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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金百味 - 第39章字體大小: A+
     
    第39章 【三章 合一】

      【青梅竹馬】

      開封到順天已經不遠了,臨走前左桂仁熱心的給他幾人換了一輛新馬車,備好乾糧和水,還沒出府,一路上就和百里叨叨叨說個沒完,前者唾沫橫飛,後者心不在焉。

      府門外,葉溫如剛上了馬車,七夏就立在車下仰頭看她,兩人似乎是在說些什麽。朝陽從正面升起,照著她側顔一面爲白一面爲暗。

      「誒,誒,遠之啊,你有在聽我說話麽?」

      百里收回視綫,淡淡嗯了一聲。

      分明是沒有在聽……

      見他這般,左桂仁也不好繼續囉嗦下去。

      「這拜托老將軍的事,你可一定要記得啊。」

      「我知道。」

      七夏在馬車裡坐穩,正撿了個橘子來剝,葉溫如看了她好幾眼,猶豫甚久,才凑上去輕聲問道:

      「小七……」

      她隨口點頭:「嗯?」

      「昨天……昨天你喝醉酒了。」葉溫如提醒道。

      「我知道呀。」七夏倒是回答得坦然。

      她旁敲側擊:「那,你還記得發生了何事麽?」

      馬車之外,季子禾和百里正上了馬背,在車子左右兩邊靠窗的位置,恰聽見這句話,二人都不由自主拽緊繮繩。

      百里所想的是酒宴上的事,而季子禾想的……則是自己在小院中的失言。

      「記得。」七夏歪著腦袋閉目想了一會兒,「我是不是問過百里大哥一些話?」

      「嗯,嗯。」葉溫如頷了頷首,「你……當時真是那麽想的?」

      雖能模模糊糊記起些許,她却又不能確定。

      「我有點忘了,我可是問了他喜歡不喜歡我?」見葉溫如點頭,她忙接著追問,「那他之後怎麽說的?」

      「他沒吭聲……」

      「是嗎?」七夏擰起眉頭,努力回想,「我怎麽還記得……他說過,什麽『跟了他,就沒那麽苦……』」

      百里抬眸看了一眼對面的季子禾,他顯得有些局促,忙垂頭去撫摸馬鬃,一下一下,很是輕柔。

      「百里公子有說過這個?」葉溫如微楞片刻,自是完全想不起來。正在此時,聽得前面馬鞭一響,車子便晃晃悠悠開始移動,軲轆轉動的聲音把裡頭的人聲盡數吞沒。

      「小七,你……」她斟酌著詞句,小心翼翼問道,「你近來可是心情不好?」

      七夏嘴裡嚼著橘子,忽然一滯,沉默了一瞬,才輕輕嘆道:「我也不知道……最近,總是覺得有些倦倦的。」

      「是身體不好?」

      「不全是。」她垂眸盯著手指,指頭上的傷還沒好,深深的痕迹,「心頭也有點累。」

      這麽拼了命地去喜歡一個人,時間久了覺得累也不奇怪,不欲看她太過失落,葉溫如忙岔開話題。

      「聽說你在京都也有親戚?你可去那裡看過?熱鬧麽?」

      「熱鬧熱鬧。」經她一提,七夏忙笑著點頭,「我只在很小的時候去過一回,正逢上元,還看到街上舞獅子了呢!——你知道飛叉麽?」

      雖然有所耳聞,葉溫如還是搖頭,想讓她說,「不知。」

      「那個耍飛叉的特別厲害,叉子可在滿身打滾,還會上油點火。」七夏當時年紀尚小,所記得的事情不多,獨獨此事令她難以忘懷,現在想起也十分懷念,興致勃勃說了一陣又探出頭,趴在窗邊去問百里。

      「等到了京都,你帶我去看飛叉,好不好?」

      他幷沒多想,頷首便同意下來。

      見他已然點頭,七夏喜滋滋地又縮回車內,仍舊和葉溫如嘰嘰喳喳說著話。她心情素來轉得快,眼看已不再抑悶,葉溫如也鬆了口氣,望著她微笑。

      尚未出城,車馬無法快行,七夏正把兜裡的錢袋翻出來,細數著自己還剩多少銀兩,剛數了一半,遠處忽聽得有人似乎喚了聲「表少爺」,不多時,車便穩穩停了下來。

      馬背上,百里勒著繮繩,眉頭微皺打量來者。

      那姑娘約摸十六歲上下,穿著件元青半白的襖裙,模樣清秀,長得是有幾分眼熟,只是不太記得了。

      「你是……」

      「表少爺,我是明姑娘身邊的丫頭啊,您忘啦?」儘管也沒覺得對方會覺得,那丫頭只顧接著道,「前些時日小姐聽就說您來了開封,因爲一直臥病在床,不敢唐突打攪。今兒才好些了,便遣我過來請您。」

      「你家小姐……」總算是猜出她的身份,百里略一遲疑,「她在此地?她不是在順天府麽?」

      「小姐身體不適,老爺特地讓她到郊外山莊養病的。」

      「原來如此。」百里頷了頷首,沉吟片刻,側目看了一眼馬車,開口推拒,「實在不凑巧,我等已打算啓程返京,勞煩你代我向你家小姐陪個不是,下回若是得空,我再親自上門拜訪。」

      「公子公子……不打緊的。」眼看他抱拳要走,丫頭趕緊上前攔住,「小姐說,公子的朋友也可一同前去。公子,你就留幾天吧,小姐她……實在是不得已……」

      馬車內,聽不清外頭的人在說些什麽,七夏同葉溫如兩個大眼瞪小眼,最終還是她打起簾子,小聲問:

      「怎麽了?」

      百里遲疑片刻,回頭看她:「不去京都了。」

      「啊?爲什麽?」

      他說得簡短:「先去明月山莊住幾日。」

      話音剛落,梅傾酒就在旁插話道:「我說,小七還是別去了吧,叫他們幾人在你府上等著,我陪你去得了。」

      七夏聽著奇怪,瞧著梅傾酒的表情,不解道:「我爲何不能去,那是什麽地方?」

      礙於那邊丫頭還在場,梅傾酒不好明說,隻下了馬拉她到一邊兒,低低道:「這邊兒請人來的,是老百家的遠房表親,朝中正三品的翰林學士,兩家走得挺近。明家小姐和他還是打小一塊兒長大……」

      七夏一聽完,緊張感登時就來了:「那我還能不去?我這是必須得去啊!」

      梅傾酒險些沒被自己口水給噎著:「你要去?你不怕給自己心裡添堵啊?」

      她想了半日,也不太明白:「好好兒的,有吃有住,我怎麽會添堵呢?」

      「你……」梅傾酒覺得她這腦子决計是塞的稻草,真恨不得撬開來看看,「百里對她可不一樣!」

      「那我就更應該去了!」七夏揪著他衣擺,「萬一、萬一我不在的時候,他們……他們……那我怎麽辦啊!」

      「你別怕,別怕。」梅傾酒神色認真,胸有成竹道,「哥給你看著!」

      「就你?你不是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麽?」她猶自不信,「靠不住。」

      後者聽完啼笑皆非:「好心還給當做驢肝肺了,我對你可比百里對你好吧?」

      「你對我是挺好的……」七夏也不否認,「可我們倆的交情總比不過你和他們的交情。你定然有不少事,是幫著他們瞞著我的!」

      這話她確實也沒說錯,梅傾酒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罷罷罷……你愛去就去吧。反正你臉皮一貫比城墻還厚。」

      「那當然了。」她笑意濃濃地點頭,壓根是把這個當做奉承話。

      明月山莊在城郊的山上,據說這是座舊莊子,有些年頭了,前年才大修過,眼下裡裡外外煥然一新,雖然秋季裡透著凉意,但却適合夏日避暑納凉。

      丫頭帶著他們一行人到會客的廳中等候吃茶,自己則親自前去通報。

      山莊的陳設十分別致,要說奢華算不上,乍一看去很是清雅簡潔,但仔細琢磨,那樣樣物件都價值連城,便是茶水都是一等一的針螺,片子裡盡是嫩尖,半點細碎的都看不見。

      「不愧是葉家,待客都拿這麽好的茶出來。」梅傾酒嘖嘖稱贊。

      葉溫如也覺得稀罕,品得甚有滋味,倒是一旁的七夏一直心神恍惚,茶杯捧在手裡玩了許久也沒見喝一口。

      不用問也知道她現下在憂心何事,儘管替她忐忑著,但却不知如何開口安慰。正躑躅思忖之際,廳外園廊間聽到一陣極輕極輕的脚步聲。

      七夏愕然抬起頭。

      暖陽就在那人身後,逆著光,這一瞬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從那纖細的身量上猜想她該是什麽模樣。

      「貴客遠道而來,明霜來遲,還望諸位海涵。」她款款施了一禮,頷首時眉目帶笑,向衆人一一點過了頭,最後才落在百里身上。

      見狀,百里忙將茶杯擱下,起身走上前。

      「在京都住得好好的,作甚麽到這個偏僻地方來?」他粗略打量了她的形容,「聽丫頭說,你的病又重了?」

      明霜搖搖頭,示意他不必擔心,「大夫說夏天氣候大,得尋個清凉之處,所以爹爹就讓我來這裡了……其實,我已好得差不多,沒什麽大礙。」她頓了頓,又微微一笑,「只是聽左統制偶然提到,說你也來了開封,惦記著咱們快有三年沒見過面了,所以就想找你說說話……沒有讓你很爲難吧?」

      「沒有。」百里看她臉色白的厲害,心知是多年的老毛病又重了。她自小體弱多病,全憑著吃藥吊那一口氣,明家老爺一把年紀,隻她這麽一個女兒,寶貝得緊,雖是千金萬銀的護著,可也說不準哪一日會撑不住撒手人寰。

      他同她自小關係就好,雖知這般難免會讓七夏幾人感到尷尬,但自己仍舊無法推拒。

      「帶了這麽大幫人打攪你,這話該我問才是。」

      「人多好啊。」明霜唇邊含笑,朝他身後的七夏和葉溫如投去目光,言語間聽不出半點不愉,「人多才熱鬧,今年的中秋總算是有人可以陪著過了。」

      「既然喜歡熱鬧,又何必搬到這個地方來。」百里輕嘆,抬手覆上她額頭,「外面風大,早點回去休息。」

      「我沒事,吩咐了厨子要準備一桌好菜,記得叫上你的朋友,我想好好的吃一頓飯。」

      他無奈:「……好,那你別太累著。」

      「我知道。」

      平白感受到身側有股寒意絲絲入骨,梅傾酒打了個冷戰,回頭就見著七夏撅著嘴,兩手掐來扭去,一片紅一片青,那眼裡的怨氣隔著一桌都能感受得到。

      隱約還能聽得她嘀嘀咕咕在自言自語。

      「這麽大的太陽,哪兒來的風……」

      「……他從來都沒同我這麽說過話……」

      【明家小姐】

      興許是常年臥病在床的緣故,這位明霜姑娘的臉色很是蒼白,看得出已略施薄粉,但仍舊難掩憔悴。不過儘管她形容消瘦,却幷不難看,反而還帶了幾分西子弱柳扶風之態。這般端莊溫柔,氣質脫俗的大家閨秀,別說七夏,連葉溫如都自慚形穢。

      七夏從沒見過一個人能生得這麽瘦,腰肢如此纖細,皮膚白晰勝雪,偏偏還長得很好看。她怔怔瞧了瞧人家,然後又低頭瞧瞧自己……最後萬分艱難的別過臉,當即下定决心,至此以後再不多吃。

      「這幾位……」

      眼見百里一直沒有要介紹的意思,她只得自己開口問了。

      「他們是……」他遲疑了一瞬,「我在路上結識的,正好順路。」

      明霜聞言,略有些訝然地瞧了他一眼,大約是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朋友。

      「原來是這樣,真難得,你也會同這麽多人一路同行……」她說著朝七夏幾人頷首微笑,「寒舍簡陋,只剩些粗茶淡水,怠慢之處,還望見諒。」

      知道她這是客套話,但把針螺茶說成粗茶著實是太過了些,當然也不排除她家中殷實,看不起這點茶葉。

      「明姑娘。」梅傾酒多少和她見過面,雖不熟識,好歹不至於太生疏,忙起身作揖,「來來來……百里這厮不會說話,我給你介紹介紹。」

      明霜欠了欠身,溫聲應道:「那就有勞梅公子了。」

      他退開一步,看向葉溫如,同她對上眼時各自都微笑點了點頭。

      「這位是前蘇州轉運鹽使司葉大人的千金,溫如。」

      這種大小姐久在閨中,想來也不知道她家的事,梅傾酒嘴上多潤了潤色,明霜未曾有疑,含笑道:「原來是轉運使大人的千金,失禮了。」

      葉溫如忙回禮,心頭却暗道慚愧,不由朝梅傾酒投去一個責備的眼神,後者只是笑嘻嘻的,又看著季子禾。

      「常州的名醫,季子禾季大夫,這沿途有個大病小痛的,全仰仗他一人,醫術很是高明。」

      連季子禾都順帶誇了一下,著實難得。

      明霜轉向他,開口便先言謝:「多謝季大夫,百里路上勞煩您照顧了。」

      這話中明裡暗裡的意思,任誰都能聽出來。早聽說她二人關係親密,但言語間能如此不避不回,恐怕不會只是青梅竹馬這麽簡單了。

      在場三人聽罷,心頭都默默替七夏擔憂。

      那邊的季子禾換上笑顔,也拱手謙虛道:「小姐客氣了……在下幷不如梅兄所說那般厲害,實在是受之有愧。」

      最後梅傾酒才走到七夏跟前,想了許久也沒想好該怎麽解釋她的來歷,但見她又發著待不知在看什麽,於是輕輕咳了一聲。

      「呃,這是……」目光朝百里那兒溜了一圈,他遲疑了好一瞬,才靈機一動,摟著七夏肩膀,笑道,「這是我妹子,小七。別看她瞧著沒幾兩肉,做菜可是好手,我家酒樓裡只要是打出她的名號,排隊都能拍到明年去。」

      「看不出小七姑娘年紀輕輕却又如此能耐。」明霜想也沒想就開口誇贊,和善地朝她笑道,「真是令人羡慕。」

      七夏望著她,半晌沒說話,直到梅傾酒狠狠擰了她一把,她才僵硬地露了一個笑盈盈的表情。

      「呵呵,是啊是啊。」

      「我們這裡的厨子是自家帶來的。」她微微一笑,「希望姑娘莫要嫌弃。」

      「不會,不會……」七夏咬著牙,「怎麽會呢……」

      生怕對方還會再說出別的什麽刺激她的話來,梅傾酒急忙把七夏拉到背後,笑容滿面,「明姑娘精神不好,也就不用招待我們了,自個兒身子要緊。」

      百里亦是緩緩頷首:「說的是,你還是回去休息,這裡有我。」

      「不妨事。」明霜搖了搖頭,「來者是客,何况……我已經命人備好午宴,這時候再走,怎麽也說不過去。」

      她在他手上握了一握,「我先回房換身衣裳,你且同你朋友說說話。」

      百里無法,只得應下。

      想不到這位明小姐如此堅持,此時分明感覺到身邊的七夏乍然安靜下來,葉溫如莫名的就起了一身鶏皮疙瘩,也不敢回頭去看她的表情。心頭暗暗嘆氣:早知道還是不來的爲好。

      午飯是在山莊暖閣內用的,滿桌子的佳肴,酒肉糕點全齊,菜式也是各色各樣,布置得十分周到。

      因照顧著她幾位是江南人士,故而清淡的菜肴很多,好幾道菜中都放了笋,在這個時節能吃到竹笋,而且還是鮮笋,委實不容易。尤其是那道脆拌笋條,清爽可口,唇齒間還夾雜著酥麻的花椒味道,令人贊不絕口。

      這頓飯衆人都吃得很滿意,當然,除了七夏之外。

      來山莊前她很難想像梅傾酒嘴中那句「百里對她可不一樣」是什麽意思,直到親眼看見,那在較場上突生出來的遙遠感便愈發强烈起來。

      明霜吃得很少,興許是有病在身,食欲不佳,其間也不怎麽說話,只是替衆人布菜,不時向百里問一兩句什麽。

      擔心她太過勞累,舉目時見眼前擺了一鍋老鴨湯,百里也沒多想,抬手盛了一碗推到她跟前。

      「你也別忙活,多吃一些。」

      他話音才落,四下裡三雙眼睛同時朝他看去,隨即又去看七夏,不用想也知道後者眼下會有多心塞了。

      七夏乾脆就沒抬頭,一口一口慢條斯理的吃白飯,因怕她心中難受,季子禾忙也夾了幾筷子菜放在她碗裡,柔聲道:「別光顧著吃飯,多吃些菜吧。」

      氣氛太過僵硬,梅傾酒喝完酒,笑著打趣:「是啊,小七,你平日不是很能吃麽,怎麽今天吃這麽少?」

      聽說此話,百里轉過頭來,見她表情確有异樣,遂隨口問道:「你不是喜歡吃甜食麽?方才特意招呼厨房給你做的糖醋排骨,不嘗嘗?」

      七夏仍舊只是吃白飯,忽然信誓旦旦道:「不,我從現在開始要少吃,最好一天隻吃一頓。」

      莫名其妙冒出這個,也不知是發的什麽瘋,梅傾酒倒是好奇:「怎麽,省錢啊?」

      她把飯咽了,語氣堅定:「我要瘦下來!」

      百里微微一怔,也有些不解,亦出聲問道:「爲何?」

      七夏轉頭,對上他目光,認真道:「你不是喜歡這樣兒的麽?」

      這句話一說出口,在場皆是一待。梅傾酒幾人本是已經習慣她對百里這麽口無遮攔,可現下畢竟是在人家明大小姐面前,這不是擺明瞭挑釁麽……

      葉溫如偷偷往前瞄了一眼,好在明霜只是隨衆人待了一待,神色很快恢復如初,看不出不愉之色。

      百里也是怔怔看著她,隔了片刻,方把眉一皺,沉聲道:「成天都想這些,你腦子裡就不能裝點別的?」

      七夏低低辯解:「是你自己問我的,你不問我,我也不用說,我說了倒被你凶,既然你要凶我,一開始索性別問我。」一席話飛快說完,她把碗放下,輕聲道:「我吃飽了。」

      言下之意是不願再說了,梅傾酒朝季子禾使了個眼色,忙笑著打岔:「不吃就不吃吧,這酒還溫著呢,可別浪費。來……季兄,我敬一杯。」

      季子禾接過酒杯,也陪他做戲:「多謝梅兄。」

      住處是臨時收拾出來的,七夏和葉溫如就住在東南角的小院落裡,雖是小院落,其實也不算小了,院中還帶了個花園。此時金菊和木芙蓉相繼盛開,景象美不勝收。

      一放下包袱,七夏就往床上一倒,埋首在被子裡,長長嘆了口氣。知道她心裡難受,適才也沒吃多少,葉溫如忙去桌上倒了杯茶水,坐在床邊,拿手輕輕拍了拍她肩頭。

      「小七,小七……你喝杯水吧,剛剛吃那麽多飯,也沒見你喝口湯。」

      七夏搖搖頭,蒙著被子,瓮聲瓮氣道:「我不渴。」

      「……怎麽了?」

      她嗚咽了兩聲,沒抬頭。

      「他都沒給我夾過菜……」

      「……」

      「他也沒給我盛過湯……」

      梅傾酒說得一點都沒錯,她就不該來的,何必給自己找不快添堵呢。

      七夏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忽然拉住她,急吼吼的問:「明姑娘是不是比我漂亮?」

      「……」這話實在太難回答,葉溫如遲疑許久,才試探性地開口,「你們……各有各的好。」

      「她說話聲音也比我好聽是不?」七夏掐了一把自己臉上的肉,懊惱道,「還比我瘦。」都說人比人比死人,越盤算越覺得自己百無一用,她仰天欲哭無泪。

      「她樣樣都比我好,也難怪百里大哥會喜歡她。」

      「……我瞧著。」葉溫如弱弱地打斷,「百里公子也不像是會以貌取人的人……」

      七夏驟然收回目光,一臉期盼地看著她:「怎麽說?」

      「百里公子也沒說喜歡明姑娘啊。」她猶自猜想,「你先別緊張。」

      「可他對她那樣好。」七夏泄氣地靠在床邊,「我拿什麽和人家比呢?」

      「咱們沒法和人家比那些……比心意總是可以的罷?」葉溫如循循善誘,「你可有送過他什麽物件麽?」

      「物件?」七夏琢磨了一陣,「吃的算不算?」

      被葉溫如以一種委婉眼神鄙視了回去,她縮了縮頭,心虛道:「那是沒送過什麽。」

      「你倒是可以親手做一個送給他。」她微笑道,「這不是中秋也快到了麽,瞧你平時總愛拿吃的討好,或許這次送點別的……你想啊,百里公子好歹算是將門,姑娘家表白心意,就該拿出像樣的東西來,總不能老讓他不停吃吧……」

      聽著好像也很有道理,七夏若有所思地點頭。

      「好,就這麽辦!」她雙目恢復神采,幹勁兒滿滿的握了握拳頭,繼而又苦笑著輕嘆,「人家都說女追男隔層紗,我看我追他隔的不是紗,那是鐵絲網。」

      【相思紅豆】

      夕陽西照,凉風習習拂面,沿著複廊一路送明霜往住處走,薄薄的日光正灑在水榭之上,楊柳彎橋,在小湖面投出倒映,波光粼粼。只可惜秋高風冷,枝葉雕零,景色倒顯得有幾分凄凉。

      百里素來不善言辭,途中也不過是提幾句寒暄之話,其他的便都是瑣事。

      偏頭看到他一副漫不經心地神色,明霜住了聲,忽然微笑道:「那位小七姑娘,也是你在路上認識的?」

      百里輕輕嗯了,語氣不鹹不淡。

      「她……好像很喜歡你,你知道麽?」

      靜默了一瞬,才聽他回答:「知道。」

      「性情這麽直率的人,倒是少見。」明霜低頭看了一眼脚邊的落葉,幷不掩飾臉上的艶羨,「活得如此自在,像是個江湖女子。」

      「是有一些。」

      側目偷偷瞄了他一眼,她開口便問:「那你呢?你對她,可有幾分喜歡之意?」

      幾乎是想也未想,百里脫口而出:「不喜歡。」

      大約沒料到他回答得這麽快,明霜明顯楞了一下,不禁失笑:「你怎麽都不仔細想一想?哪有人拒絕這麽快的?」

      百里似有些無奈:「這有什麽可想的。」

      她思忖片刻,試探性地問他:「難道……人家姑娘這麽問你的時候,你也是這樣的口氣?」

      他脚步微滯,竟也真的開始回想起來,似乎自相識到現在,除了前日在樊樓酒桌之上七夏所問的那一句之外,她的確沒有當面問過他,既是沒問過他自然也沒有機會拒絕。

      思及如此,百里帶了幾分僥幸,淡淡道:「沒有,她沒問過我。」

      聽他這口氣,多少也能猜出來什麽,想必平日裡那位姑娘應當遭了不少白眼。明霜沒奈何地搖頭笑嘆:「那你對人家還好麽,別不是說話又凶巴巴的吧?」

      他不以爲意:「我不喜歡她,何必還要對她好?」

      明霜聞言,垂眸靜靜不說話,隔了許久,才搖頭。

      「即便你不喜歡一個人,也要溫柔地待她,這樣才不至於太傷人心。」她抬起頭,笑道,「人心都是軟的,何况這還是個姑娘家,得有多强大的心能承受你對她的脾氣,你想過麽?」

      百里驀然覺得腦中异於平常地煩亂,他悵然嘆道:「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她這樣跟著你,有多久了?」明霜問。

      「三個多月。」

      「你凶過她幾回?」

      「……記不清了。」

      此時她也笑得有些勉强:「執著於一件事物這麽久了,又受了這許多挫折,我想她多半也已乏了。你若真的不喜歡她,眼下和她明明白白的說清楚,想來她不會再纏著你了。」

      百里莫名皺了一下眉,答得心不在焉:「是麽?」

      「我幾時騙過你?」她微微一笑,行了一段距離,却又開口,「不過……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和她在一塊兒。」

      聽她語氣古怪,百里不由疑惑:「爲什麽?」

      「這一輩子能有個這麽惦記你,這麽珍惜你的人可不容易。」遠處紅日已經沉入平底之下,明霜抬眸看了,「也許是我日子已經不多了,瞧著你……總有些著急……」

      百里聞言臉色微沉,「莫說這種胡話,你有你爹爹惦記,有你娘珍惜,你和我有什麽不同?……能活著就是幸。」他閉上雙目,嗓音忽然壓低,「要知道,這世上還很有多人,連活著的機會都沒有。」

      自打他從寧夏那一戰回來後,心性就變了許多。

      明白他所言之意,明霜頷了頷首,沒再說下去。

      送走明霜,往回去的時候,百里遲疑了一瞬,脚步偏轉,最終朝七夏小院的方向而行。

      眼下天色已經大黑了,廊上零零散散點著燈,視綫尚好,還不至於看不清路。越往前,氣氛就越加靜謐,不多時就看見欄杆下,有人坐在石階上,歪著腦袋,好像忙忙碌碌的,不知是在做什麽。

      約摸是聽到他脚步聲,七夏手中一滯,警惕地轉過頭,一見是她,緊擰著的秀眉驟然鬆開。

      「是你啊。」

      打完招呼又回過頭去,認真擺弄手裡的東西。百里凝神一望,這才看到她是拿了個白蘿蔔在雕花,一把精緻的小刀使得很是麻利,眼見是要成形了。

      「沒事在這兒坐著雕這個?」他也學著她在臺階上坐下。

      「屋裡悶得很,外頭還凉快些。反正閒著也是發呆,厨房裡的婆婆說這個蘿蔔壞了沒用,我就借了過來雕玩意兒。」她一面解釋,刀却沒停,很快剃掉最後一塊鱗片,七夏笑吟吟地把那條白色的鯉魚攤在掌心欣賞,繼而又遞給他。

      「送你。」

      百里遲疑了片刻,還是接了過來。

      七夏也沒再去看她,從身上掏出綉帕,仔細擦手,隨口問道:「你怎麽跑這裡來了,不和你的明姑娘多說說話兒?」

      聽她言語裡分明帶著排斥,百里不由皺起眉:「她是我表妹。」

      七夏酸溜溜地抽了抽鼻子,「比親妹妹還親的表妹,真少見,感情你看誰都是妹妹?」

      「你……」不欲顯得自己態度太過生冷,百里强咽下到嘴邊的話,「當初就說過讓你別來,是你自己執意要跟著,如今再說這些話有什麽意思?」

      這一點的確是她理虧,七夏悶著沒回答,想了想,又問他:「那你來找我,是有什麽要同我說?」

      他微微一怔,明霜的話無比清晰地在耳邊響過。

      ——「眼下和她明明白白的說清楚,想來她不會再纏著你了。」

      要說麽?

      見七夏偏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這些時日,她的飛揚跳脫比初見時少了許多。心頭明明告訴自己對她幷未有他想,又不知爲何,生分的話,他實在是……道不出口。

      他別開臉,「算了……也沒什麽事。」

      然後又想起來什麽,再去問她:「對了,今日梅傾酒找你給他烙餅,你同他說以後再也不做菜了……這是爲什麽?」

      七夏把脚平伸在臺階上,垂著腦袋玩襖裙上的系帶,悶聲道:「我不想做了。」

      她搖搖頭,「我娘說,做菜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我做的菜好吃,吃的人才開心,吃的人開心,我看了心裡也會開心。可是自從離開杭州之後,我發現好像不是那麽回事……我替萬知縣做菜,他雖然吃得高興,可我瞧著他却不覺得開心;我替你做菜,你吃了也沒見多高興,還常常不耐煩;之後就是給郡主做菜,無論我做成什麽樣子,她吃過後都是一副像嘗了蒼蠅一樣的表情,而且,我給她做菜的時候一點也不快樂……」

      她說著,話裡盡是苦楚。知道她在郡主府上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百里亦不知自己該從何勸起。思量片刻,方是慢吞吞道:

      「其實……你做的菜是比普通厨子要好吃。」

      七夏雙眼騰地一下睜大,怔怔看他:「那你喜歡嗎?」

      剛想說「還好」,琢磨一會兒,他改口說道:「挺好的。」然後,又補充,「至少比我以往吃過的要好。」

      很少見他這麽誇贊自己,七夏立時快活起來,不過很快她又把眉一皺,甚是懷疑地看他:「別不是梅傾酒特意叫你來說服我的罷?」

      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百里無奈地搖頭:「不是。」

      她不依不饒:「那你從前怎麽不說好吃?」

      「從前……」百里一時語塞,遲疑甚久,竟也信口胡謅,「滿招損,謙受益,我這般做也是爲了不讓你太過自負。」

      「原來是這樣!」七夏一臉的恍然大悟,壓根就沒多想。

      「你喜歡我做的菜?」她撫掌歡喜地展顔笑開,「你該早說啊,那我還得回去多練練!」

      擔心她行事風風火火,又會招惹什麽麻煩,百里拉著她叮囑:「明姑娘身子不好,你若沒事就少出門,別打攪她。」

      「好。」她聽話地點點頭。

      「我們中秋之後就走,這些時日你記得安分一些。」

      「好!」她笑著,又乖乖點頭。

      望著她笑顔,莫名感到一絲安心。百里悠悠鬆了口氣,早已經忘了來找她的目的。

      「那我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知道!」

      夜色濃到化不開,站在原地目送他走遠,七夏這才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住處,一進門便興高采烈地掰了根香蕉,俯身去逗弄銅盆裡的青背龜。

      黃橙橙的東西在自己眼前直晃蕩,青背龜探頭出來,目不轉睛跟著她手的動作搖擺,前腿不住扒著水,垂涎三尺。

      「你得說,百里大哥最喜歡小七,我才給你吃!」

      青背龜歪頭瞅了她一陣,仍舊扒著水,頭却越伸越長,簡直是要把腦袋扯開的架勢。七夏當然沒指望它真會開口說話,扯了一小塊丟到銅盆裡。

      桌邊尚在提筆描花樣的葉溫如見她如此神采奕奕,滿面春風,不禁笑道:「什麽事高興成這樣?出門的時候不還鬱鬱寡歡的麽?」

      「我碰見百里大哥了!」七夏扭頭來,朝她炫耀,「他還誇我做的菜好吃來著!」

      「那可真是件大喜事。」早料到如今能讓她變化判若兩人的,也只有百里了,葉溫如擱下筆,「來,你的綉樣我給你畫好了。你就照著這個綉吧。」

      兩人今日商議了半天,最終决定做個香囊。

      「行!」七夏把香蕉吃完,開始興致勃勃地計劃,「那我們明早就上山採相思子,你說好不好?」

      「好是好……不過這時節還有沒有可說不準。」離中秋還有幾日,但她一貫說風就是雨,想一出是一處,葉溫如也早已習慣,「你且好好睡一覺,不著急的,先把香囊縫好了要緊。」

      「行行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七夏接過她描的綉樣來,邊看邊揣測,「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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