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雪打燈和讓步

　　十幾年前407廠正紅火時，作為市裡的龍頭企業，市政交通特地為了照顧數千名職工而開設了這條公交線路，終點站就設在廠區門口。每逢週末和節假日，這趟車就會人滿為患，乘客又都是一個廠裡的人，彼此都認識有得聊，路上總是熱熱鬧鬧。

　　這兩年，那種景像已經不復存在，並且隨著轉型失敗，再一次停產，以前的職工下崗的下崗，外調的外調，搬家的搬家，這條公交線變得越來越蕭條。

　　今天，當公交車停在廠門外終點站時，車上就只剩下兩個回家的高中生。

　　他倆下了車，誰也沒說話。

　　陰沉了半日的天空，飄灑著下起了雪。明天就是元宵節，正月十五雪打燈，今年大約該是個好年景。

　　宋野一路戴著帽子沒有摘，曲燎原下車後被風雪吹得冷，也把帽子拉了起來。

　　迎接他們的是陳舊生鏽並上了鎖的工廠鐵門，保衛科早已解散，廠裡只安排了兩個值班的保衛人員，輪班在大門旁的門房裡值崗，為了安全起見，平時只開一扇能容納電瓶車進出的小門。

　　宋野前面走著，穿過小門進了廠區，曲燎原跟在他身後，也進去了。

　　值班的叔叔是保衛科曲大江的同事，也是熟人，特地從門房裡出來，和曲燎原打招呼，還問了他幾句家常話，等他和叔叔聊完，宋野已經走出去幾十米。

　　他和叔叔告別，背著書包猛追上去，差幾步了，他又放慢下來，追上以後可以說什麼？宋野這根本就是不想理他。

　　如果，是說如果，真的要分開了，在學校還好說，去找老崔說一聲，把他倆的座位調開，他不要跑去宋野面前晃就是了。可是回家怎麼辦？他倆還住在一個房間的。要不，他就搬到爸媽房裡去，反正爸媽也不回來住。

　　男生和男生的「結婚」，真像是開玩笑，想「離婚」也太簡單了，只要說了分開，就能分得一乾二淨，不像男生和女生，結了婚想離，就需要去專門的地方辦證，如果有小孩的話還能分小孩，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曲燎原胡思亂想了一通，想得眼眶酸澀發脹，抬頭望向宋野走在前面的背影，宋野今天穿了一身黑，黑色羽絨服，黑褲子黑鞋，走進幕天席地的飛雪之中，看不到容顏，像什麼少女漫畫裡的神秘男主角。

　　雪下得比剛才大了些，片片雪花從天上盤旋著落下來，越來越密集。空曠的廠區，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道路，雪幕將他倆籠罩，微茫中難見天地。

　　曲燎原心裡一動，這熟悉的感覺，不就是？

　　「小野。」他叫了一遍宋野的名字，聲音被風雪掩蓋，抬高音量再次叫了一聲，「宋野！你站住！」

　　宋野停下了腳步。

　　曲燎原向前邁了半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問我，想不想永遠和你在一起，那天⋯⋯也下了雪。」

　　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也是這樣的場景，他也是這樣茫然無措的，追在宋野身後。

　　上一次，他希望能給宋野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暖與陪伴。

　　這一次，他希望宋野仍然還需要他能給的那一點溫暖，和那一點點陪伴。

　　宋野背對著他，沒有動作。

　　在他看來，這像是無動於衷，不由一陣失望，都過去那麼久，宋野大概已經忘了，即使沒忘，也不願意再放在心上。

　　「你是不是已經，」他又向前邁了小半步，艱澀地問道，「沒有那麼愛我了？」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有種被扼住了喉嚨的窒息感，彷彿一眼能看到未來幾十年，自己要度過的、沒有宋野的逼仄人生。

　　宋野的背部有一個明顯的呼吸起伏，像是深吸了口氣，才慢慢回過頭來。

　　曲燎原緊張地哽了一下，宋野會怎麼回答他？

　　宋野卻沒有說話，只是回頭來，用他那雙好看的眼睛，看了眼曲燎原，那眼神難以形容。

　　曲燎原傻在了那裡，他沒有完全讀懂眼神中的含義，但他看得真切，那雙眼睛，像兩汪沉靜又暗藏洶湧的湖水，在這雪花飛舞的白色背景裡，它們瞳仁黑亮，眼眶卻微紅，並且明顯濕潤。

　　宋野這是哭過。

　　是何時何地？只能是在剛剛回家的公交車上。他把羽絨服寬大的連帽扣在頭頂上，是為了當作遮掩，不想被人看到他在偷偷哭泣嗎？

　　曲燎原心裡簡直是在慘叫：老天爺！讓我死了吧！為什麼我這麼討厭，怎麼又害他哭了？

　　他在雪地裡愣了片刻，就快步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宋野。

　　宋野一下沒有撐住，淚水又從眼眶滾了出來，說：「你放開。」

　　曲燎原在他肩上蹭眼睛，道：「我不，我不。」

　　宋野在「被拋棄」的絕望和孤獨中，行屍走肉一樣度過了兩天，在公交車上只是被曲燎原叫了一聲名字，就沒控制住淚崩了，那像靈丹妙藥，也像起死回生符，讓他重新活了過來。

　　曲燎原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他也像隔了幾輩子沒有聞到過，這味道讓他重新獲得了一點安全感，他被曲燎原擁抱著，不由深吸了口氣，想更清晰地捉到被他深愛的全部，但此景此情，更像是他發出了一聲可憐巴巴的抽噎。

　　曲燎原的那些不甘心，被這一聲徹底粉碎了，自己也帶了些哭腔，說：「哥，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聽你的話，以後全都聽你的，我什麼也不想知道了，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永遠是你的小狗⋯⋯你別哭了，我求求你，別再哭了。」

　　這些話著實荒唐又可笑，但宋野的心臟陡然間被擊中，抬手回抱住他，並用力把他壓向自己懷裡。

　　剛才被他猛然抱住的那一下，宋野雖然沒忍住眼淚，但得到的還只是一個情緒上的短暫刺激，聽他說完這段話，宋野被感動到了。

　　曲燎原這是做了決定，決定為了他，而放棄自己的愛好。

　　他本來是很希望曲燎原能這樣做的，但當曲燎原真的這樣做了，他還是有了很意外的觸動。

　　這從更長遠的角度來說，這決定當然不是好事，非常不好，可是這個時候，能讓他產生強烈的、被愛著的幸福和踏實。他很需要這個。

　　他還頗有些做攻的包袱，睜眼說瞎話地否認道：「沒有哭，眼睛是⋯⋯沒有睡好。」

　　曲燎原幾乎是無底線地在附和：「好好好，你沒有哭，你沒有，你是沒睡好。」

　　宋野低下頭，曲燎原抬眼看他，眼睛裡盛滿了虔誠的內疚和愛戀，黑密的睫毛上落了一瓣雪花。

　　宋野用唇輕碰了他的眼睛一下，便把那雪花吻化了。

　　「對不起，是哥哥錯了，」宋野認真地認錯道，「不該拿分手當條件威脅你，也不該什麼都不了解，就衝你發脾氣。」

　　曲燎原做了決定，就要求自己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此時便說：「是我錯了，什麼都不懂還愛瞎想，哥，以後我保證都聽你的話，保證絕對不會惹你生氣了，不會再讓你為了我難過。」

　　「不是這個意思。」宋野幫他把掉下去一點的帽子戴好，好能繼續遮擋風雪，說，「沒有誰生來就是什麼都懂的，你說的才是對的，不懂就要問，把不懂變成懂，就不存在瞎想了。」

　　曲燎原沒有懂，糊塗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宋野對他笑，心裡充滿了平靜和溫柔，說：「意思就是說，哥哥愛你。你不明白的這些事，我們一起來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