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斷弦07
我自小多夢,夢境零碎紛擾。
後來去了蘭萃宮變本加厲,每至午夜夢迴,總是冷汗淋漓。
兩年前我離開蘭萃宮,太醫院的孫貴說,我患得乃是夢症,縱然可以吃些安神定心的藥湯緩解症狀,歸根究底,還是心結未解。他還說,有朝一日,我若能將心結解開,那我的夢症便不藥而癒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一忽兒如置沸水,一忽兒又如墮冰窖。
但意識卻清醒得很。
恍惚中,我彷彿看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大皇兄領著我和二哥去見父皇。
我那時候不受寵,反受大哥照料得多。都說長兄如父,他在我眼裡,當真跟嚴父一般。
我和二哥還太小,手拉著手,在雪地裡走得跌跌絆絆,大哥剛扶起一個,另一個又摔倒了。
一旁的小太監們急得要命,大哥卻不允許他們來背我和二哥。
大哥說,你們是皇子公主,長大後要扛起千斤重擔,所以自己的路,哪怕跌倒無數次,也要獨自爬起來往前走。
……
我醒來後,滿屋都是藥味,二哥守在榻前,一雙眼熬得通紅,見我醒了,張了張嘴,什麼話都沒說出來,退了兩步,大聲嚷道:“方大夫,方大夫——”
屋子裡“噗通”幾聲跪了一地。
我別過臉望去,正中有一老一少正哆嗦得厲害,二哥愣了愣,又道:“你跪什麼?快過來!”
前頭那個老的跪來榻前,在我手腕搭了一條絲巾,摸了摸脈象,跟二哥磕了個頭:“回禀王爺,公主的風寒已褪了許多,再將養半月,便可痊癒。”
二哥聞言籲了口氣,將我扶起身,道:“這回算你命大,弄得一身是傷不說,風寒並著寒疾一併犯了,睡了三天三夜,我還以為你已在拜見閻王的路上了。”又指了指地上跪著的兩個,道:“這兩位方大夫,據說是淮安一帶專治寒疾的好手,眼下就要入秋,我已讓小方大夫跟我們上路,防著你又犯病了。”
我順著二哥的話望去,那個年輕些的正雙手伏地,抬起眼來覷我,目光與我對上,他一張臉倏然紅了,急忙磕頭道:“草民方、方清遠,拜見昌平公主。”
他這幅誠惶誠恐的迂腐樣子,我竟覺得似曾相識。
唔,怕又是一個劉世濤。
我問二哥:“二嫂與慕央怎樣了?”
二哥聽了這話,先一愣,再默了默,才道:“慕央是個將軍,身子底子好,回來睡了一日便醒了,只是左腿骨折了,如今雖已接好,怎麼著都要養個三兩月。”然後他微微“哼”了一聲,又說:“聶瓔皮糙肉厚,不是千斤萬斤重的山石頭,怕還傷不了她。”
我二哥有個習慣,倘若他連名帶姓地稱呼我二嫂,那一定是出事了。
我道:“哦,二嫂既然沒事,怎不過來瞧我?她也需要如我這般養著麼?”
果不其然,二哥聽了這話便坐不住了,四下張望一番,目光鎖在劉寅身上,肅然問道:“劉大人,慕將軍的藥可煎好了麼?”
劉寅呆了片刻,道:“慕將軍的藥不是已經……”
二哥“嘖”了一聲,截住劉寅的話頭:“太守府的人是怎麼辦事的?慕將軍的藥已煎了三個時辰還未煎好?看來只有本王親自去瞧一瞧了!”
言訖,立時轉身出了屋。
屋子裡的人被他這番陣仗鎮住,又茫然地跪了一地。
我問道:“劉大人,二哥二嫂怎麼了?”
劉寅聽我這麼問,一對眉毛頓時糾結成一團,拜首道:“還是昌平公主英明,實不敢瞞,公主未醒來的這幾日,煥王爺與聶將軍已大大小小地吵了十幾回了。”
我一愣:“吵了十幾回?”
劉寅連忙又道:“哦,老臣、老臣並非對王爺與將軍有微詞,只不過,他們這麼吵下去,老臣府裡的瓷碗瓷壺,怕就要撐不下去了。”
話音落,隔壁“啪嗒”一聲,像是又有碗碟碎了。
我捏了捏額角蹦出的青筋,沉了口氣,問:“他們如何鬧成這樣了?”
原來地動當日,二哥看著我的馬車駛往巨石滑落的山道,以為我與慕央兇多吉少。情急之下,他瘋了似想從巨石所在的山背上繞過來找我。後來還是二嫂將他攔下,一面命人將巨石挑開,一邊面著二哥,帶人繞山中小路尋我。
等眾人找到我與慕央,已是夜暮時分了。二嫂見我與慕央還活著,鬆了口氣,便立時昏了過去。我二哥這才發現二嫂身上有傷,只不過害怕耽誤了救我,才一直瞞著。
“聶將軍的傷並不算太重,兼著淋了雨,這才也染了風寒,近兩日已好些了。那日大夫給聶將軍抓藥時,煥王爺也在一旁盯著,看起來是很上心的,可不知怎麼地,後來將軍醒了,兩人便吵起來了。”
“老臣斗膽在一旁聽了聽,吵的都是小事,約莫是聶將軍嫌煥王爺衝動了些,煥王爺嫌聶將軍凡事憋在心裡不說,令人著急了些。唉,只是苦了老臣府裡的瓷碗瓷壺,幾日下來,已毀了許多。”
劉寅說到最後,已快委屈地哭了。
他到底沒見識過我二哥二嫂的本事,當年他們鬧得最厲害的一回,我二哥連我送他的瓷娃娃,我父皇贈他的玉佩,我大哥予他的燕玉匕首都砸了。
區區幾個瓷碗,我二哥已是很客氣了。
我正預備喚人來更衣。
劉寅又在我床榻跟前跪了下來,默然半日,磕了三個響頭。
我疑惑道:“劉大人你這是何必?”
劉寅道:“老臣這三個響頭,是答謝公主的救命之恩。當日若非公主在峭崖中尋到將軍,且一直陪著將軍說話,沒讓他睡過去,恐怕以將軍這麼重的傷勢,並不足以撐到今時今日。公主既救了將軍,老臣、老臣便欠公主一條命。”
我沉吟片刻,笑道:“劉大人言重了,先不說慕將軍是為了救我才落於險境,當日昌平心中怕極,若不是慕將軍強忍著傷痛跟我說話,昌平才是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劉寅抬眼,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忽然垂首道:“上回公主問老臣,淮王臨終,為何強行將淮安塞給慕將軍,公主,其實當年慕將軍他……”
話未必,隔壁忽又傳來一聲瓷碗碎裂的聲音。
劉寅陡然一驚,一張臉又苦作一團,道:“算了,公主您好生歇息,老臣、老臣先去隔壁看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