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堯本來打算凝出這個幻影后, 隻瞧一瞧他, 與他說說話,便將它收回。格格黨%
可他抬手, 卻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實在是太像了,揮手將它打散,好似再將那人殺死一般。
他將手舉起又放下, 如此反覆,終是歎息一聲。
便再給自己放縱一下吧。
“阿堯,你怎麽了?”幻影突然問。
薛堯並沒有覺得意外,不過是幻影隨著他記憶和心念所動。
“沒什麽,只是覺得自己太貪心了。”薛堯對幻影說,“明明隻想再看你一眼。”
天道回來時,被薛堯身旁這個對他而言極其熟悉的幻影嚇了一跳。
“青蓮?!”他忍不住叫道。
而那個幻影卻一動未動, 天道這才察覺到些許不對勁。
“這是我凝的一個幻影。”薛堯說。
“你……唉。”天道張開嘴想說什麽,終是沒說出口。
有時候,他也覺得薛堯這樣太煎熬了。
可又能怎麽辦呢?
…………
薛堯走到哪, 這個幻影便跟到哪。
天道說, 這個幻影是由薛堯的心念所化,在接收薛堯大量而繁雜的心念後,它就會變得如同一個人工智能般,不斷地整合、篩選這些信息, 從而做薛堯內心最想要它做的事。
“你再不將它收回, 它會越來越完善, 最終除了沒有自我意識外, 它會變得跟真正的活人沒什麽兩樣。”天道說。
“再等等吧。”
薛堯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一向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可這次卻……
明明只是將幻影收回而已,就像把照片取出來又放回去一樣,他卻如何也做不到。
後來,薛堯將幻影帶到了之前的寢宮中。
“怎麽把我帶回這兒來啦?”幻影抬頭問身旁的薛堯。
“師尊暫且先住這裡,好不好?”薛堯輕聲問。
“好啊。”幻影點頭,走到小桌前斟了一杯酒,喝完後眼睛一亮,“我從來沒喝過這麽好喝的千荼酒!”
“師尊喜歡就好。”薛堯說。
那是薛堯釀的。
釀酒的時候,薛堯有時候會想,這麽簡單的事情師尊是怎麽把它釀得那麽難喝的。
可想著想著,他又心悶得厲害。
他釀得再好喝有什麽用呢,喝酒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那些難喝的酒,才是他自己最想再喝到的。
哪怕一次。
……
將幻影安置在那個寢宮後,薛堯倒是很少回去了。
薛堯不在寢宮時,幻影便隻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
有天晚上薛堯突然造訪。
“阿堯,你怎麽來了?”幻影高興地問薛堯。
“師尊,今天是重明日,是四界為了感謝你而設立的節日。”薛堯對幻影說。
崇明日,一千多年前的今天,凌霄等人試圖斬殺他,也是那一天,傅明修將無辜枉死的人復活,又以身殉道,讓薛堯永遠失去了他。
那之後的近百年,四界將對薛堯的怨恨藏在心中,敢怒不敢言。但他們對傅明修卻是十分感謝和尊敬。
就算後來薛堯贏得了四界眾生的愛戴,他們對青蓮尊者的情感卻是沒有減少,而且還在薛堯本人的帶頭下,越發越深。
每年的重明日,是最盛大的節日之一。
“師尊,你看。”薛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從他的掌心中出現了許多金色的光點。
光點越來越多,最終充斥了整個房間。
“這是四界眾生因您而產生的願力。”
幻影伸出手,握住了一個光點,笑道:“暖的,還怪好看的。”
薛堯出神地看著幻影的側臉,說:“師尊,你知道嗎,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重明日。”
“為什麽?”幻影眨眨眼睛,表示不解。
薛堯忍不住低笑,那笑聲是從喉嚨間擠壓出來的,嘶啞又悲傷:“師尊,我怎麽會喜歡這個節日?”
他怎麽會喜歡這樣一個節日?
他怎麽會喜歡傅明修的忌日。
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紀念他,感謝他,除了薛堯。
除了薛堯這個始作俑者、罪魁禍首。
“那就廢止啊。”幻影說。
反正四界薛堯說了算。
“那是他們紀念你的日子,我又怎麽會廢止……”薛堯喝水一樣一杯一杯地喝著自己釀的千荼酒。
他非但不廢止,還在四界到處為傅明修建神廟,他要讓四界眾生哪怕再不記得有薛堯這個混蛋,也一定要記得青蓮尊者。
青蓮尊者才是四界最該愛戴的人。
若非他,那個叫薛堯的惡徒不會變成現在的堯光。
可就算沒有薛堯這個人,那樣驚才絕豔的人,也絕不會做得比現在差。
他只是把“生”留給了自己。
哪怕他還恨自己。
哪怕自己情願死。
薛堯說不喜歡重明日,可又不廢止,這可觸及到幻影處理的盲區了。
幻影只能眨著眼,輕撫小徒弟的臉:“瑤瑤,不要難過。”
薛堯看著面前的幻影,突然紅了眼眶。
“師尊,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做這些。我知道人死了還能剩下魂魄,魂魄散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可是我不相信,一個人給世間留下了那麽多的痕跡,那麽真實,那麽刻骨……怎麽魂散了就什麽都沒了?”
“你剛走的時候,我魔怔了一樣想著這個問題,是不是魂散了,還能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如果我也補道了,是不是還有那千萬分之一的可能,能再次找到你?”
“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只要我知道你還在,還生活得高興……就是最大的奢望了。”
“阿堯,魂散了,可真的什麽都沒有了。”幻影說,“不要去用永遠的消散來換取一個不可能的可能。人活在世上,走這一遭,並非是承受痛苦,而是享受……世間一切所能給你的,痛也好,樂也好,都是生之前、死之後的人所不能擁有的。”
“師尊……我知道。”薛堯嗓音開始顫抖,他抹了把臉說,“我很想這樣,哪怕不能遇到你,至少我什麽都不知道了,我就不會每天那麽痛……師尊,真的太痛了。”
“我想給你釀酒喝,可釀完的酒吞下肚,好像順著那些酒水把我的身體都割開了一樣,我呼吸,氣體也成了利刃,它進入我的肺後就成了針,戳爛我的五髒六腑……我第一次那麽慶幸我是堯光,堯光可以不用呼吸,不用進食。可還是好痛,我抱著琢章,痛得……”
痛得用琢章將自己的腿割斷,他想知道師尊當時有多疼……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的腿割斷,卻什麽都感覺不到。
他覺得自己不像是一個活人,像是一隻鬼,一隻活在烈陽下的鬼。
這個世界如同陽光一樣美好,可它在自己這個鬼的眼中,卻比地獄業火還可怕……地獄業火尚可以忍受,可這個世界的每一處空氣,每一尺光陰,都像烈陽驅逐鬼魂一樣驅逐著他,在根本上排斥著他。
但是這些他終是沒告訴幻影。
幻影明明是他一個傾訴用的對象,就像琢章一樣。可他可以肆無忌憚對琢章說任何事情,可以用琢章將自己剜得鮮血淋漓,但是他卻不敢把這些任何一點告訴幻影。
他怕幻影生氣,怕他難過,可回過神來,他又意識到,幻影不會有任何意識。
它只是一段設定好的、用來安慰自己的程序而已。
“我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間,我不敢想任何事情,不敢想你為什麽救我,不敢想你有沒有恨我,不敢想我又多麽對不起你,不敢想我該做什麽,不敢再想任何有關於你的事情……可是它們還是會凌亂的、不斷的、每時每刻的出現在我的腦中。”
“後來,天道找到了我,他將曾經的真相告訴了我。”
“我以為原先已經足夠痛苦了,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沒有資格去懷念你了……可……”他啞著嗓子,沒有說下去。
人真的很神奇。
當一個人已經痛苦到無以為繼時,其實他可能遠遠低估了自己。
哪怕承受痛苦的軀體已經被壓成了絲線,彎成了晦月,可只要還有不能死的事情要做,這個軀體就不會斷。
“後來,天道問我,知不知道他為什麽將這件事告訴我。我沒有回答,但其實我知道。”
“他想告訴我,師尊對我的期望是什麽。你將生留給了我——兩次——將四界也留給了我,我能做的,不是毫無用處的後悔,而是真正做到你希望我做的事情。”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你們存在的地方,那麽能讓你看到這樣的我,看到這樣的四界……哪怕能讓你高興一點點,我做的就值了。”
“可是師尊……我曾經等了你一萬年,我以為我那時候已經瘋了,可現在才一千六百多年……我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幻影起身,抱住了他。
“別難過了,我在這裡。”
薛堯無措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再也無法忍住地落了淚,最終泣不成聲。
耳畔的話語如此熟悉,鼻間還是那雪域青蓮的氣息,懷抱依舊是溫涼卻滿是包容……一切都一模一樣。
就像師尊真的活過來了。
就像師尊真的站在他的面前,抱著他,安慰著他。
可是不是。
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可憐蟲的可憐的自我安慰。
心突然空了一個大洞,像是被人生生挖去的,可一點都感覺不到疼。
…………
半夜,躺在床上的幻影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腦子出現了奇怪的聲音。
“噔噔蹬蹬!傻逼宿主,該醒過來了!”一個很陌生,可又透著熟稔的聲音。
“你是誰?”幻影問道。
“我是你統哥,哎,你現在魂魄不完全,果然腦子不怎麽靈光。”系統歎氣。
傅明修赴死那天,沒找系統幫忙。
系統擅作主張,留住了他的一絲精神力。
由於這是跟這整個世界的規則在搶人,系統直接耗盡了能量,別說給傅明修重塑身體,連幫他奪舍或者借屍還魂的力量都沒有。
甚至能量不足以穿破位面,他連主系統都聯系不上。
等了一千多年,系統只能緩慢積攢能量,眼看那進度條遙遙無期,還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湊夠能量,卻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薛堯凝的這個幻影,完全是給傅明修量身打造的身體。
幫傅明修奪舍或者借屍還魂,都是要耗費能量的,還要用能量強行地讓那具身體適應魂魄,但是這個幻影完全不用,因為它就是傅明修,而且還沒有意識,是最最恰當的容器。
系統就把傅明修的精神力塞了進去,打算慢慢溫養。
本來等傅明修真正蘇醒又是要一長串的進度條,誰知道還有重明日這種節日,滿世界飄蕩著對傅明修的信仰。這種能量系統不能吸收,但是傅明修作為信仰的直接對象,在有了實體之後,就可以接收這種能量,大大提高了恢復的速度。
不過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估摸著加上每年的信仰,還需要幾年吧。
現在傅明修只是個不完整的魂魄,隱隱有了些許自我意識,但是還沒有記憶,甚至難以產生正常的情感。
所以他現在估計真的以為自己是個幻影,按照原先設定好的“程序”行動。
“算了,雖然薛堯那小子還以為你只是幻影,不過瞧他那副德行他也不敢對你怎麽樣,估計你還把他虐得夠嗆……我懶得跟沒有智商的你講話,先撤了。”系統說完,就下線了。
幻影歪頭,覺得這個突然出現的聲音有些奇怪。
可是他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這種會覺得“奇怪”的自己好像更加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