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8

克萊帕皇宮的大公主府内，亞比該殿下抱着手臂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麽，直到聽到有人來報，說七皇子求見，才緩緩轉過身，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弟從大門口走進來。

如果說凱米斯皇帝的幾個兒女中有誰是洛迦最看不透的，就是這位亞比該大公主殿下了。她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是所有公主和皇子的長姐，從出生起，她就是這樣一副嚴肅冰冷拒人于千裏的表情，很少表現出情緒。她不在乎權力地位，凱米斯皇帝給她什麽她就接受什麽，不給她的也從來不争不搶，好像完全沒有七情六欲，沒有私欲和野心。

她很強，單體戰鬥力甚至不在洛迦之下，隻忠誠于凱米斯皇帝。對弟弟妹妹們她不會太過親近，但卻清楚地知道每一個人的喜好和習慣。凱米斯陛下早年派她去駐軍地磨練，她每走到一個地方，都會買些特色回來給弟妹們做禮物。凱撒倫喜歡收藏弓，梅努斯喜歡晶石，沙薩爾喜歡收集生物标本，洛迦喜歡刀，兩個妹妹喜歡和她佩戴相同的胸針……在這些皇子皇女的記憶中，這位不苟言笑的大公主就像一柄公尺，不問出身背景，一視同仁地站在他們中間，以身作則，獎罰有度，的确當得起她長姐的身份。尤其是對洛迦和沙薩爾來說，在那孤獨寂寞受人排擠和冷眼的童年裏，也就隻有從她這裏，才能感受到一絲難得的，并不怎麽熱絡的親情。

“大姐，你找我？”洛迦走到亞比該面前，如今他的個頭比亞比該高，但亞比該大公主殿下那威嚴的氣勢，即便在洛迦面前，也沒有絲毫示弱。

“洛迦。”亞比該看了七皇子片刻，才淡淡開口，“你想要皇位？”

洛迦微微一挑眉，神色不變，笑着問：“怎麽今天突然說起這個？”

但亞比該的眼中卻全無笑意，語氣中暗含警告，“你已經徹底毀了凱撒倫，不要再毀掉加萊曼。”

洛迦嘴邊的笑容頓了頓，道：“大姐，我怎麽沒聽懂您在說什麽？”

“克萊帕皇宮裏的那張皇座，它的存在是基于我們澤塔農家族的統治，基于整個Alpha貴族的統治。一旦皇族的名譽受損，你想要的那個皇位，也就不再那麽穩固了。明白嗎？”

“所以大姐是想說什麽呢？”既然亞比該已經說到這一步，洛迦也沒有必要再掩飾，嘴邊挑着一絲冷笑，他慢慢走近亞比該，軍靴踩在地面發出一下一下聲響，回蕩在空曠的大殿内，“是想說，爲了保存Alpha貴族的臉面，就應該将那些Omega的死活棄之不管？還是說，對于光明兵團的腐敗貪污，枉顧将士死活的行爲視而不見？”

“無論如何，Alpha貴族的榮耀不可折辱，讓真相永遠沉默下去，也好過大白于天下。”

“粉飾過後的罪惡難道就不是罪惡了？加之于百姓身上的罪，總有一天會發酵，潰爛，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你現在的行爲，是在自毀根基。”

“根基？呵呵，已經腐壞的根基，還要它做什麽？倒不如趁早，連根拔除。”

亞比該眼神一凜，厲聲道：“洛迦，你知道你現在在說什麽？”

洛迦笑，負手于身後，微微揚起頭，豪不收斂地看着亞比該殿下：“我言即我行，大姐，我想要說什麽，想要做什麽，您不是早就已經看明白了麽。”

一時間，兩人之間陷入沉默，亞比該久久地看着這個不知不覺已然羽毛豐滿的小弟弟，從他那雙幽黑的眼睛裏，她看到的不再是小時候的仇恨憤怒和有些心浮氣躁的欲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讓人再也無法輕易探知的情感，那種看似作壁上觀，實則運籌帷幄的平淡眼神，已經超脫了他應有的閱曆和年齡，笑意滿滿，嚣張自信，仿佛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打亂他的周詳計劃。

“所以，你還是不想放過加萊曼了？”亞比該終于開口道。

“放過？我既不會栽贓嫁禍，也不會僞造事實，何來放過？他的結局不是早就已經由他自己的所作所爲決定了？跟我有什麽關系？”

“就算是我以三兵團總督軍的身份命令你，不要将你手中掌握的資料洩露出去，也不行？”

洛迦笑了笑，沒回答。

“好。”亞比該點點頭，銳利的眼睛忽地一擡，直直看向洛迦，“洛迦，記住，你将加萊曼拉下台那一天，就是我派兵包圍所羅門競技場的時候。”

聽亞比該突然提到所羅門競技場，洛迦神色微動。

亞比該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我聽說，你不久之前爲了一個競技手受了重傷。他就是那個Omega吧？凱撒倫一直想要抓到的那個Omega。”

洛迦這下臉色徹底變了，“你這是什麽意思？想做什麽？”

“他對你很重要？”

洛迦慢慢眯起眼睛，看向亞比該的目光湧上寒意。

“我已經說過，Alpha貴族的權威不容觸碰，皇家的威嚴不容損傷。如果你執意要将你的兄弟一個一個毀掉，要将澤塔農的名譽徹底踐踏在腳下，我也隻有通過颠覆那個Omega的英雄形象，來實現輿論的平衡了。”亞比該冰冷無情的眼睛靜靜看着七皇子，“要知道，如果是我出手，可能就顧不上是不是栽贓嫁禍了。”

“栽贓嫁禍？”洛迦冷笑，“我怎麽不知道，大姐這樣坦蕩的人，也會做這樣卑鄙的事了？”

“爲了保住皇家的榮耀，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而且一個死人，就算栽贓嫁禍了，又能怎樣？”

亞比該站在光線昏暗的大殿裏，她的背後是古老奢華的白玉石柱，盡管上面裝點了華美的晶石黃金，但卻還是無法掩蓋歲月在上面留下的細微裂紋。她筆挺的身影站在石柱之前，莊嚴肅穆，仿佛古代的女武神，扞衛神殿裏的最後一根天柱。

洛迦深深地皺起眉，他知道，亞比該一向是言出必行的人，她既然這麽說，就肯定會這樣做。而且以她的能力，也絕非凱撒倫加萊曼之流可比。

離開大公主府以後，洛迦不得不重新做了部署，臨時暫停下一步針對加萊曼的計劃。

佐倫事件餘熱未過，這本是最好的将加萊曼趕下台的機會，可是如今，在想到應對策略之前，洛迦卻不敢再輕舉妄動了。是的，他不敢，他不想讓那人有事，哪怕打亂計劃，他也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樣，做出讓自己懊悔終生的選擇。老天有眼，給了他再來一次的機會，這一世，他想要權，也想要人，他不相信他想不出兩全之策！

然而，讓洛迦沒有想到的是，盡管他什麽都沒有做，有關佐倫的貪污内幕，卻還是被曝光出來了。

原來，沈修雲帶着伊凡回到所羅門星球之後，先将他送到了白莫的地下室，并且讓伊凡默寫出他看到的佐倫日記中的内容，特别是幾個标記了藏有武器的倉庫位置。沈修雲将這些倉庫的信息整理好，直接發給了約書亞，約書亞給沈修雲恢複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在第二天，光明兵團軍需官佐倫貪污軍款的新聞就被送上了新聞頭條。

“每年，國民都要繳納大量的軍務稅，專門用來供養數量龐大的帝國軍。每年，來自帝國各地的年輕人都會懷着一顆自豪之心參軍入伍，隻爲了将一腔熱血奉獻給他們所熱愛的帝國。然而，人們想象不到的是，血汗之下的高稅負，換來的隻是光明兵團生鏽的機甲和殘品的槍械。人們更加想象不到的是，那些抱着爲帝國效命的有志青年，卻死在了他們所信賴的帝國軍提供的故障飛艇和飛船上……”

“價值上千億帝國币的三級機甲，何以會出現在無人管理的廢舊倉庫中？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商人稱，每年墨索星球都會有大量的廢棄軍火武器被私下轉賣，購買者主要爲一些黑幫組織，以及日趨活躍的走私兵團。這些使用壽命原本可以長達十年之久的優質機甲，竟僅在短短三年内全部申請報廢，而這部分武器虧損，正是由軍需官親自簽字批準并上報給議會，由财政撥款補足的。這裏面一來一回，究竟有多少錢會流入個别人手中，我們不得而知。就在我們按着線索找到那些軍火庫的時候，發現裏面的東西早就被人清空，而相關人員表示，他們對此毫不知情。那麽，上千億的國家公共資産就這樣人間蒸發，到底該由誰來負責？政府和議會究竟隐瞞了多少我們不知道的真相？敬請關注此次事件的後續發展……沙拉·坦丁爲您報道。”

這則新聞的播報一開始并不順利，根本沒有報社和電視台敢接，唯獨這個叫沙拉·坦丁的女記者膽大包天，之前被軍方抓過一次，卻還是死性不改，竟然在一次直播時擅自更換了新聞稿，将這則驚天秘聞捅了出來。

這回已經不僅僅是Omega人權的事了，連那些Beta和底層Alpha都表現出了極端的不滿。大量的稅收流入個人的口袋，無辜的底層士兵們就因爲那些殘次軍用品而平白無故送了性命，此次事件的源頭佐倫雖然已經死了，但人們還是忍不住有想要鞭屍的沖動。

一時間，遊行示威在帝國轄屬範圍内的各大星球上演，質疑政府，質疑議會，質疑帝國軍部，要求光明兵團加萊曼下台的聲音越來越高漲，要求洛迦接管光明兵團重整帝國軍軍政的呼聲也越來越響。

洛迦看着事态漸漸向自己無法控制的趨勢發展，第一次沒有因爲踩下對手獲得勝利而感到喜悅，他的面色愈發不好看，第一反應就是往所羅門派兵，去找連續多日不曾有音信的沈修雲的下落。

沈修雲看到這則報道時，卻并沒有如何意外，那個叫沙拉·坦丁的女人，正是他拖約書亞從軍部看守所裏給弄出來的，并且爲她的報道提供了一切證據和資金。他厭倦了什麽都被那位七皇子掌控，所以這一次，他比他先出手了。

不過，除了那些藏有陳舊機甲的軍火倉庫，佐倫日記中的另一樣東西，也同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份很長的名單，上面大概涵蓋了三十多人，沈修雲将這些人全都找出來比對研究，發現他們之中有很多都是帝國在軍政界的高官，但是在職位上卻沒有絲毫聯系。如果說一定要在他們之間找到共同點的話，那就是他們曾經都頻繁出沒于所羅門競技場。

正當沈修雲爲這些人之間的關聯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幾天後，帝國軍政兩界，卻突然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高官自殺事件，震蕩全國。而讓沈修雲吃驚的是，那些自殺的高官，竟然全都是名單上所列的人！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爲什麽這些人會自殺？！

雖然據官方的新聞播報說，這些人的确是自殺，但是公衆卻對這一點深表懷疑，絕大多數人都懷疑其實他們就是被那個從梅左基地逃出來的Omega刺殺了。不過有了之前的例子，人們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Omega殺了人”，而是“這些人又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才被殺”。到了這個時候，就在人們不知不覺中，那個叫沈修雲的Omega已經對他們産生了非常大的影響，Omega英雄的形象幾乎已經深入人心。

因爲失蹤Omega被抓去實驗的事情曝光，很多人對所羅門星球都充滿了疑問和好奇，來這裏的各方人士越來越多，整顆星球的氣氛都十分緊張，好像有什麽呼之欲出。

沈修雲十分敏感地察覺到了這裏軍隊駐紮的細微變化，而且他發覺時常會有可疑的人出沒于自己身邊。

七皇子洛迦最有力的兩個皇位競争者，一個是大皇子凱撒倫，一個是五皇子加萊曼，兩人都掌有軍權，如今一個已經倒台，锒铛入獄，再無翻身可能，另一個也即将被扣上私吞軍資，枉顧底層軍士性命的罪名，走向滅亡之路。兩座大山扳倒，七皇子通往皇位的路上已經基本肅清，那麽，接下來，這個被他用來清掃障礙的利器，是不是也該到了‘棄之不用’的時候了？

沈修雲不禁冷笑，眼底一片幽暗。

都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是重活過一次又能怎樣？還不是如前世那般步步算計，将他人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隻是這一世的七殿下未免顯得有些心急，居然這麽早就露出了馬腳，派到他身邊的人，也越發沒用了。

沈修雲的計劃在一步一步落實，很快就要到了收網的時候，他來到白莫的地下室，想讓他和伊凡先暫時離開所羅門星球，會将他們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白莫想了想，問：“你也跟我們一起走？”

沈修雲說：“不，暫時還要留在這裏，所羅門裏有些事我想弄清楚。”

白莫眸光一動，勾起嘴角，“哦，那我也不走，我還等着你給我弄那些服藥的人血液樣本呢。”

沈修雲正想說什麽，伊凡卻嚴肅了表情，道：“修雲，有時候，也有你一個人做不了的事，相信我們，說不定我們留在這裏，會在關鍵時候幫上你的忙，等你解決完了問題，我們再一起離開這裏！”

見兩人非常堅持，沈修雲便不再說什麽。

再次返回所羅門競技場的時候，沈修雲所見到的是火光沖天的一幕。

“發生什麽事了？”沈修雲抓過街上一個看熱鬧的行人問。

“沒看見麽，競技場着火了，今天早上就開始着了，一直燒到現在，估計看這勢頭，是救不下什麽了，啧啧，真可惜。”行人揚了揚下巴示意道，目光一掃，忽然瞪大了眼睛，“诶？怎麽，怎麽回事！這麽多帝國兵？！”

一百六十層的摩天大廈起火，仿佛火神降世，将整個黑夜都點亮。熊熊大火帶來的滾滾熱浪，讓氣候嚴寒如所羅門這樣的地方，也感受到了灼熱和蒸燙。整個所羅門商圈都是基于所羅門競技場而建立的，這裏是星球中心的中心，因此人口相對密集，周圍極其吵鬧。救護車的鳴笛響徹天際，部分在旁邊圍觀的人，因親朋被困在大樓内而發出絕望的哭喊。

在這樣的火光和重重人影中，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可能根本發現不了那遠處晃動的帝國兵，沈修雲擡眼望去，隻見漫天紅色的喧嚣，那些慢慢靠近的帝國兵，黑色的披風上有使命兵團的雄獅在猙獰地舞動。

果然，這是要開始動手了麽……

沈修雲心底忽然有些釋然。

一切都和上一世一樣，所不同的是，這一世，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沈修雲默默離開人群，遠離所羅門競技場的紅光，抽出腰間的配劍，退向陰冷的黑暗中。

包圍圈在一點點縮小，隐約能聽見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沈修雲走到一片空曠的廣場，停下腳步，以長劍護在身前，背抵住廣場的一尊石像，黑亮的眼睛緊緊盯着慢慢向自己聚攏的兵團。終于，在士兵擺開陣型，散開之後，他見到了那個在此時應該出現的人。

“修雲，快跟我走。”

沈修雲聽見那人這樣說。

“出什麽事了？”

沈修雲聽見自己這樣說。

“事情有變，先跟我離開這裏，回頭再跟你解釋吧。”

手被拉起，那人就這樣引領着他，逃向他口中所說的安全之地。兩人脫離了人群，那些使命兵團的士兵并沒有跟上，也不知道被安排去了哪裏。

漸漸地，他們越行越遠，那人在前面領路，讓沈修雲跟在他身後。

“你先走在前面，我斷後。”

經過一個岔路口的時候，沈修雲又聽見那人這樣說。

這一刻，沈修雲忽然有了一絲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他死了的那天晚上。

當時那人也是這樣說，“你先走在前面，我斷後。”

然後沈修雲就走到前面去了，隻将後背留給了那人。

“修雲？”

那人見沈修雲不動，看了眼前面的情況，剛要轉身，不料，卻忽然覺得後背一陣刺痛，皮肉和骨頭被割開的鈍響，伴随着血流，在這一刻，組成了他世界裏的全部聲響。

洛迦錯愕地回過頭，看向沈修雲，長劍卻已經刺穿了他的心髒，鮮紅的血順着劍鋒淌下，染紅了握着劍的手。

“修……修雲？”洛迦臉上帶着不敢置信的神情，看着面前将長劍插進他身體裏的男人，張了張口，卻隻能發出這樣兩個簡單的音節，“修……修雲？”

沈修雲看着洛迦，眼睛亮得吓人，可是他那身爲刺客握劍向來很穩的手，此時卻在微微顫抖，“七皇子，你可還記得，上一世你賜我這一刀？”

洛迦的表情仍然怔愣，死死看着沈修雲。

“七皇子，你可還記得，上一世我是如何死在你的手裏？”

洛迦的瞳孔有點散，他好像終于明白了什麽，啞然道：“你……你已經知道……什麽……什……”

“‘就算是以刺殺爲業，也要知道有些人能殺，有些人不能殺，有些人殺了可以讓人知道，而有些人，殺了卻不能見光。’七殿下，既然你想假裝素不相識，将前塵往事忘得一幹二淨，那麽，爲什麽又要将這句話當着我的面說出來？是覺得前世說得太少，沈某沒有受教，所以才落得了那樣的下場嗎？”

沈修雲不禁冷笑，一劍刺入，正要準備收劍，不料卻被洛迦一下抓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