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8

沈修雲堅決不肯被洛迦的機甲人摟在臂彎裏，攀上機甲以後，就掙開機甲人的手臂，自己向上攀爬。機甲人似乎怕他掉下來，還想用手從下面托住他，卻被沈修雲一腳蹬開，冷冷地往機甲頭部瞥了一眼。

坐在機甲室裏的洛迦看到沈修雲這一瞥，嘴角忍不住輕輕上揚，于是放下手臂，任憑他自己攀着機甲身，站上他的肩膀。

沈修雲站穩以後，洛迦就操縱機甲開始行動。在機甲剛開始動的時候，沈修雲因爲沒有準備而微微搖晃了一下，立刻蹲下身，抓住機甲身上凸起的零件。

洛迦通過三百六十度監測窗口看到這一幕，不禁笑道：“修雲，你可要小心，别掉下去了。”

“七殿下不用替我操心，還是看看該往哪走吧。”沈修雲沒有好臉色地說。

洛迦看了兩眼屏幕上的人，對沈修雲的橫眉冷對并無氣惱，神色間反而洋溢着淡淡的愉悅。他用機甲中配備的雷達，對整個星球進行掃描，發現了幾個地方有能量反應，也就是有可能有他們需要的能量盒。然後選擇最近的一個作爲目标，向那個地方進發。

高大的機甲戰士雖然隻是在地面上快步行走，但行進速度已經比飛行器快了。沈修雲的衣角微揚，站在距離地面将近二十米的高處，感受着夜風拂面。

這顆星球的景色和星際帝國西部防線的墨索星球很像，到處都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白色細沙，很少看到植被，地形也相對平坦。此時正值黑夜，夜空中懸挂着三個月亮，或者更确切地說，應該是三顆距離這裏比較近的小行星，反射着恒星的光芒，将無垠的沙海照射得分外潔白，好像也散發出柔光。

一路上兩人始終保持沉默，周圍很安靜，隻能聽見機甲人的腳踩在細沙上的聲音。

“修雲。”終于，洛迦忍不住打破沉默。

沈修雲沒有吭聲。

洛迦知道沈修雲的脾氣，也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說：“這一晃近兩年不見了，你還好吧？”

沈修雲面無表情地坐在機甲人的肩膀上，豎起一條腿，背靠在機甲的頭部，淡淡地看着三輪圓月之下的白色沙海。冷色的光映在他那張美到讓人驚豔的臉上，卻顯得無比淡漠冷峻。

“修雲？”

沈修雲卻沒有回答洛迦的問題，反問：“七殿下這兩年，又是如何過得？”

洛迦微微一愣，笑道：“我沒聽錯吧，你這是在關心我嗎，修雲？”

沈修雲說：“我隻是很好奇，以七殿下的脾氣，怎麽可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一手經營起來的勢力，被别人一點點吞沒，而不出來有所作爲。七殿下這兩年究竟去了哪裏，想必帝國上下所有人對這個問題都很好奇，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洛迦坐在機甲室内，此時嘴邊還噙着一絲笑容，但目光裏卻有一種讓人辨不出的微妙情緒。他并沒有正面回答沈修雲的問題，而是說：“修雲，你可知道，你那天晚上的一劍，刺得我很重，非常重，而且也很疼。”

沈修雲側過頭，往機甲的頭部看了一眼，涼涼道：“所以七殿下這樣還沒死，不得不讓人感到詫異。”

“是啊，沒死，但也跟死過一次差不多了。”洛迦幽幽感歎道，“我雖然沒死，但也受了很重的傷，這兩年一直在養傷而已，很多事我雖然知道，但也無能爲力。”

“哦？那七殿下是在哪裏養的傷？又是什麽人有這麽高明的手段，能将你起死回生？”

洛迦沒有作出回答，反而揚眉，“修雲，怎麽我聽你說話的語氣，好像并不希望我活着回來？”

沈修雲心中好笑，這不是廢話麽，他若不想他死，當初又怎麽會在他胸口上來一劍。

洛迦卻好像聽見沈修雲的心聲一樣，擡起眼睛，看着從監測屏幕上傳進機甲的圖像，上面的Omega男人讓他移不開目光。他忽然問：“修雲，以爲我死了，你的怨氣算是出了嗎？你覺得心中暢快嗎？”

這話問得沈修雲臉色一變，其實這也正是兩年來一直困擾他的，他明明報了仇，以同樣的方法手刃了仇敵，可是他卻并沒有覺得高興。恰恰相反，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發悶的感覺。

“能夠報得血仇，自然是平生第一快事。七殿下，怎麽，你這是想提醒我，我的仇并沒有報成，所以沒有資格痛快，是嗎？”沈修雲心裏想的一回事，可是說出口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你剛剛都說了，我們以後算是兩清，這是想要反悔？”

“不想我反悔，但是勸殿下還是少提那些陳年舊事。”

洛迦卻輕聲一笑：“修雲，這兩年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我死了以後，你會怎樣。上一世我親手殺了你，我承認，是我背信棄義。可當時那個情景，我們都别無選擇，與其讓你在别人手中受盡折磨而死，還不如我親自下手，讓你死得痛快一些。後來我窮盡餘生，都無法從那場噩夢中走出來，無數次午夜夢回，我都會夢到你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衣服，然後眼睜睜看着你死在我的刀下，這煎熬太難受，真的太難受了。但是，如果讓一切重來，我想，我還是會那樣選擇吧。因爲和江山社稷相比，和百萬子民的性命相比，我的痛苦，你的命，都微不足道。”

沈修雲聽洛迦這樣說，眼神一沉，冷笑道：“别人的命，在七殿下看來自然是輕賤如鴻毛的。”

洛迦卻說：“如果當時，讓我替你去死，還同樣能保證朝綱不亂，外族不侵，國家不亡，那我或許也願意做個爲朋友兩肋插刀的好人。”

沈修雲嘲諷：“七殿下，你爲皇子，生而尊貴，我爲刺客，出身低賤，又怎麽敢奢望你爲我兩肋插刀？更何況，七殿下口中的假設，也僅僅是假設而已。所謂眼見爲實，耳聽爲虛，更何況是那些從來就不會發生的事？我既然已經說過，前塵往事，如過眼雲煙，那一劍之後，你我之間也算是恩怨兩清。所以七殿下，如果你不想讓我後悔，就别再說下去了吧，免得讓我們這短暫的合作都維持不下去。”

洛迦沉默，唇邊露出一絲苦笑。高大的智能機甲仍在向目的地大步行進，所過之處，在沙漠中留下一排孤單的腳印，三個月亮之下，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有些許模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洛迦才低聲道：“修雲，我們上一世，錯在自以爲了解對方，卻從來沒有了解過彼此真正的想法。很多話我之前覺得沒有資格和你說，因爲我欠了你一條命。如今命已經償還了，可是我再想說話，你已經不願意聽了。如果我所說的假設真正能實現，到那時，你是否還願意看看我的選擇？也許即便這次我願意做出不同的選擇，你也不願意相信了吧……”

洛迦說這番話的時候，切斷了機甲裏的傳聲器，所以沈修雲并沒有聽見他說什麽。

其實洛迦還有很多話想對沈修雲說。

他知道沈修雲那天晚上爲什麽急于對他下殺手，當時自己并沒有反應過來，如今回想，才猛然記起，那天在所羅門星的情景和上一世竟然驚人地相似，幾乎完全就是場景重現。也許就是命運的作弄，沈修雲是刺客，生性多疑又敏感，更何況上一世被自己這個“朋友”背後插刀，這次先他一步痛下殺手也無可厚非。可是他很想對沈修雲說，這一世他們和前世完全不同了，沈修雲不再是無惡不作最後受萬民唾罵的刺客，而他也不是腹背受敵立于危牆之下瀕臨亡國的君主。明明一切都不同了，可爲什麽還要有同樣的結局？明明可以是雙赢的結局，可如果不是因爲某些說不明道不清的原因，讓他死而複生，他們還是這樣，一個死在另一個的手中。

不過，倒也不能說完全相同。

這一次死的人是自己，而沈修雲的心裏，恐怕并沒有什麽遺憾。畢竟，自己對他來說，隻是仇敵。他對他的感情，也僅限于仇恨而已。而随着那一劍斬斷，恐怕連最起碼的仇都不剩了。如果不是自己死皮賴臉地找上來，恐怕他這個人，在他的心裏，早就什麽都沒有了吧？

想到這裏，洛迦心中難免自嘲。他竟然會妄想沈修雲以爲他死了也會生出些不一樣的情緒，如今看來，未免可笑。

沈修雲在外面，見洛迦識趣地不再開口，索性不去理會他，靠在機甲上閉目養神。過了很久，才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明明剛剛自己在問洛迦，他這兩年被誰所救，又在什麽地方養傷，竟然連凱撒倫天羅地網般的搜捕都能躲過，可是洛迦卻沒有回答，反而輕而易舉地換了話題，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想到這裏，沈修雲眉頭微鎖，不禁心下猶疑。

兩人行了大半日，終于抵達有能量反應的地方。遠遠看去，竟然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宅院。看上去應該是這座星球的主人，在這裏搭建的住所。既然是住所，就必然需要供水供電，會有能量支撐，這樣看來，裏面有能量反應也就不足爲奇了。

隻是此時讓他們覺得比較棘手的是，這間房子裏的燈竟然亮着，而且從外面看，四處都有守衛在巡邏。很顯然，如今的主人正在這裏。這樣就比較難辦了，如果想要偷偷潛入進去，想要全身而退，不僅需要很長時間的準備，還有可能暴露他們的身份和行蹤。而如果想要以訪客的身份進入，也需要冒一定的風險，而且用他們兩個現在的樣子肯定不行。

但是如果他們放棄這個地方，想要換另一個有能量反應的地方，且不說時間夠不夠用，很有可能也會碰上相同的情況。所以還不如就在這裏解決掉問題。

洛迦從機甲中出來，将機甲收回。兩人悄悄靠近那棟房子，不知道爲什麽，沈修雲對那棟安靜無聲去，卻燈火通明的房子，有一種詭異的不祥之感。

“我們要的能量盒就在房子裏面，是偷偷進去，還是直接向那主人提出借點能量盒？”洛迦問沈修雲。

一般像是這樣的私人所有荒星，如果有飛船臨時因爲故障或者能量短缺降落，外來者完全可以以訪客的形式拜訪星球主人，并要求購買一些能量盒。有的時候運氣好，還可能得到主人的饋贈。沈修雲當初剛進駐歐米伽星球的時候，也碰上了幾次這樣的事。所以他們并不是一定要采取非常手段的。

沈修雲拿出高倍望遠鏡，站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向那棟房子看去，仔細觀察了一陣，問洛迦：“那能量盒的反應在房子的什麽方位？”

“地下中心位置，應該是系統總控室之類地方。”

沈修雲沉吟片刻，道：“想要潛進去不容易，如果可以的話，還是以拜訪者的身份吧。”

“那我們需要僞裝。”洛迦說着看向沈修雲，笑道：“這個是你的強項。”

沈修雲點點頭，他平時用來僞裝的簡易工具都會呆在身上，簡單地改變一下容貌還是可以的。

“不過雖然我們要拜訪，還是要留有後招。”

“不過覺得那棟房子給人的感覺不太好，最好有備無患。”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說了幾乎相同的話。

他們全都愣住，互相看了一眼。沈修雲移開目光，洛迦卻勾起唇角笑了笑，然後就各自忙開，爲進入那棟房子做準備。

沈修雲穿上了能夠模仿Alpha信息素的隔離裝，給自己做了易容，洛迦将一些輕便的武器藏在身上，然後坐在一塊石頭邊上，讓沈修雲幫他易容。

說是易容，其實步驟和化妝也差不了多少，沈修雲先是往洛迦的臉上塗一層塗料，然後就開始用筆在他臉上圖畫。

沈修雲自始至終面無表情，隻是洛迦擡頭看着沈修雲的目光卻着實有些讓人受不了。沈修雲也不吭聲，隻是給洛迦弄易容的時候下手越發重，弄得十分疼。但是洛迦卻并不在意，每次沈修雲的手輕碰到他的臉，或者下巴，唇邊都會若有若無地勾起一絲笑容。

“你最好不要笑，否則易容會掉。”沈修雲冷冷瞥了洛迦一眼，弄好了易容，然後提醒道。

洛迦嗯了一聲，便不再說什麽。

兩人一切準備完畢，就一起向那棟房子走去。

院落大門外面的門衛很快就看到他們兩個人，沈修雲他們打出想要拜訪星球主人的信号。那便不一會兒就給出了回應，将院落的大門打開。

沈修雲和洛迦往前走去，進入院門，院門卻一下在他們身後合上，兩人立刻提高警惕。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從房子裏走出來，對他們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笑眯眯地看向他們：“啊，歡迎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請随我進去拜訪這裏的主人。你們有什麽需要的話，可以跟主人說，我家的主人是非常熱情的人。”

“那就多謝了，我們也是飛船的能量不夠用，被迫降落到這裏，有打擾的地方，也敬請諒解。”洛迦也很有禮貌地笑着說。

管家戴着眼鏡，此時外面的燈光下映照下，剛好有些反光，沈修雲默默觀察着對方，總覺得這人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卻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兩位，請随我來。”管家說着，就将沈修雲和洛迦往裏面請。

他們跟在這人身後，這時，沈修雲聽見洛迦低聲跟自己說：“這人身上穿了防護服，不知道是Alpha還是Beta。”

這句話讓沈修雲萬分詫異，用極其不解的目光看了洛迦一眼。

穿了信息素防護服？！

他不是Alpha嗎？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這個管家身上散發出來的屬于Alpha的信息素味道啊？

此時他們剛好随着管家進入房子，穿過燈火輝煌的大廳，除了他們三人的腳步聲，在大廳中回蕩，周圍安靜得再也聽不到别的聲音，沈修雲也不好和洛迦再交流。隻是此時他的腦子裏卻飛速運轉起來，分析剛剛洛迦的話。

洛迦覺得這管家身上穿了防護服，那就說明他沒有感覺到管家身上的信息素。可是他卻能感覺到他的Alpha信息素味道。

這種情況，沈修雲曾經經曆過，正是在當初闖入克萊帕皇宮時，爲了逃離出皇宮，冒充一個Alpha貴族的時候。

那天晚上，他将那個Alpha貴族弄暈了，拖進樹叢，脫掉了他所有的衣服，隻留一條内褲在身上。明明身上沒有任何隔離裝，可是白莫和西諾都說感覺不到這人身上的信息素。但是隻有他能感受到。

自那之後，沈修雲一直對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有一天，他猛然意識到，原來這種事在克萊帕皇宮并不是第一次發生。

再之前，當初在所羅門星球，他和洛迦兩人出去吃晚飯的時候，洛迦被三個黑衣人刺殺，當時沈修雲還誤以爲這三人是沖自己來的。還對洛迦說，既然想要埋伏他，好歹讓手下的人将隔離裝穿上，也算是看得起他，不要像這樣，隔着幾條街都能讓他聞到那些人身上的Alpha味兒。可是洛迦當時卻沒理解他的話。

事後想想，那三人都是來刺殺洛迦的，如果當時洛迦察覺到了他們身上的信息素，不可能一點防備都沒有。所以隻有一個解釋，就是那三人身上的信息素，隻有沈修雲能聞到，而洛迦卻聞不到。

這情況，不就和在拉馬星球上的那次一樣嗎？

而從如今的狀況來看，當時追殺洛迦的那三個黑衣人，十有八九是已經被蟲子入侵了。

那麽這樣一來，是不是可以如此理解：所有被蟲族入侵裏的人類，隻有沈修雲能夠察覺到他們身上的信息素味道，其他人都感覺不到？

且不說産生這種情形的原因，要是隻看結果的話，假如這種理解成立……沈修雲心中猛地一驚，再次擡起頭看向走在前面的管家，手心裏生出涼汗。

這個人……也已經被蟲子侵蝕了嗎？

這棟大樓的裝潢設計采用的是非常複古的風格，大理石的地面，雕花的木門，并沒有體現出太多的現代化設計，這讓這棟房子看起來更像一個幽深的古堡。

管家将帶領兩人穿過大廳，推開一道木門，然後拐進一個走廊裏，再往前走，又是一個小一點的客廳，裏面燃着壁爐，擺着沙發和茶幾，厚厚的墨綠色天鵝絨地毯将整個房間都裝點得十分華貴。

沙發上坐着一個和善的中年男人，一看到沈修雲和洛迦走進來，就立刻站起來，沖他們笑着招呼道：“歡迎光臨寒舍，歡迎兩位，快請坐。”

沈修雲和洛迦就坐，在男人對管家吩咐命令的短暫片刻，沈修雲飛快地湊到洛迦耳邊低聲說了一句：“我能感受到他是個Alpha，管家也是。”

中年男人和管家說完話，就看向他們，這時沈修雲已經轉過頭，表情恢複平靜。而他身邊的洛迦，卻是微微蹙了下眉，再次擡頭看向面前的星球主人時，帶上了幾許疑惑。

“兩位是不是還沒有用過餐？我這個星球很小，平時也很少見到客人，今天難得有緣，我已經讓管家下去準備了，要是不嫌棄的話，就讓我給兩位接風洗塵如何？”

“剛剛進門的時候就聽管家說這裏的主人寬厚好客，現在見了面一看果然是這樣，如此的話，我們就實在是太榮幸了，隻能恭敬不如從命。”沈修雲不等洛迦開口，就先一步回答。

那中年男人看起來十分高興，“哈哈，那就太好了。”然後又起身，張羅着幫他們準備差點。

沈修雲就趁中年男人沒有注意的時候，拉起洛迦的手，在他掌心内飛快地寫了個“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