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周.週三】
陸柏舟的辦公室自然在城北監獄裏頭,當然是萬萬不能用來和白晟的會面的,好在離那不遠就是他的家 —— 一層半的LOFT,底樓客廳連開放性廚房,帶一個小書房,基本就是個工作室,幾人約定在他休息的週三上午見面。
於是一大早凌辰南就開車到白晟家樓下接人 —— 他家離凌辰南診所不遠,跟陸柏舟家卻是城市的兩個對角線,要是走路恐怕要從頭天夜裏開始走,被凌辰南一票否決。
路上有些堵,凌辰南晚於約定時間五分鐘才到,可樓下還沒有白晟的身影,又等了一會兒,他打開車門想透透氣,被一陣妖風給吹精神了,站在空地上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每天在同學樓下等他一起上學的場景。
剛鑽回車裏,凌辰南正猶豫著要不要給白晟掛電話的時候那人就出現在了樓道口。
雪化了,街上很冷,白晟裹得像個粽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他袖子又厚又長,露出幾跟半截的手指頭沖他擺了擺,慢吞吞地走過來拉開車門。
“醫生……”白晟聲音依稀比往日更軟了,帶著點鼻音,甕聲甕氣的。
凌辰南側頭看他,微笑:“早上好。”
他“嗯嗯”地點了點頭,又努力撐大眼皮看他:“醫生早。”
凌辰南覺得他這樣子好笑,逗說:“誰?”
白晟茫然地:“嗯?”
凌辰南:“我不是凌先生嗎?”
白晟睡意朦朧,遲鈍地老實重複:“凌……凌先生早上好。”
凌辰南問:“你一般晚上幾點睡?”
白晟眼睛又眯起來:“今……今天早上四點半睡的。”
凌辰南無奈:“那不就是三個小時之前嗎?”
白晟咕噥著:“晚上太黑,睡不著,困……好困……謝謝醫生。” 隨後他就像網上那種睜不開眼的貓崽,側靠在座椅上睡著了。
凌辰南看了他兩眼,扒拉他說:“外套脫了,車裏有暖氣,等會下車該冷了。”
白晟被他擺來擺去的不高興了,又叫道:“醫生!”
凌辰南對他的撒嬌不為所動,繼續把他推得左搖右擺:“哎喲喲,嚇死我了,快著點,遲到了。”
白晟沒辦法,打起精神把外套脫掉,手往大圍巾底下一塞,又昏過去。
平時被人靠近就一溜煙跑掉的呢。
喪失警惕的小動物,凌辰南心裏想。
車程一個小時之後,白晟醒了,先是側歪在椅背上盯了他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問:“我,我睡了多久啦?”
凌辰南面無表情凝視前路:“睡了大半天了,怎麼叫都不醒,人陸醫生還上班呢,我們就把預約取消了,現在在往回走。”
白晟“啊!”地一聲坐直身體,左右看了半天,慌了神,結果恰逢交通廣播報時,才戳穿了凌辰南的瞎話。
“醫生!”白晟進一步抗議。
凌辰南假裝一本正直,轉移話題道:“喝水嗎?車門上有,快到了。”
白晟瞬間忘記指責他,點頭說謝謝,抱著水瓶捂了一會兒,而後扭開瓶蓋慢慢喝起來。喝了幾口後,他又把瓶子捏得喀拉喀拉響。
凌辰南餘光瞄他:“怎麼了,緊張?”
白晟沮喪地說:“早知道晚點醒了。”
凌辰南笑了聲,說:“什麼態度!你這是一個優秀副駕駛該說的話嗎?不陪聊也就算了,還拼命釋放瞌睡。”
白晟當真了,十分自責:“每次都麻煩醫生,醫生難得休假……都怪我太沒用了,連車都不敢自己坐,離了醫生也睡不著,以後,我一定可以克服更多困難的!”
凌辰南想到他每次來診所在躺椅上昏昏欲睡的樣子,好笑道:“感情你以前是花錢來睡覺的是吧?”
未等白晟回應,GPS的女聲就提示到達目的地,白晟一下又坐得筆直,目不斜視地盯著擋風玻璃。
凌辰南說:“穿衣服。”他穿上衣服。凌辰南說:“解開安全帶。”他解開安全帶。凌辰南提高音量:“下車啦!”白晟終於反應過來,拉開車門走出去。
兩人又是瞬間被凍精神。
按開門鈴上了樓後,陸柏舟一身休閒服來開了門,手裏端著一杯顏色極深的咖啡,聞著都苦,打招呼道:“喲,學弟,你好啊小白。”
凌辰南嘖他:“別跟叫狗似的。”
陸柏舟沒正行,改口道:“你好啊人類小白。”
凌辰南決定不給這人一絲存在感。
白晟半躲在凌辰南後頭,小聲說:“你好。”
凌辰南進了屋,熟門熟路地去找出杯子給自己倒水,回頭看白晟還拿著車裏帶上來的瓶子,於是就沒問他。
陸柏舟也和他閒聊了幾句 —— 都是陸柏舟在說,他點頭搖頭。隨後陸柏舟說:“我先和你家醫生嘮兩句,你先坐。”
白晟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坐了半張椅子。
凌辰南跟著陸柏舟進了他書房,關上門,一邊吹杯子上冒起的熱氣,一邊解釋:“他沒法坐公車或計程車,跟人挨得太近了,他不舒服……呃……至少這個人格不舒服。”
“瞧你慣的,”陸柏舟說:“是跟其他人相處不舒服吧,跟你倒是挺親的。”
凌辰南:“跟我熟悉嘛。”
陸柏舟笑了聲:“不過認識倆月而已。”
凌辰南說:“我認識他兩個月,他認識我半年。”
陸柏舟一時沒繞過來,想了一會兒反應出來:“我靠,真的呀?真是他跟蹤你?”
凌辰南皺眉瞪他:“你可是小點兒聲。”
陸柏舟一臉匪夷所思:“那你還帶著他滿街跑,你膽兒也忒大了。”
“幹咱們這個工作的要是都不理解病人,不去積極幫助病人,他門還能指望誰呢?”凌辰南說:“不過……他說拍照片跟蹤我的人是另外個人格,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叫蜂鳥的。我事後回憶了一下,那些照片和行程歸納得特別井井有條,邏輯和線索都特別一板一眼,不像是外面那個搞藝術創作的手筆,不過吧……有些事兒還是對不上,反正該交代的我都跟你說過了,接下來就由你來判斷了,而且之後……你一旦開始診療,我也就不方便探聽細節了。”
陸柏舟還沒想放過之前的話題,說:“你知道人在不同人格之下有可能連體格和體能都有差距嗎?別看他現在文文弱弱的樣子,換做其他人格不一定收拾不了你,你小心把自己給浪沒了。”
凌辰南沒告訴對方自己二度被蜂鳥襲擊的往事,只點點頭,模棱兩可地說:“我知道。”
陸柏舟歎了口氣,揮手道:“下去吧,傳下一位。”
凌辰南白了他一眼,走出書房,見白晟還老老實實地坐在原位,塑膠瓶的包裝紙都被撕沒了,不由得放軟聲音:“白晟?過來。”
白晟聽話地站起向他走來,凌辰南帶他進屋坐好,輕拍拍他手臂,帶上門出去了。
他們會聊什麼呢?凌辰南忍不住想。
肯定還是簡單的互相瞭解吧,從自己這裏聽了再多,學長也會按照步調進行接觸再自主判斷。
白晟會不會跟學長一起不自在呢,把他們關在一個小屋子他會不會難受呢?
蜂鳥是真實存在的人格嗎?他的行為是完全不受控的嗎?學長會和自己得出一樣的診斷結果嗎?
凌辰南回到客廳裏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終於還是淡定下來,坐在沙發上刷手機。回了半個小時郵件後,再看了會新聞,凌辰南又覺得餓了,開始在廚房翻箱倒櫃,終於找出半盒玉米麥片,就著冰牛奶坐回到沙發邊。
好冰……凌辰南皺眉,現在想熱也晚了,玉米片們很不給面子地化成軟塌塌的一堆。
書房的門這時開了,凌辰南含著勺子轉頭,跟陸柏舟大眼對小眼。
陸柏舟癱著臉:“您就當自己家一樣,千萬別客氣。”
凌辰南吐出勺子:“不客氣不客氣。”
陸柏舟依舊把著門:“不是,你怎麼還在我家?”
凌辰南樂了:“學長,您平時這話沒少說吧。”
陸柏舟聽懂了,咬牙切齒:“當著外人的面我不想揍你。”
被提及的“外人”也走了出來,來回看了看他倆,叫到:“醫生。”
兩人同時回頭。
陸柏舟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才是醫生,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知道嗎?”
凌辰南把他扒拉開:“別聽他瞎胡說,怎麼樣,結束了嗎?”
白晟點點頭。
凌辰南:“回家嗎?”
白晟想了想,點點頭。
陸柏舟怪叫起來:“不是吧,包接送呐?學弟送我去上班嗎?”
凌辰南拿起白晟外套遞給他,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陸醫生再見!碗我就不洗了!”
再次走出室外,太陽已經很高了,金橙橙的,照在顏色簡單一片灰白的街道上,也別有一番詩情畫意。凌辰南伸了個懶腰,說:“吃了半碗冷麥片,更餓了。”
白晟連忙說:“我我我!”
凌辰南:“曲項向天歌……”
白晟著急道:“我請醫生吃飯!”
凌辰南開玩笑道:“別想一頓青椒炒肉打發我不給車費。”
白晟:“給給給……”
凌辰南笑起來:“你這也算重要的話說三遍嗎?”
白晟抿起嘴巴,組織了下語言又開口:“求你啦醫生,請你吃飯吧。”
“沒聽過求著請別人吃飯的,”凌辰南笑得眯起了眼:“這還真是勉強人的要求啊,好吧好吧。”
白晟高興起來,主動跑到副駕座邊,但是拉不開車門,回頭期盼地望著他。
那眼神……凌辰南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麼感覺,頓了兩秒才按了下車鑰匙。
他隨後坐進駕駛座,點著火,等發動機熱起來。
白晟在座位上動來動去,凌辰南問:“剛才和陸醫生聊得還順利嗎?”
白晟回頭看他,點點頭說:“沒聊太深入的,都挺輕鬆的,隨便聊了聊。”
凌辰南點點頭,白晟又說:“陸醫生他,人很好……很好親近,雖然,有時候分不清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這點跟,跟醫生很像。”
凌辰南失笑:“那我要反省了。”
白晟眼巴巴地看著他,問:“醫生和陸醫生關係很好嗎?好像關係很好的樣子。”
凌辰南癟了下著嘴揚起眉毛點點頭:“還成吧。”
“哦哦,”白晟收回目光:“我……我也想……”
他聲音太小,凌辰南沒聽清,問:“嗯?”
白晟說:“我不想叫醫生醫生了。”
凌辰南樂了下:“繞口令呐?不是早就說不用叫了嗎。”
白晟鬱悶地說:“我不知道該叫什麼,叫凌先生太奇怪了,全名好像又有點不禮貌。”
凌辰南:“白晟不也是全名嗎?”
白晟還是不滿意:“我那是,兩個字啊!”他苦思一陣,問:“你媽媽叫你什麼啊?”
凌辰南說:“哦,我知道了,想叫我南南是吧,我是不會同意的。”
白晟小聲噗嗤,然後大著膽子:“南,南南……”
凌辰南繃著臉:“你叫吧,我是不會答應的。”
白晟覺得有趣,又叫:“南南。”
凌辰南持續無表情:“我是有尊嚴的。”
白晟清了清嗓子,口齒清晰地叫:“南南!”
凌辰南依舊繃著臉,卻脆聲應道:“誒!”
“哈哈!”白晟笑出聲了,凌辰南扭頭看他,他也沒有收起笑容。
從沒見過這樣的白晟,眼睛在笑,凌辰南想,好像比平時還好看。
這可糟糕了,他暗自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