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8

洛迦被仆人帶到皇家墓園，這座皇室墓地位于克萊帕皇宮西面，曆代已故澤塔農家族的成員都在此長眠。經曆過一個多月前蟲族的那次瘋狂襲擊，這裏很多地方都被毀壞，如今已經陸續修繕完畢，在拉馬星初雪的點綴下，一派銀裝素裹，恢複了往日的莊嚴肅穆，同時，在這清寒的晨風中，也顯出幾分蕭索。

走過鋪着薄雪的青石階梯，洛迦沿着小路遠離主墓區，向着偏遠的地方走去，洛迦沉默地跟着仆人，周圍很安靜，但他總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好像四周有無數雙看不到的眼睛，正在暗處窺探他的一舉一動。

直走到一處略新的墓園前，仆人恭敬地讓洛迦停下在此等候，自己走進墓園通報。層層樹枝後，凱米斯皇帝坐在輪椅中，身上披着厚厚的毛毯，看上去極其虛弱，渾濁的眼睛正盯着面前的墓碑看，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要耗盡他的力氣，低溫中，一團團在面前結成白霧。知道洛迦來了，老皇帝的眼睛動了動，眼睛裏終于有了一點光亮。

洛迦走進墓園，對凱米斯行了禮，“父皇。”

小時候曾經記恨過這位父皇，就是因爲他，才讓他失去母親。直到恢複了前世的記憶，看遍宮廷内鬥的他對這一切早已經看得淡漠，此時面對這位垂垂老者，洛迦心中隻餘同情。所謂英雄暮年，人之将死，身爲已經活過一世的君王，洛迦很理解老皇帝現在的心境。

凱米斯讓跟在他周圍的幾個仆人退下，這座安靜的小小墓園裏，隻留他們父子二人，還有一個空有墓碑的墳冢。

“她死了，對嗎？”凱米斯看着墓碑沉默了很久，才用老邁的聲音沙啞道。

洛迦剛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等他意識到老皇帝說的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他心頭猛地一驚。

“見到她了對嗎，她……還有人類的意識嗎？”

這一刻，洛迦的心猛地一沉，拳頭不禁收緊。老皇帝這麽問，很顯然，他已經知道蟲族的第一代母體是誰了。其實洛迦不怕被人知道真實身份，但是，現在不行，他還需要皇位。

盡管他曾經放棄過皇位，但是經過一場人蟲大戰，他身上已是軍功赫赫，而且如今皇族衰微，Alpha皇族後裔隻剩下他，梅努斯，多特和蘭卡。他們四個人都曾經公開宣布放棄皇位，嚴格的說都沒有了繼承皇位的資格，這樣一來，反倒都有可能繼承皇位。而這其中多特是大主教，根本不可能進入世俗權力體系，梅努斯殿下的眼睛裏隻能看到錢，蘭卡是爲了搞到一塊稀有的機甲材料可以消失半年讓人找不到蹤迹的人……這樣一來，他倒是成爲了最有可能的皇位繼承人。可是一旦被揭發有一位蟲族母體的生母，這種可能便會瞬間化爲泡影。

其實沈修雲想錯了，他申請駐守邊境，并不是說他要放棄皇位，恰恰相反，他将一切安排好，隻爲争得皇位，等到時機成熟了，才會功成身退。他們出征前，科學院的人已經發現了蟲族基因裏有一部分Omega人類的基因編碼，通過計算便能确定這個人到底是誰。洛迦早就已經讓他安插在科學院裏的人對計算機程序作了手腳，讓他們得出運算結果的時間推後，等到老皇帝病逝。可是如今凱米斯陛下卻已經知道了，他究竟是怎麽知道的？而他又該如何應對？

一時間洛迦腦子裏迅速轉動，想了很多，他在想究竟是哪一個環節出了錯，讓凱米斯聽到了風聲，就在這時，凱米斯卻繼續用他那幹澀的聲音說起話來，他說話時一直凝望着墓碑，墓碑上刻着洛迦母親的名字，他眼神有些迷離，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

“你的母親是那一界梅左基地最有名的Omega，她的Omega血統純淨度近乎達到百分之百，這對于任何Alpha來說，都有着緻命的吸引力。她這樣的血統注定要成爲皇室的人，當時很多皇子都想得到她，可是偏偏……她隻喜歡我，而我也深愛她。”

洛迦聽到這裏不禁驚訝，他一直以爲他母親和凱米斯皇帝隻是強迫與被強迫的關系，說他母親喜歡過凱米斯，簡直是天方夜譚。

凱米斯皇帝又道：“Omega地位不高，非貴族出身很少能獲得婚姻的保證，當時我承諾她，一旦我繼承皇位，就要給她皇後的封号。可是當時危機四伏，我的兄弟們一個個都要置我于死地，我不得不倚仗一位将軍，而那位将軍，對你的母親癡戀已久，所以，我就将你的母親……送給了他。”

洛迦隻知道他的母親進宮前是被标記過的，倒不知道還有這麽一段，可是一聽到凱米斯皇帝爲了皇位将心愛的人送給臣屬，以換取皇位，他的嘴唇緊抿，心中生出冷意。

“直到我順利登基，地位穩固，想方設法打壓那個将軍，最後終于找到了借口，以叛國罪處死了他，然後将你的母親重新接入皇宮，可是我沒想到，你的母親看我的目光卻充滿了仇恨。我無法接受他竟然愛上了别人，她被人标記，她身上有其他人的氣味，這讓我無法承受……洛迦，你知道這有多痛苦？我，我根本無法克制Alpha對于Omega的獨占欲，我受不了她身上有别人的标記痕迹……那樣的信息素反抗本能，讓我控制不住地去毆打她……毆打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是因爲我，才走上這樣一條路的，她恨我，恨所有的Alpha，她心中充滿了仇恨，她想報複我……是我害了她，害了這麽多人的命……”

老皇帝凱米斯說到這裏，渾濁的老眼裏掉出眼淚，他的嗓音嘶啞如破裂的風箱，發出痛苦的悲鳴。一雙衰老的手顫抖着捂住臉，淚水一顆顆打濕了身上的毛毯，就這樣一個人，像做錯事的孩子蜷縮在被白雪覆蓋的墓地裏，在所愛之人空空的墳冢前忏悔，卻再也沒有了任何意義。

壓抑的哭泣聲回蕩在墓園上空，潔白的雪花盈盈灑灑飄落，純潔無暇，仿佛天神派下的使者，來洗滌這充滿了污穢和泥淖的世界。

這時洛迦終于說話了，他緩步走上前，遞給凱米斯一方手帕，讓他擦拭眼淚，語氣卻很冷淡。

“其實你根本就不愛母親。你隻是在爲你得不到的東西而不甘。”

凱米斯擡起頭，逆光看着自己這位抱有最複雜感情的兒子。

“你又懂得什麽是愛？”

“起碼，我不會用心愛的人去換取權勢。”

凱米斯看着洛迦，愣了片刻，然後突然笑了，笑得滄桑，無奈，苦澀。

“洛迦，你還太年輕，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困境。不知道什麽叫身不由己。”凱米斯說，他似乎非常疲憊了，剛剛情緒激動，已經耗盡了他僅剩的體力，他歪靠在輪椅的椅背上，雪花落在他幹枯花白的頭發上，他最後看了一眼面前的墓碑，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人活一世，總會做些讓自己後悔終生的事。但是，假如一切重新來過，你卻永遠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洛迦，我的兒子……”老皇帝凱米斯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慢慢擡起手，從懷中拿出一份文件，交到洛迦手中，“這是，這是我最後能爲你母親做的了，希望你會是一個好皇帝，澤塔農家族的榮耀，就托付給你了，你要好好替我，守住這個帝國……”

凱米斯說完這些，便被仆人和侍衛送回了寝宮，當天晚上就病危，召集所有貴族進入皇宮，宣布洛迦爲星際帝國的皇位繼承人。淩晨兩點多鍾，這位皇帝便走到了生命的最後，舉國沉痛。

剛剛經曆了戰争浩劫，如今又失去了一國君主，星際帝國一時間陷入人心惶惶的氛圍，風雨飄搖。議會爲了安撫民心，緊急召開會議，決定讓洛迦立刻繼承皇位，登基典禮就定在一個星期之後。

一個星期内，皇帝發喪，新帝即位，拉馬星球的大雪不停，将這曾經四季如春的黃金星球，變成了一座冰封雪國，好像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終結，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啓。政府不得不出動大型清掃機連續作業，以保證克萊帕廣場和國王路的同行，爲即将到來的皇帝受封儀式做準備。

然而，還沒等到儀式到來，凱米斯皇帝臨終前頒布的最後一道國王令曝光，在迎來新的君主之前，帝國的平靜率先一步被打破。

凱米斯當日在墓地裏交給洛迦的文件，就是那份簽署的國王令。其内容包含兩項：

其一，針對歐米伽星球所研制的關于去除Omega标記的禁令，予以反對。

其二，針對歐米伽星球所研制的關于信息素抑制劑開發的禁令，予以反對。

國王沒有權利繞過議會立法，卻擁有一票否決權，這算是對君主權利的限制，也保留了Alpha貴族統治的特權。

其實國王令中所反對的這兩項禁令，事實上是不存在的，盡管很多人都聽說歐米伽星球研發了這兩項技術，但是因爲被蟲族之戰困擾，政府根本就沒有精力去管這些，但是以前沒管，不代表将來不管。而凱米斯皇帝，卻利用文字遊戲，未蔔先占地提前反對這兩項禁令。也就是說，他無法保證這兩項技術研發的合法性，卻能保證他們不被禁止。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政府高層中幾乎炸開了鍋，就連民間也是熱議紛紛。

以進步黨爲代表的人首先提出強烈的反對，認爲這關系到Alpha的根本利益，Omega種群擔負着繁衍人類後代的任務，一旦讓他們獲得去除标記和信息素标志的權利，就意味着貴族無法再輕易掌控他們，優異的Alpha血統無法傳承，人類的整體素質将會下降，一旦再遇上蟲族之戰這樣的情況，後果将不可估量。

洛迦以鐵血手腕将反對聲暫時壓下，他心中十分憤怒。這份國王令并不是他公布出去的，而是有人事先放出消息，并且在其中攪混水，才讓輿論發展到這樣不可控制的地步。其實不僅是國王令洩露事件，最近還有很多事，一件件冒出來，都是給洛迦找麻煩的，害得他焦頭爛額。

而直到皇位繼承儀式的前一天晚上，洛迦卻突然從科學院得知一個消息，沈修雲的身份已經洩露，有人秘密籌備，要在明天将他蟲族二代母體的身份公之于衆！

洛迦看到這份密報的時候，氣得手指發抖，差點踢翻了桌子。

到底是什麽人想要對付他們！！他這些日子一直暗中查證，起初他懷疑是多特一黨搞的鬼，可是将那些對他不利的可疑人選總結出來，卻發現，這些人幾乎安插在帝國的各個角落，讓人根本無法辨識屬于何黨何派，受什麽人指使！他們有進步黨的人，有和平黨的人，也有中立派人士；有貴族，有中産，也有販夫走卒；有Alpha，有Beta，也有Omega……

還有，亞比該的死，也一直是洛迦的心結。他的大姐身爲帝國最優秀的女性Alpha，也曾經是帝國指揮學院的傳奇人物，在拉馬星球人類軍隊總部，在她所熟悉的這片土地上，居然也會戰死！他絕對不相信亞比該會自己失手，但是調查下去，卻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迹。

靜谧的夜晚，窗外星火點點，看上去祥和而安甯，但洛迦卻分明感受到，仿佛有一張猙獰而無形的巨網正從天空落下，慢慢收緊，讓人無法逃脫。他們都是網中的獵物，而那個在旁邊冷眼旁觀的人，卻不曾現身。

洛迦看着從科學院傳來的密報，一拳砸在桌案上，然後又打開另一份秘密文件，卻不禁愣在當場。他不敢置信地一遍遍看着那封密信，終于，他的手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臉上出現一種介于震驚，狂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第二天，皇帝加冕儀式。

這是戰後第一場盛典，幾乎所有的臣民，在這一天都早早聚集在電視機前，拉馬星球的居民，有條件的更是聚集在國王路兩邊，從克萊帕皇宮直到克萊帕廣場ABO金色雕像，都被圍堵的水洩不通。

今天同皇帝加冕一起的，還有帝國司令的授命儀式，因此沈修雲也跟在洛迦的加冕隊伍後面，坐在半開放的飛行器中，伴随着軍号和禮樂隊的奏鳴，從克萊帕皇宮的大門出來，沿着國王路向廣場祭壇駛去，接受着道路兩旁帝國子民的矚目和膜拜。

“七皇子殿下萬歲！沈修雲将軍萬歲！”

這樣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沈修雲默默地看着這些，目光卻不由落向遠處克萊帕廣場的三尊金色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