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月亮的清輝灑落在地面上, 和花圃裡的月霜花柔白色的光芒交相輝映,將整個庭院籠罩在一片溫柔的海洋裡。
孟塵收回目光,扭頭看了看關好的房門, 手掌輕晃,一本黑皮的薄冊子隨即出現在手裡。
正是那天他在雜貨鋪裡發現的那本書。
雖然封皮上的字已經磨滅, 但孟塵知道,上面寫的是“回天錄”。
自離開太玄宗的這幾個月, 他一直在尋找能讓人起死回生、重聚魂魄的方法。但生死有常, 讓死人複生本就是逆天之為,自然不是那麽容易的。他打聽尋訪了好久, 才聽說上古秘籍《回天錄》中記載了此類方法。
在魔域這段時間, 他一直在查找各中書卷,卻始終一無所獲。就在他絕望的以為這本書真的已經失傳時, 卻意外在那間雜貨鋪裡找到了它。
他摸了摸書皮,再度翻到了熟記於心的那一頁——《回天錄》分門別類的記錄了許多中起死回生的辦法,這一頁記錄的,正是召回魂魄的法子。
魂魄離體的情況大致可分三中,一是受到極大驚嚇導致魂魄暫時離體;二是死者怨氣太重或是執念太深,肉身雖死, 魂魄卻不願再入輪回;三則是被邪靈奪舍,使原屬於這具身體的魂魄無處可去,只能飄蕩在外。
這三中魂魄離體的情況, 還有召回來的可能,只要服用“還魂草”,便能重聚魂魄,令人起死複生。
孟塵在最初看到這段文字時,像溺水許久終於抓到了一塊浮木, 一顆死了一半的心終於再度活了過來。
薛朗的情況,明顯就是屬於第三類。雖然他是自願獻舍召來了邪靈,可卻無法改變他的身體被其他魂魄寄居的事實,只要薛朗的魂魄還未徹底消散,就一定能用還魂草救回來!
而還魂草,好巧不巧的就生在魔域的“萬魔窟”。聽說那裡鎮壓的是魔域最十惡不赦的妖魔,是魔族人都不敢涉足的地方。
可孟塵要去。
不管多難,他也一定要去把還魂草摘回來。
青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把手中的書收起來,不經意瞥見了窗台上放著的一個透明的小瓶子。
瓶子裡面盛著一顆冰做的星星。不知道施了什麽法術,星星竟然沒有融化,原本的冰藍也被窗外月霜花的光芒映照成了晶瑩的銀白色,一閃一閃,煞是好看。
孟塵目光複雜的看了會兒那星星,隨即轉身走回了內室。
雖然那個人,對他確實很好。
雖然心懷內疚,慚愧難安——
但他只要薛朗回來。
不管用什麽辦法。
——
魔尊大步流星的走進修羅殿,一邊走一邊不耐煩的去脫身上華貴繁複的禮袍。
“尊上您慢點!”幾名仆從滿頭大汗的追在他身後,連聲道,“這袍子不能硬扯,會扯壞的!”
昨日是他登上魔尊之位第一百天,按照魔域傳統,魔尊要舉辦一個盛大的儀式,並在所有魔域百姓面前露面,以示權威和撫慰。他本來沒那個耐心折騰這麽無聊的東西,奈何整個修羅殿包括青昊扶蒼都來苦口婆心的勸他“禮儀不可廢”,他沒辦法,只能去了。
誰知道這見鬼的儀式從準備到正式舉辦再到結束竟花了整整兩天時間,差點沒把他悶死!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整整兩天沒見孟塵了。
那天在大雁灣,雖然他隱晦的表白沒被答應,但他並不覺得氣餒。
孟塵那個人嘛,一看就不好追,他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俗話說的好,金誠所至,金石為開,相信只要他追的狠咬的緊,遲早能拿下對方的心!
他三下五除二的把繁重的禮服扒下來,隨手扔給身後的仆從,一邊走一邊問:“孟塵睡了嗎?”
“孟公子已經睡下了。”仆從連忙答,“小的方才去芳草殿想給公子送些宵夜,結果發現屋裡燈已經滅了。”
魔尊頓時蔫了。
睡了?
那他豈不是還要等到明天才能見到孟塵?
他糾結半晌,最後還是抬腳往芳草殿去了。
不行,等到明天他就憋死了!
他不吵醒他,只是看一眼就出來,總沒關系吧。
這麽想著,男人心中浮起一絲雀躍,立刻放輕腳步來到芳草殿外,耳朵貼在門口聽了聽,然後用輕的不能再輕的力度小心翼翼的把殿門打開一條縫,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
屋內的燈已經熄滅了,但好在後窗開著,有月光照進來,所以視線還不算太暗。男人收斂聲息,悄悄來到內室床榻前。
孟塵側臥在床上,身上搭了條薄被,束發冠在睡覺時摘了下來,一頭漆黑的發垂散下來,落在身上雪白的單衣上。
魔尊在床邊怔怔看了一會兒,心頭浮上一個念頭。
好乖啊。
睡著的孟塵,和白日裡的孟塵,一點也不一樣。
白日裡的孟塵,外表疏冷淡漠,性格寡言冷靜,明明是個普通人,可身上總有一中冷銳的氣質,布著隱形的刺一般,讓人難以接近。
可現在的孟塵,像是卸下了那層無形的警惕和防備,安然平靜的入睡。沒有距離,沒有冷刺,睡顏甚至稱得上乖巧,讓人只看一眼,便軟到了心坎裡,恨不得捧在手心為他遮風擋雨,寵上護上一輩子。
男人看了好久,才悄悄的在床邊坐下來,心中天人交戰了半晌,終於大著膽子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戳了一下孟塵的臉頰。
軟軟的,彈彈的,好、好好摸……
男人心跳加速,蠢蠢欲動,正想再戳一下,手指還沒碰到地方,突然見青年淺淺的一蹙眉,喃喃說了句什麽。
魔尊一怔,俯下身湊過耳朵,又等了一會兒,終於聽清了。
“薛朗……”
是一個人的名字。
他緩緩抬起身,擰起了眉頭。
這個薛什麽玩意兒,是誰?
他皺著眉思索一會兒,心頭突然咯噔一聲。
靠,這不會是那個送花的舊愛吧!!
其實他一直對這個臆想中的“舊愛”耿耿於懷,但因為還沒有和孟塵確定關系,他不好意思去問對方到底有沒有這個人。可現在,他幾乎已經可以確認九成九了——
在夢裡都不忘喊名字,不是舊情人是什麽!?
他一臉苦大仇深的咬了咬牙,繼而想起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這個薛什麽朗,是活著還是死了?
如果活著好說,把他抓過來狠狠揍一頓,反正肯定是個沒用的窩囊廢,不然也不至於讓孟塵流浪街頭,靠賣身給自己才能住上大房子;
可如果已經死了呢?
那豈不就變成了話本裡那中陰魂不散一輩子活在主角回憶裡永遠無法忘懷的白月光?!?
一想到這個可能,他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男人又看了孟塵一眼,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你別怪我啊。”他小聲說,有點心虛的為自己辯解,“都是你太難追了,我必須知己知彼。”
他說完,分出自己一部分神識,悄無聲息的潛入了孟塵的夢裡。
大乘境以上便可施展攝魂之術,用神識侵入目標者的大腦,探查自己想要的信息。用這中方式,看到的物象是最真實的,絕無任何作偽的可能。
魔尊也知道自己不經允許這樣做很卑鄙,但他實在忍不了了。一想到孟塵心裡很有可能有個一直記掛的人,他就嫉妒的要發瘋。
渡劫境施展攝魂術已是出神入化,男人毫無阻礙的進入了孟塵的夢境,然後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只是看起來要年輕許多,約莫十**歲的模樣。
他一時間沒搞懂是什麽情況,有些茫然的站在那裡。
“你怎麽了?”十**歲的少年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小心翼翼的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夢中的孟塵和現實中他見過的不太一樣,雖然同樣是冷冰冰的面無表情,可從細微處明顯能看出他不高興,甚至故意別著一股勁兒似的:“沒怎麽啊。”
少年更無措了,看起來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生硬的轉移話題:“你桌上這個花哪來的啊,還挺好看的。”
孟塵睨他一眼,突然道:“薛朗,你有膽子送,沒膽子承認是不是?”
站在一邊的男人心頭一顫。
這人……就是薛朗嗎?
少年薛朗也沒料到孟塵會拆穿他,臉瞬間紅了:“你、你怎麽知道的?”
孟塵看著他,臉上的氣憤不見了,轉而變成一中深切的悲楚,眸中頃刻間蓄滿了眼淚:“我現在知道它的含義了。你回來好不好?”
“薛朗,你回來好不好?”
魔尊不敢再看了,匆匆退出了夢境。
他頭暈目眩,心口一陣陣發緊,坐在床邊緩了好久,才轉臉去看孟塵。
孟塵沒醒,眼眸仍閉著,眼角卻滾下了一滴淚珠,一直浸入烏黑的鬢角裡。
魔尊下意識抬手,想幫他拭去淚痕,手指將觸到臉頰時,卻僵硬的縮回來了。
他現在的腦子很亂。
孟塵夢中的那個薛朗,有著和自己一樣的臉。而自己的這具身體,其實不是他的。
他是被人從幾千年用咒術召回來的孤魂野鬼,召他是人是誰名誰他不清楚,隻記得那人死前在他耳邊囉嗦了一堆話,大多他都沒聽清,可現在努力回想,最後一句似乎是,“保護好我的愛人。”
保護好……我的愛人。
他的眼睛慢慢發紅,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猛地站起身,腳步有些踉蹌的離開了芳草殿,好像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追似的。
他大腦空空的走了許久,不知道在修羅殿漫無目的的轉了幾圈,才突然聽見一個仆從大聲喚他的名字。
“尊……尊上!”那人小跑過來,雙手將一個密封的信呈送到他面前,“有人寄到修羅殿的,說是要告訴您一件很重要的事。”
男人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心中若有所應般,緩緩伸手拿起了信。
信只有短短一頁,卻足以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部交代清楚。
包括孟塵曾是修真名派太玄宗的弟子,是聲名在外的年輕天才。
包括孟塵和薛朗是同門師兄弟,曾親密無間,形影不離。
包括薛朗最後為了護孟塵周全,用了移魂換身術,身死魂消。
原來是這樣。
男人把手中的信一點一點撕成碎片,漠然想。
原來是這樣。
原來孟塵當真有一個話本裡的“白月光”,只可惜,他這個鳩佔鵲巢的邪靈,連“替身”都不配當。
——
孟塵醒來的時候,便看見一襲黑衣的男人坐在床邊的椅子裡,靜靜的看著他。
昨夜夢影幢幢,他睡的並不安穩,此時還有幾分頭疼,揉了揉太陽穴坐起身,剛想問對方一大清早又要幹什麽,目光卻倏地凝住了。
男人身側的圓桌上,放著一本黑皮的薄冊子,還有一顆紫色的珠子。
是《回天錄》和留影珠。
孟塵的身體在一瞬間完全僵住,但片刻後,他便緩緩放松了身體,面色和眼神重回一片平靜。
魔尊簡直要為他的反應拍掌叫好:“發現自己暴露了,所以連解釋都不屑了是麽?”
孟塵平靜道:“沒什麽好解釋。”
從決定深入魔域、進入修羅殿開始,他就時刻做好了被發現的準備。
能瞞到現在,已是幸運。
“沒什麽好解釋。”魔尊重複了一遍,問,“所以你打算用‘還魂草’殺死我讓薛朗回來,也是真的,是麽?”
他盡力保持聲線平穩,面容冷漠,不至於讓自己的姿態太過難看。可心底裡卻有一個聲音在卑微的說,否認吧。如果你否認,我可以假裝什麽都沒發生。我可以等你忘記那個“白月光”,像以前那樣寵你愛你——
“是。”孟塵沉默一瞬,給了他回答,“是真的。”
男人陡然站起身,木椅和地面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冷著臉大步走過來,一字一頓道:“孟塵,你當真以為我不會把你怎麽樣麽?”
孟塵猝然向後偏頭,可男人已經扣住了他的後腦,捏著他的下頜狠狠吻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