的敕書被內閣扣下不發甚至直接駁回的情況。

      便殿內鋪墁金磚,空氣裡有股濃烈的香味。皇帝在西梢間暖閣看摺子,太監進去通報,宮人打起紗簾,霍明錦聽到裡頭傳出一聲怒斥:「欺人太甚!他將置朕於何地?!」

      過了一會兒,太監請他進殿。

      他緩步走進去,面色如常,目不斜視。

      皇帝撩起眼簾瞥他一眼,繼續訓斥跪在地上的禮部官員,「皇后無子,愧為一國之母,朕為什麼不能廢了她?」

      皇上想廢後,另立他寵愛的於貴妃為後,內閣以「皇后賢德,並無過錯」為由,將廢後詔書駁回了。

      禮部官員趴在地上,不敢吱聲。

      皇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態,吐出一個字:「滾。」

      兩個年輕官員爬起身退了出去。

      「明錦,你過來。」皇帝拋開奏摺,朝霍明錦搖搖手,示意他靠近。

      周圍侍立的羽林衛和太監對望一眼,面面相覷。

      「都退下!」皇帝冷聲道。

      羽林衛們恭敬退開。

      霍明錦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上前幾步,「皇上。」

      「國公府的事解決了?」皇帝仿佛沒察覺他的緊繃,含笑問,「接下來該為朕辦差了吧?」

      霍明錦垂眸,半晌後,抱拳道:「皇上吩咐。」

      「朕知道你光明磊落,幹不來那種陰私之事。讓你接任指揮使,委屈你了。」皇帝歎口氣,道,「明錦,朕看著你長大,朕相信你的為人。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朕現在是天下之主,萬千百姓的生計盡皆寄於朕一身,朕只問你一句話,你能拋開仇恨,真心輔佐朕嗎?」

      霍明錦沉默不語,刀刻的臉龐冷如冰雪,沒有一絲表情,目中寒光閃動。

      皇帝等了許久,苦笑道:「朕確實不擇手段,有負先帝教導……不過明錦,經過這麼多的事,你應該明白,朝堂不是戰場,朕如果沒有幾分手段,現在又怎麼可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他話鋒一轉,「你先回去,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朕有件要緊事託付給你去辦。」

      霍明錦一拱手,轉身退出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皇帝眉頭緊鎖,向後仰靠在椅背上,臉色陰沉。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藏在屏風後面的刀斧手走了出來,手中淬毒的彎刀、利箭反射出陰冷光芒。

      領頭的人跪在書案前,「皇上,可要殺了霍指揮使?」

      皇帝道:「不必,他遲早能為朕所用。對付這樣的人,不能硬來,金銀財寶、豪宅美姬,或者威逼利誘,全都沒用,只有用君子之禮待他,他才會動搖。」

      「皇上為什麼這麼看重霍指揮使?」領頭之人命剛才埋伏在殿內的刀斧手們退出去,小心翼翼問,「霍指揮使殺了浙江巡撫,砍下安國公一根指頭,抄了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的家……如此膽大妄為,朝中大臣這些天議論紛紛,已有數位言官想要彈劾他。」

      皇帝一笑,笑容譏諷,「韃靼人打到京師腳下,霍明錦才十二三歲就領兵衝鋒陷陣,那時沒見這些言官吭聲,這時候倒是一個個不怕死了。」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霍明錦,原因很簡單,霍明錦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出現的時機剛剛好。

      前任指揮使盧聰是皇帝乳娘的兒子,深受皇帝的信任。皇帝懷疑過很多人,但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幼陪伴自己長大的奶兄弟。前不久他無意間得知,盧聰被沈介溪收買,暗中幫著沈介溪排除異己,冤殺地方官。

      皇帝當機立斷,立刻派人殺了盧聰。

      不管派誰接管錦衣衛,都可能倒向沈介溪,只有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橫亙著血海深仇,說一句不死不休也不為過,霍明錦絕不會和沈介溪沆瀣一氣。

      至於忠心不忠心……皇帝並不關心,等到除了沈介溪,霍明錦的死期也到了。

      其實他並不認為霍明錦有叛逆之心,他是真正的霍家人,徹底臣服於皇權,可以為江山死而後已。

      即使霍明錦心裡明白當初除掉霍家軍的命令是他下的,也不會生出反心。

      皇帝有這個自信。

      千步廊外,剛剛掣完籤子的官員們陸續散去。

      一名穿圓領官袍的年輕男子繞過廊蕪,靠近一個肩寬高大的身影,面上一副戰戰兢兢之色,嘴裡卻從容道:「將軍,拿到籤子了,我分到湖廣武昌府任同知。」

      男人目光平視遠方,道:「注意沈家和趙家的動靜。」

      年輕男子嗯一聲,「將軍,您要當心,皇上想利用您牽制沈閣老。」

      男人取下腰間佩刀,手指劃過刀鞘,道:「無事,各取所需。」

      皇帝以為故意示弱就能騙他肝腦塗地,卻忘了他是習武之人,每次他進殿的時候,皇帝從不要求他解下佩刀,可屏風和紗帳後面卻埋伏了刀斧手。

      他不是以前的霍家少爺,這幾次故意沉默拒絕,皇帝應該對他放下戒心了。他還刀入鞘,「小心行事,不要輕舉妄動。」

      年輕男子低低應一聲,飛快走遠。混進人群中,長舒一口氣,和同僚們道:「剛才撞到霍指揮使,嚇了個半死。」

      同僚們哈哈笑,「誰讓你走路不看路的,自己找死!下次看到他,記得跑快點。」

      年輕男子撓撓後腦勺,嘿嘿一笑。

      ※

      溽暑時節,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暑天沒什麼胃口,傅雲英晨起讀書,灶房送來清粥小菜、煨麵筋和醃的嫩薑,知道她這些天苦夏,粥裡加了開胃的醃梅子,她搖搖頭,隻喝了一小碗稠米漿。

      棗花落盡,仔細看可以看到葉片下一顆顆細如米粒大小的棗子。鳥鳴陣陣,夏天的麻雀肥滾滾的,一團團胖乎乎的小團子在枝葉間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點都不怕人。

      丫頭芳歲端著一隻青花纏枝蓮紋瓷缸走進院子,抿嘴朝傅雲英一笑,揭開瓷缸上罩的竹絲篩子,瓷缸裡逸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小姐,醪糟發好了。」

      傅雲英合上書冊,走到廊簷下,接過白瓷瓢羹,舀起一勺乳白的甜漿,酸甜香醇,暑氣頓消。

      幾隻麻雀撲騰著翅膀鑽出樹叢,飛撲下來,芳歲連忙蓋上竹絲篩子,笑駡:「這些麻雀崽兒也曉得吃好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煮兩碗,一碗打一個雞蛋就夠了。」

      吃了兩碗荷包雞蛋醪糟,她心裡覺得好受了點。

      韓氏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抿醪糟,替她牙酸,「大丫,不酸的嗎?」

      「娘,你嘗一口。」

      傅雲英把瓷碗往前一推,「甜甜的,一點都不酸,吃這個解暑。」

      韓氏搖頭,笑著揪揪她的丫髻,「你吃東西的口味怎麼一點都不像你爹……」

      養娘走進來,打斷母女倆的對話,「太太,小姐,九少爺那邊鬧起來了。」

      傅雲英蹙眉,「鬧什麼?」

      養娘道:「九少爺病了,四太太正叫人去請郎中。」她頓了一下,「太太,您快過去看看吧,一會兒老太太也要去九少爺的院子。」

      韓氏放下手裡做了一半的絹布書袋,拍拍衣襟,扯傅雲英起來,「走,我們去看看啟哥。」

      前幾天回鄉下岳家躲端午省親的傅三叔和傅三嬸回來了,小吳氏那邊卻沒有動靜,聽說小吳氏的娘病了,她留在娘家照顧她娘,暫時不會回東大街。傅雲泰和傅雲啟挨了一頓打,到底年紀小,皮糙肉厚,恢復得快,傅雲泰沒幾天就又活蹦亂跳了,傅雲啟也好得差不多,但是他羞於見人,躲在房裡養傷,連族學也不去,隻跟著孫先生讀書。小吳氏不在,韓氏偶爾會過去看看他,送點吃的用的。可惜兩人雞同鴨講,怎麼都說不到一起去。

      傅雲英懶洋洋的不想動身,她怕熱,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娘你去吧,我待會兒還要去二哥那邊,怕誤了時辰。」

      韓氏很少管她,母女倆凡事有商有量。見她不想去,韓氏也不勉強,俯身幫她理好腰上系的環佩七事,「日頭這麼毒,就不能歇幾天?我看泰哥和啟哥讀書也沒你這麼賣力。」

      「二哥那兒涼快。」傅雲英起身整理竹疏布招文袋,把剛才讀的幾本書一本本塞進去,交給芳歲背著,和韓氏一起走出院子。

      母女倆在長廊前分開,傅雲英出了內院,走到夾牆底下的時候,聽見芭蕉叢底下有人低吟:「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幾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養娘壓低聲音說:「是蘇家表少爺。」

      傅四老爺堅持要蘇桐留在家裡養傷,一應花費都由他來出,蘇桐幾次想走,都被傅四老爺和盧氏攔下來了。周家賠償蘇家二十兩銀子和一百畝地,蘇桐推辭不要,最後由傅三老爺做主,記到蘇娘子名下,族裡的人沒有異議。

      傅家眼饞的不是沒有,周家那邊也不服氣,但傅雲章把那天參加龍舟競渡比賽的鄭家、李家、楊家、齊家、郭家全都說動了,幾家聯合起來找周家討說法,周家不止要賠錢給蘇桐,還要賠償其他幾家大姓。周家勢單力孤,只能認栽。傅雲章拿到周家湊齊的賠償後,卻分文不取,全部給鄭家、李家幾家瓜分。

      現在周家最恨的人不是逼他們掏錢的傅雲章,而是落井下石的鄭家、李家那些人。鄭家幾家喜從天降,忽然發了一筆橫財,對傅雲章讚不絕口。

      從頭到尾,傅雲章忙前忙後為蘇桐出頭,自己什麼都不要,好像什麼都沒得到,但其實他已經不知不覺間把族長傅三老爺架空了。

      上一次因為貞節牌坊的事,傅雲章和傅三老爺鬧得很僵,事後他對傅三老爺依舊尊敬有加。誰能想到他反應這麼快,竟然能利用蘇桐的事打壓傅三老爺。

      一夜之間,傅家已經變了天。

      傅四老爺私下裡告訴傅雲英,如今傅家的生意都是傅雲章說了算。

      不知道周家人和蘇桐看到傅家的改變,心裡是什麼滋味。鬧出事的是他們,最後得益的卻是傅雲章。傅三老爺可是蘇桐的恩人。

      芳歲撐起羅傘,罩下一點蔭涼。

      傅雲英接過湘竹傘柄,繞過花池子,腳步突然一頓。

      薔薇花架爬滿花藤,葳蕤蓊鬱,花朵豐腴肥嫩,大姐傅月站在低垂的藤蔓底下,正墊腳努力去夠枝上怒放的花苞,臉上羞紅一片,賽過盛放的薔薇花,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姐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摘花?」傅雲英輕聲問。

      傅月擠出一絲笑,但眉頭緊皺,看起來更像是要哭了一樣,吞吞吐吐道:「這裡、這裡的花開得好……」

      「天氣這麼熱,姐姐早點回去。」傅雲英扭頭吩咐養娘,「送月姐回房。」

      養娘答應一聲,走到傅月背後,幫她摘了一捧花。傅月小心翼翼瞥傅雲英一眼,雙手絞著衣袖,一咬唇,匆匆跑開。

      傅雲英在薔薇花架底下站了一會兒,夾牆另一頭少年讀書的聲音越過花叢傳過來,聲音清越。

      蘇桐和傅容取消婚約的事還沒有公佈,她是從傅雲章那裡聽來的。兩家人把庚帖還回去了,蘇桐剛受傷傅家就退婚,傳出去不好聽,可能被人戳脊樑骨,蘇娘子答應陳老太太,等過年的時候再把消息慢慢透出去。

      她搖搖頭。

      ※

      一頭毛驢停在傅家大房門前,牽驢的小童幾步踏上臺階,遞上一張名帖。

      僕從不識字,但看到名帖是燙金的,不敢怠慢,趕緊報與管家曉得。

      管家認出名帖上的名號,激動之下打翻茶杯,「快去請二少爺!」

      一派人仰馬翻,僕從急匆匆跑進外書房,「二少爺,趙師爺來了!」

      傅雲章站在書案前寫字,筆下游龍走鳳,聞言沒有吭聲,臉色平靜。

      僕從不敢再出聲,站在一旁等著。

      寫完最後一個字,傅雲章停筆,走到外間洗手,動作慢條斯理的,不慌不忙。

      等他迎出來時,趙師爺早就自己進來了,看到他一撇嘴,「你架子倒是大,老師來了也不出來迎接!」

      傅雲章淡笑道:「昨天剛拜讀老師的《記端午見聞》,學生感觸良多,輾轉一夜,未能安眠,精神不濟,這才來遲了,望老師勿要怪罪。」

      趙師爺臉色一僵,咳嗽幾聲,嘿嘿一笑,「這個嘛,這個嘛……」

      這個了半天,他一揮手,「不說這個了,你先陪我下幾場棋。」

      跨過竹橋,走到廊簷前,看到「琳琅山房」幾個字,他捋一捋鬍鬚哈哈笑,「誰起的?不像你的字跡……等等!」他湊近幾步端詳半天,忍不住泛酸,「你那個妹妹寫的?你倒是真喜歡她,我堂堂州學學官給你寫的字不要,掛一個小娃娃的字……」

      傅雲章面無表情道:「老師,你想收這個小娃娃當學生,被她拒絕了。」

      趙師爺一噎,甩甩袖子往裡走,「不和你說了,早晚被你氣死。」

      傅家今天的氣氛有點古怪。傅雲英跟在蓮殼身後踏進院子的時候,看到僕從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丫頭、婆子捧著茶盤、果盤出出進進,川流不息。

      傅雲章不喜歡太多人伺候,書房很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

      蓮殼領著她往裡走,說:「趙師爺來了。」

      傅雲英恍然大悟,十分佩服趙師爺的勇氣——他竟然還敢來黃州縣。

      端陽那日,趙師爺受陳知縣的邀請觀看龍舟競渡,不由大發詩興。回到江陵府後,他仿照古人的駢文寫了一篇《記端午見聞》,詞藻華美,雄健淩厲,詳細記錄他當天的所見所聞,尤其重點描繪了幾大宗族群毆打架的場景,文字生動詼諧,讀來猶如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據說陳知縣看完趙師爺的大作後,直接氣厥過去了。

      趙師爺聲名遠播,他的文章流傳出來,湖廣各個州縣的文人才子爭相傳抄。如陳知縣所願,黃州縣這回算是徹底揚名了,其他州縣的學子們譏笑黃州縣人粗俗鄙陋,民風野蠻。提到黃州縣幾個字,立刻能背出趙師爺的文章。

      現在黃州縣本地的文人對趙師爺恨之入骨,叫囂著如果他敢踏進縣城一步,抄傢伙把他痛揍一頓——就像他那篇見聞裡寫的那樣,用拳腳說話。

      結果人家大搖大擺來了,沒事人一樣坐在長廊裡和傅雲章對弈,看到傅雲英,還抬手和她打招呼,「丫頭過來,那天太倉促了,今天再給你一個機會,想不想拜我為師?」

      傅雲英沒有猶豫,果斷道:「我有老師了。」

      趙師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面帶不屑,抄起棋桌上調香的銀籤子,對著傅雲章腦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學生搶走了。」

      傅雲章眉頭輕皺。

      傅雲英回到書房裡間,傅雲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著翻書看。他的批注寫得非常詳細,幾乎每一個他疑惑的地方旁邊都做了標記,然後寫下他自己的領悟和看法,偶爾也有「不可盡信書」、「一派胡言」、「可笑至極」之類豪放瀟灑的評語,依稀能窺見他少年時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讀書的時候很認真,小小年紀竟能沉得住氣,坐在花幾前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丫頭時不時進去添茶送水,她頭都不抬。

      趙師爺若有所思,忽然問:「那幅枇杷粽子畫是你畫的?」

      傅雲章沒說話,漫不經心落下一子。

      趙師爺自顧自接著道,「那就是你妹妹畫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畫完全不同。她的台閣體有古風,有筋有骨,婉麗雍容,不像時下流行的台閣體,只知道追求圓潤規範,失了風骨。」他頓了一下,「可她的畫鮮妍生動,筆法天然,簡潔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響。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宮裡那幫畫師的。」

      本朝畫壇大致有兩個派別。一派是以唐敬儒為首的文人畫家,他們滿腹詩才,既能吟詩作對,也能潑墨作畫,往往詩書畫印融為一體。唐敬儒是當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畫一幅價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對他讚賞有加,京師達官貴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圖為雅事。另一派就是宮廷畫師和民間畫匠,他們通常以畫畫為生,為王侯士族作畫,雖然畫技精巧,但不為文人所認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師覺得如何?」傅雲章抬頭,視線越過半卷的竹簾,落到傅雲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嚴肅,頰邊似乎有個若隱若現的笑渦。

      小孩子應該都愛笑才對,她卻很少露出歡笑神色,笑也只是淺笑,只有雙唇輕抿時才會露出笑渦。

      「情深不壽,慧極早天。這丫頭心思太重,不是好事。雲章,你比我更明白該怎麼辦。」趙師爺眼珠轉來轉去,偷偷摸摸移走幾顆棋子,「你不擅長畫畫,也不懂畫,要嘛給她找個好老師……要嘛,什麼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黃州縣沒有好的畫師。」傅雲章道。

      趙師爺怔了怔,抬起眼簾看他,沉默片刻後,鄭重道:「倒是難得看你這麼寵著誰……也罷,你既然打定主意讓她學,那就得保證她能學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范維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趙善姐你可聽說過?」

      傅雲章皺眉想了一會兒,「略有耳聞。」

      范維屏是山東人,沒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趙家。他在武昌府求學時,聽人說過范大人的母親和首輔沈介溪的夫人趙氏沾親帶故,原來她倆是族中姊妹。難怪範維屏能調到湖廣出任知府。

      「趙善姐是我的遠房堂妹,她自小擅畫。當年她待字閨中時,家中窮困,出不起嫁妝,出閣前她閉門不出,花一個月畫得一箱工筆花鳥畫,換得黃金百餘兩,風風光光出嫁。」趙師爺緩緩道,「趙善姐是閨閣派,你妹妹若能拜趙善姐為師,她以後的妝奩就不必你費心了!」

      傅雲章嗯一聲,把這事記在心上。

      范母趙氏是范知府的母親,住在繁華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黃州縣來。如果要英姐拜師,豈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紀離家求學,對她來會不會太辛苦?

      他心裡想著事,絲毫不耽誤落子的速度。趙師爺抓耳撓腮,想破腦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乾脆再度胡攪蠻纏使出悔棋這一招。

      傅雲章端起茶杯吃茶,隨他耍賴,反正他耍賴也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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