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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美人 - 第77章 罪孽 (1)字體大小: A+
     
    警告?

     葉雲瀾腳步僵了一?瞬,蒼白指節用力,捏緊了手中缺影。

     他冷冷道︰“……你想多了。”

     沈殊聽了也?沒追問,只是唇角微微勾起一?點弧度,似笑非笑的神情裡透出幾分狡黠意?味。

     黑暗裡傳來的歌聲忽然大?了起來。

     那歌聲渺遠空靈,像是從極其?遙遠的舊日,隔生與死的距離而來,歌曲旋律哀傷,卻又?吸引著人不斷去傾聽,仿佛能賦予人永恆的安寧。

     一?點幽綠的火光首先在黑暗中亮起,一?切開始慢慢顯形。

     呈現在兩人眼前的,是一?個完全不同於方才的世界。

     漫天飛舞的亡靈眼眶裡閃爍著幽綠魂火,一?條白骨堆積的道路從腳下?往前蜿蜒而去,盡頭數一?座巨大?宏偉的白骨殿堂。

     白骨殿堂模樣十分奇特,充斥太古時期粗獷的味道。

     殿堂大?門往兩側敞開,哀傷而空靈的歌謠就從殿堂之中傳來。

     正在這時,葉雲瀾聽到“啪嗒”一?聲。

     他過?轉頭看,身後那扇他們?進來時走過?的“門”已經悄然合上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有風吹過?來,帶來漫天飛揚的白色紙屑。

     那些紙屑像是銀河一?般從他們?的頭頂飄過?,他看到其?中夾雜著龐大?的、紙折而成的房屋,五官空洞的紙人,還有雜亂的紙製家具,蜿蜒而至那座白骨殿堂。

     “師尊,此地莫非依然是……幻境?”

     沈殊開口問道。

     這樣奇異的景象,似乎確實只能夠用“幻境”二字來解釋。

     葉雲瀾卻並沒有立時回答。

     他遙望著那座白骨殿堂,隱約從那裡窺見了一?些難以?言述的偉力,與前世他曾所擁有過?踏虛境界的力量有些相?似,卻更加廣袤、散亂、漂浮不定。

     他取出一?枚清心符捏碎,符咒所帶來的效果並沒有驅散眼前奇異景象絲毫。

     閉上雙目,隻覺周圍之物虛幻不實,似仍處幻境之中,但和之前的幻境相?比卻有些許不同。

     葉雲瀾想起前世,他進入幽冥秘境的時候修為尚低,有許多東西,以?他當時的眼界能力並不足以?窺探,但是而今。卻隱約有了些許猜測。葉雲瀾道︰“或許。”

     沈殊︰“或許?”

     葉雲瀾︰“整個幽冥秘境第一?層,本就是由大?大?小小不同的幻境所構成。幻陣環環相?接,幾乎佔據了整個第一?層秘境九成之地。你說此地亦為幻境所在,倒也?不足為奇。”

     沈殊饒有興致地聽著,忽道︰“師尊是如何知道這許多的?我記得幽冥秘境開啟時日並不長,我們?尚算第一?批進入這裡的人,一?開始都只是無頭蒼蠅般亂撞罷了。”

     葉雲瀾側頭瞥他一?眼,冷淡道︰“我不像你,一?進秘境,就被幻陣迷惑得昏頭轉向,渾然不知自己所在何方,所遇何人。明知自己是隻無頭蒼蠅,卻還非要亂撞不停。”

     沈殊聞言,忽笑道︰“師尊是還在生方才的氣嗎?”

     葉雲瀾抿了抿唇,不理會他的問題,隻將話題轉回。

     “若我所說無錯,秘境第一?層由幻境所構,那麼,幽冥大?帝為何如此設計?若是為了防止外人闖入,幻陣並非最好的辦法。幽冥大?帝當年修為已至踏虛,若是他想,有更多簡單有效的方式阻擋外人闖入這處秘境之中,不必在設置幻境上耗費心神。”

     葉雲瀾清楚踏虛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境界。

     它離凡人與仙神的最終分界只有一?步之遙,已經具備了不可思議的偉力,心念一?動,可覆乾坤。即便?身死,所留下?的屍骨道痕依舊能夠擁有其?生前的部分力量,千年萬年,不可斷絕。

     沈殊也?沒再打岔,順勢問道︰“為什麼?”

     葉雲瀾沉默了片刻,道︰“或許這些幻境根本就不是為了阻擋外人進來,而只是為了引導……死去魂靈的皈依。”

     沈殊瞳仁如墨一?樣地黑,自語了一?句︰“死去……靈魂的皈依?”

     葉雲瀾道︰“幽冥大?帝生於五千年前,而那時候,正是大?劫起,群星亂,輪回崩塌,諸邪橫行的時期。”

     “那是這方世界有記載的第二次天地大?劫,後來史書稱之為——鬼亂。”

     沈殊漆黑眼珠轉動了一?下?,接口道︰“師尊所說,徒兒也?有所了解。史書記載,那時天地異變。輪回崩裂,鬼魂滯留人間?作亂,以?人作祭,令得屍橫遍野,生靈塗炭,而鬼魂數量卻日益膨脹,幾乎傾覆人間?。最終是幽冥大?帝重?建地府,復立輪回,以?身鎮劫,才終於將鬼亂終結。”

     他頓了頓,繼續道︰“只是地府之說十分虛渺,隻記於書籍,卻再未現於世間?。五千年以?來,沒有人能真正尋得地府所在。幽冥大?帝的洞府遍布五洲四海,所留秘境更多不勝數,但能夠稱之為地府的,卻一?個都無。”

     說至此,他唇邊忽勾起一?點笑意?,道︰“師尊提起這些,難道是覺得,這一?處秘境,就是傳說中幽冥大?帝所建立的地府?”

     葉雲瀾有些驚訝沈殊對?於這些古老之事的了解。

     他蹙了蹙眉,臉色在鬼火映照下?更加蒼白,沉默片刻,道︰“有些東西,修為未至,不要探究太多。你跟緊我。”

     說罷徑自邁步向那白骨殿堂走去。

     沈殊跟上他,又?側頭凝視著這人冷淡側臉,總覺得這人瘦弱得仿佛風吹就倒的身軀裡,埋藏著他所不知的、許許多多的知識和隱秘,讓他越來越想要把這個人拆開探尋。

     葉雲瀾覺察到他灼熱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步子越邁越快,半晌,終於再忍不住轉頭道︰“怎麼?”

     沈殊笑了笑,道︰“師尊雖如此告誡,然而地府之事,徒兒卻仍不免好奇。”

     葉雲瀾︰“好奇心太多,對?修行並無益處。”

     “可是師尊,”沈殊唇角仍帶笑意?,“輪回地府之事即便?從來只在傳說之中,凡人們?卻依舊常年累月祭祀鬼神,不知疲憊,可見人對?生死,生來便?懷有敬畏。而徒兒好奇地府,就如人想知道自己從何而生,又?將歸於何處而去一?樣,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葉雲瀾道︰“沒有必要。”

     說著,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似乎過?於冷漠了,抿了抿唇,又?道︰“萬物生於天地而歸於天地,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恆存,輪回自生,正常之時,並不需要人自己另立地府來進行規製和審判。”

     至於不正常之時……

     葉雲瀾並沒有再說下?去。

     他執劍在漫天鬼魂之中往前走,已經站在了那座白骨殿堂之前。

     縹緲空靈的亡者歌聲已經很近了。

     他一?步步踏上台階,走過?那扇對?開的白骨大?門,裡面是一?片幽幽的黑暗。

     踩在堅硬平滑的地面上,腳步聲回響得尤其?清晰。

     白骨大?門緩緩關上,兩側鑄鐵上逐次燃起幽幽血色火光,眼前是一?個無比高?闊的殿堂。

     他們?正處在殿堂的最下?端,台階一?級級往上蜿蜒,最上首是一?張巨大?的木案,木案後是一?張玄色高?椅,高?椅之後則是一?片寬牆,牆上繪著一?張陰森森的圖卷。

     其?上刀山火海、刀剪油鍋、銅柱蒸籠……無數四肢畸曲的人形在畫卷上哀嚎,描繪的正是一?副“十八地獄受難圖”。

     高?椅上沒有坐人,但陰森火焰照耀之下?,葉雲瀾卻感覺到周圍似乎有無數雙眼楮正注視著他。只是四周火光到底太過?陰暗,模糊的目力難以?尋覓那些隱於黑暗中的輪廓,他覺得眼眶有些乾澀,手中缺影隱隱震顫低鳴。

     那耳邊一?直沒有停歇亡者的歌聲恍惚間?幻變成了畫卷中萬千鬼魂的哭嚎,而畫卷上面十八重?地獄中刀山火海,油鍋煎炸的慘酷情景,卻讓葉雲瀾恍惚想起,前世天地大?劫肆虐,人世如地獄的情景。

     那時他的生命已經行將走到盡頭,即便?功行踏虛,卻並沒有幽冥大?帝當年選擇以?身鎮劫的無畏無私。

     人族喚他為鬼剎,視他為不詳。

     而他所在乎的人和事,都已離他遠去久矣。

     他並沒有拯救蒼生的雄心壯志。

     他盡余生之力搜集那人殘魂,也?終究功敗垂成,難敵天意?。

     然而,即便?如此。

     到最後,他卻仍是走了與幽冥大?帝同樣的路。

     正在葉雲瀾恍惚之時,旁邊傳來沈殊聲音︰“師尊小心——!”

     他被一?雙有力的臂彎抱住,往一?邊倒去,與此同時,凜冽的寒芒攜著風聲從眼前掠過?。

     葉雲瀾瞳孔收縮,看清襲擊他們?的竟是一?截血紅的鎖鏈。

     那截鎖鏈從一?管黑漆漆的衣袖中伸出,還在往下?淌血,衣袖的主人身材瘦長,帶著高?帽,鬼氣森森,恐怕便?是傳說中的“黑無常”無異。

     只是細看,那黑無常五官慘白僵硬,模樣不似人也?不似鬼,身材瘦長卻薄得過?分,分明又?是一?個紙人。

     沈殊護著他在地上翻滾了兩圈,躲過?攻擊。葉雲瀾被他抱在懷裡,看見無數紙質銅錢雪花般從大?殿漆黑的穹頂紛紛揚揚灑落,落了滿頭。

     鬼影幢幢在身周飛掠而過?,那黑無常手中血色鎖鏈交錯延長,如同蛛網封死了他們?所有退路,待天羅地網形成,紙人的本體低垂著腦袋站到了黑色木案的左邊。

     木案右邊也?多了一?抹白影,是慘白臉色的白無常,幽魂似地杵在那裡。

     而木案後方的座位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朦朧身影。

     那身體如山嶽高?大?,樣貌模糊不清,周身所散發出的沉沉威壓卻是踏虛境大?能才能夠具備的沉重?。

     好一?副閻王做派。

     葉雲瀾目光凝在上首,心底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幽冥大?帝,謝九幽。

     他心生狐疑。

     如此氣勢不似幻象,他眼前的,究竟是當年大?劫之後謝九幽遺留的殘魂,還是……

     端坐高?堂上的閻王沒有開口,反是其?身後畫卷裡傳出的鬼嚎之聲更加響亮了,聲勢浩大?地在耳邊低語。

     “你聽到聲音了麼?”葉雲瀾問沈殊。

     以?他角度,他看不到身後沈殊的臉,自也?看不見沈殊面上已經蕩然無存的笑容和幽沉目光。

     只有沈殊聲音在耳邊傳來。

     “當然聽得到。‘它們?’,在向我問罪。”

     他頓了頓,漫不經心道。

     “——它們?在問我,可曾放縱殺孽,殘害無辜,可曾逼良為娼,放縱淫樂,可曾不忠不孝,忤逆尊長。師尊,我該怎樣回答?”

     葉雲瀾被耳邊青年低啞聲音和呼出的熱氣弄得身體微僵,沈殊為了護他,一?手還握在他的肩上,捏得很緊。

     他蹙眉抬手將沈殊爪子拿開,道︰“未曾做過?之事,自然不必承認。”

     “倘若我做過?呢?”沈殊似笑非笑,“它們?是不是要判我永墮閻羅,不得超生?”

     似乎“不得超生”幾個字刺痛了葉雲瀾的神經,他驀然握緊了著缺影劍,冷冷道。

     “休得胡言!……倘若真要判罪,也?該是先判我。”

     他掌修羅劍,走死亡寂滅之道,雙手曾沾滿鮮血,殺孽無數,即使後來行善積德,卻並非是為自己所行之善,所積之德。

     若論罪,他早就該下?地獄,不得超生。

     沈殊愣了一?愣,旋即卻微微笑了,“師尊清風明月,於火海舍身救人無數,閻王又?怎忍心判您。”

     “即便?當真閻王無眼,判罪於您,徒兒欠您一?命,也?自當與師尊同去幽冥,為師尊受刑。”

     他低眉垂首,在葉雲瀾耳邊輕輕道。

     “惟願師尊……莫丟我一?人在凡世便?好。”

     葉雲瀾怔了一?瞬,面露怒色。

     “——沈殊,這裡是幽冥秘境,不是你可隨意?玩笑恣睢之地!”

     沈殊卻道︰“既然師尊心知是玩笑,又?何必如此掛懷?”

     明明危險困境之中,他卻慢條斯理為葉雲瀾挑去粘在衣服上的紙錢,“那些鬼魂絮絮叨叨不停,實在煩心。徒兒方才只是見師尊心情沉悶,想戲言幾句想為師尊解憂罷了。”

     是否戲言,也?只有他心中清楚。

     葉雲瀾不知他話之真假,卻實在被沈殊那句“同去幽冥”氣得不輕,他此世牽掛極少,沈殊是碩果僅存不多的掛念。

     想起身訓斥,但是佔據了此方空間?的密密麻麻鎖鏈卻依然封住了他們?所有挪騰空間?。

     幸而座上的閻王仿佛也?終於看不過?眼了,只聽驚堂木一?拍,絮絮叨叨的鬼嚎聲停,閻王肅穆莊嚴的聲音傳來。

     “爾等可知罪乎?”

     閻王聲音回蕩殿宇之中。

     葉雲瀾不答,只是斂容觀察,想要觀察出眼前這閻王地府,真實究竟是什麼東西,卻聽旁邊沈殊道了一?句︰“不知。”

     葉雲瀾面上蹙眉更甚,有心想要沈殊慎言,畢竟幽冥大?帝生前修為已經踏虛,而踏虛境修士的手段非普通修行者可以?想象,若不小心觸動了什麼——縱然他能保沈殊一?命,卻未必能夠剩下?多少時間?去為對?方尋來引魂花。

     “不知?”閻王冷冷道。

     沈殊道︰“確然不知。不過?,在下?傳聞地府閻王手眼通天,能夠通曉人生前之事,判活人罪責有無。但請閻王賜教。”

     “沈殊!”葉雲瀾忍不住低聲警告,卻被沈殊握住肩頭,輕輕捏了捏。

     青年壓低聲音道︰“師尊放心,我有分寸。不過?只是想要試一?試這閻王真假,省得再被虛無幻象所騙。想來以?史書上所記載的閻王肚量,不會被徒兒這些許試探觸怒才是。”

     葉雲瀾眉已蹙得極深。

     這要他如何放心?

     自從進入幽冥秘境,沈殊違逆他的舉止越來越多,葉雲瀾抿了抿蒼白薄唇,終究顧及眼下?境況,沒再多言。

     等到出去……倘若他還有命出去,必須得好好管教沈殊一?番才是。

     實在太不省心!

     閻王面容籠罩在模糊之中,高?大?如山嶽的身軀像是一?塊籠罩著冥府的黑色幕布,他沉沉地看著座下?兩人,道。

     “好,便?如爾所願。來人,開孽鏡台。”

     木案兩側,紙人做的兩個無常向其?躬身一?禮。

     便?聽黑無常手中鎖鏈伸縮,葉雲瀾聽到周圍牆壁上有齒輪  作響的聲音,而後他們?前方的青石地板則往兩側掀開,露出來一?個洞口,可見其?下?火焰翻騰。

     一?陣熱浪從洞口裡湧出,那熱意?和普通的熱不同,十分惡毒,幾乎灼得人裡骨生疼。

     葉雲瀾面色更蒼白了,凡人之軀難抵地獄之火,他體內本就有神火肆虐,此刻火上澆油,更是難熬。縱然如此,他神色卻依舊不動。

     反是沈殊冷哼了聲,抬袖一?揮,那灼人的熱意?便?散開來,只能在兩人身邊打旋,難以?近身。

     一?面巨大?石鏡連著座下?石台被鎖鏈慢慢從火焰中拉起,閻王聲音再度傳來。

     那聲音冷冷,威嚴無情。

     “石洞之下?為十八層地獄。孽鏡台前溯因果,鬼者自有其?歸處。請。”

     黑無常的鎖鏈已經散開了一?部分,露出一?條通往前方孽鏡台上的路。

     開孽鏡台審判罪行,這閻王難道真的把他們?看成了鬼魂不成?

     還未及葉雲瀾仔細思索,便?覺察到旁邊的沈殊蠢蠢欲動,似乎當真想要登上孽鏡台去看一?看。

     沈殊確實躍躍欲試。

     他很好奇,這所謂的孽鏡台是否當真能映照出他身上罪孽,也?想要知道,以?自己魔物之身,到底會被這地府閻王判往何方。

     也?許是十八層地獄的最底端,那傳說中的無間?地獄?沈殊臉上笑容擴大?。

     若真如此,他倒要好好比較一?下?,比之魔淵,無間?地獄會否更加殘酷難熬,裡面是否也?會誕生如他一?樣的魔物嗎?或者說厲鬼?

     魔物本性瘋狂,他雖勉強有個人形,卻也?並不例外。

     沈殊心念欲發喧囂,已經等不及想要上前一?試,卻猝不及防被葉雲瀾扯住了手。

     那隻手縴長有力,與他五指緊扣。

     沈殊低頭看。

     葉雲瀾側臉在幽暗火光顯出比平日更加凜冽的神態,像是雲巔的冰凌成花刺入他眼瞳,那美色比刀鋒更加鋒利,對?方的掌心卻比流水更柔軟,教他一?時怔然。

     “別過?去,”葉雲瀾道,“那不是你可應付之物。”

     這一?次,葉雲瀾的話語沒有給沈殊轉圜余地。

     接著,沈殊看到他家師尊站起身,素白衣袖垂落下?來,拂過?他面頰,像柔軟的雪花飄落他的臉。

     “在這等著。為師很快便?回。”

     對?方說罷,向孽鏡台上走去。

     沈殊終於回過?神來,也?立即站起身,卻聽清脆的嘩啦啦聲響,黑無常手上鎖鏈結成網擋在他前方。

     “孽鏡台一?次隻照一?人。”

     閻王道。

     沈殊眼楮深紅了一?瞬。他想拔劍,殘光劍身在他外露的殺意?下?輕鳴。

     葉雲瀾目力不好,聽力卻上佳,他已一?步踏上孽鏡台石階,此刻卻轉過?身來,看向沈殊,淡淡道。

     “你若是再跟上來,從此之後,便?不必再喚我師尊了。”

     沈殊的腳步驀然停在了原地。

     葉雲瀾沒去看沈殊表情。這一?世,他決定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擋。

     他邁步走上孽鏡台。

     底下?是地獄火海燃燒,飛揚的火星在眼前飄過?,沒有沈殊的庇護,灼熱的痛楚在侵蝕他的軀殼。不過?,尚能忍耐。

     地府本是傳說。凡人祭祀鬼神之時,對?死後世界加以?想象,匯作文字與畫本流傳,便?成了人們?想象中的地府。但其?實在幽冥大?帝之前,本來並無地府存在。神話終究也?只是神話而已。

     後來地府的建立,用三?言兩語難以?盡述,終歸而言,乃是時也?,命也?,運也?,由幽冥大?帝在其?中主導。

     而孽鏡台,作為當年幽冥大?帝鎮壓地府的三?件絕世法寶之一?,一?直被後世的尋寶者所覬覦。

     這座石台非實非虛,上面巨大?的石鏡能夠把人整個都映照入內,映照出人生前所有罪孽。

     無罪鬼魂自然能站於石台之上安然無恙,但一?旦被閻王判定有罪,石台便?會化實為虛,令上方鬼魂落入地獄火海,灼盡生前罪孽方可輪回。

     在葉雲瀾前世記憶中,孽鏡台此物,並未在幽冥秘境中出世,幽冥秘境出世的是另一?件震世的寶物。

     而也?正因那件寶物,他被人陷害汙蔑殺害同門弟子,被賀蘭澤廢去經脈修為逐出宗門。

     前世與地府、孽鏡台有關的資料葉雲瀾腦海中一?一?掠過?,而他的腳步終於在石台之上站定,目光投向石鏡之中。

     光滑石鏡清晰映照出他的全身模樣,映出他清冷眉眼,他看到石鏡上方橫著幾字︰“孽鏡台前無好人”。

     傳說中,若是善魂,靈性空明,自身魂光無瑕無垢,孽鏡台便?不會映照出它的影像,而若是惡魂,其?惡性越大?,映照出的模樣便?越是清晰,“孽鏡台前無好人”之說便?是如此而來。

     看來自己,已被這鏡子判作罪大?惡極。

     葉雲瀾神情微冷。

     何為好壞?何為罪孽?

     在地府,孽鏡台上,凡所映照,便?為之罪。

     鏡中影像飛快地流淌,映出他當年懸掛在執法堂,被眾多弟子唾棄,又?拖下?宗門外三?千石階的場景,而後畫面一?轉,映照出他被世人討伐,關押入浮屠塔的場景,還有他身著喜服,與陳微遠結成血契,轉瞬又?被魔尊抱在懷中的場景——那些光影極度在葉雲瀾眼前淌過?,像是人死前的走馬觀花,怪誕而荒謬,細數著他身上所沾染罪孽。

     為弟子之時品行不端,被宗門放逐是為罪。

     為人之時背逆同族,與異魔同流合汙是為罪。

     為妻時三?心二意?,對?道侶不忠是為罪。

     ……

     數罪加身,孽鏡台下?方的石台漸漸變得透明起來,就等閻王驚堂木一?拍,就要將他送入地獄火海。

     而鏡中也?浮現出幾個血淋淋的扭曲大?字——“你可知罪?”

     葉雲瀾卻忽然笑了起來。

     沈殊站在他後方。不知有意?無意?,葉雲瀾身形,正好遮住了他窺探石鏡的目光。

     他只能聽著自家師尊略顯突兀的笑聲,在陰氣森森的地府裡許久不停,仿佛看到了這世上最為可笑的東西。

     葉雲瀾極少笑,如現在這般,還是沈殊所見過?第一?次。

     對?方輕笑聲如清泉擊石,極是動聽,可沈殊卻聽得心中戾氣橫生,手中的殘光劍將行出鞘,想要斬斷前方的鎖鏈,還有台上那面該死的石鏡。

     更想上前摟住葉雲瀾單薄背脊,讓他不要再笑了。

     唯有目光看向那已變作半透明的石台時,理智才堪堪遏製了沖動。

     只聽得座上閻王聲音︰“孽鏡台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現,善惡自分,你仍不服?”

     葉雲瀾止住笑聲,神情透出笑聲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閻王道︰“你見利忘義,背叛同門,是為不義。你同流合汙,助紂為虐,是為不仁。你與人結為道侶,落下?血契,又?與外人苟合,是為不忠。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應入熱地獄受刑百載。若百年之後,魂魄仍在,則入畜生道輪回。”

     沈殊聽得眼中猩紅閃爍。

     他腦中似乎分為兩半,一?半在饒有興致聽著,而本該被死死壓製住沉眠的另一?半。卻忽然站出來憤怒反駁。

     見利忘義,背叛同門?

     他家師尊曾舍身救助同門,甚至不惜耗費全身修為。而這些天來,他還未見對?方對?什麼寶物動心。

     同流合汙,助紂為虐?

     他家師尊潔身自好,喜靜獨居,何曾與人同流合汙,外界那些覬覦之人,他家師尊踫一?下?都嫌髒。

     ……至於與人結契又?與外人苟合,以?他家師尊的品性,更是無稽之談!

     什麼狗屁審判,簡直一?派胡言!

     沈殊目光死死看向葉雲瀾,卻只見葉雲瀾十分安靜,白衣烏發背影,看起來削瘦得近乎空蕩。

     不仁不義不忠之人。

     葉雲瀾安靜地想,這與前世世人對?他的評判,可真是相?像啊。

     因為太過?相?似,在窺見鏡上景象時候他心中驟然升起的荒謬和譏嘲感也?隱沒於虛無。

     他神色漠然,就好似那些指責於他而言,只是飄零於肩上的落葉,他連拂都懶得去拂。

     ——即便?他腳下?的石台已經愈發透明,而高?台上閻王執著驚堂木的手,已經快要拍下?。

     葉雲瀾道︰“可笑。”

     閻王道︰“可笑?”

     葉雲瀾道︰“我眼前所見,耳旁所聽,一?切都很可笑。”

     “地府由人而建,評判人之一?生。”

     “可人的功過?、罪孽和因果,難道真的能交由人自身來評判麼?”

     閻王冷冷道︰“難道不該?”

     葉雲瀾︰“是非善惡因時而變,世上沒有恆而不變的善,亦無恆而不變的惡。因為善惡之分,不過?人自己所定義。而人是會變的。”

     “何況人眼所見,未必真實。”

     鬼亂橫行的年代,人間?需要重?新構建秩序,需要嚴酷禮儀,而地府則需震懾人心。建孽鏡台,評判人之善惡,就是重?構秩序的一?部分。

     然而幽冥大?帝以?踏虛修為煉就的孽鏡台,終究無法做到真正窺見因果,替天行道。

     閻王所看見也?是世人所看見的,地府所威懾的也?是世人的人心。只是,需要靠地府來平衡秩序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以?身鎮劫的幽冥大?帝,也?終究化成歲月的塵埃。

     而此刻,面對?葉雲瀾的言語,閻王並未發怒,那語聲依舊冷漠,如同真正的神仙一?般無欲無情。

     他道︰“吾以?身鎮劫,神魂融於地府之中,以?統禦億萬鬼魂,平息鬼亂。吾所定規則經受天地大?劫之考驗,為天道承認。身於地府之中,便?該遵守吾之規則,有何不妥?”

     葉雲瀾道︰“所以?我說可笑。”

     “人食魚,人殺人。前者無過?,後者極惡,這是人所定的善惡。你的規則。”

     他閉了閉眼。

     “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閻王沒有再出聲。

     葉雲瀾抬起劍,劍指面前石鏡,道。

     “謝九幽,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他直呼對?方名諱,神色不見半點卑微和怯懦,仿佛在他面前的,並非那高?高?在上的閻王、史書中記載的幽冥大?帝,而只是一?個早已經逝去的、自己可以?平視的人。

     凜冽劍光如同長虹擊於石鏡之上。

     而閻王手中握著的驚堂木,終究沒有落下?。

     那傳說中以?無比堅硬的仙靈之石鍛造的石鏡,在這一?擊之中化作紙屑散開,與此同時散開的,還有漫天紙錢與鎖鏈,木案左右黑白無常,以?及閻王籠罩於外,如山嶽般的袍服。

     葉雲瀾看著化作紙屑消散的孽鏡台,並不意?外。

     他的推測並沒有錯,這整座白骨大?殿,其?實都只是幽冥大?帝已經逝去的神魂所溢散的波動所映照出的一?抹虛影而已。

     黑白無常是假,孽鏡台也?是假。

     只因踏虛境有化虛為實之能,所以?在他先前的感覺之中,周圍的一?切才會如此似實似幻,難以?分辨。

     高?處傳來了一?聲幽幽嘆息。

     “是啊。一?切已經過?去了……”

     那聲音不再是閻王低沉莊重?,而變得清亮柔和,仿佛一?個年輕書生。

     葉雲瀾抬眼,看到褪去厚重?袍服後,閻王真正的身形顯露出來。

     對?方的模樣並不如世人流傳的的威嚴肅穆,身形甚至十分單薄,樣貌則人如其?聲,是一?副俊俏書生模樣。

     其?身形已經半透明,行將消散。

     幽幽火光穿透了他面頰,他坐在寬大?的木案之後,手中拿著的也?不再是驚堂木,而是一?隻白色紙鶴。

     “語蝶……”

     閻王手中握著那隻千紙鶴,低喃,似乎有些恍神。

     葉雲瀾緩緩收劍入鞘,聽到身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沈殊從背後將他緊緊抱住。

     “師尊,”他手臂用力,聲音有點咬牙切齒意?味,“你知不知道,方才差一?點,你就要掉進到地獄火海之中,屍骨無存——”葉雲瀾蹙了蹙眉,道︰“那些都只是幻象。”

     “即便?是幻象,”沈殊道,“我也?不容您,有分毫閃失——”他語氣陰沉霸道得教人有幾分熟悉,葉雲瀾一?怔,想掙開他懷抱,卻依然被抱得死緊,低低斥了一?聲︰“沈殊。”

     時至而今,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糾正對?方的妄念,能在秘境裡順利取得引魂花,幫沈殊解除身上禁製,已算了卻他今生因果,至於之後的一?切……已經並非他所能參與的範疇。

     他抬起手,去扳沈殊纏在他身上的手腳,折騰半晌,才把這纏人徒弟扯開,沈殊眼珠似乎還有點紅,他沒有理會,而是抬眸看向上方,閻王坐在案前的身影已經愈發虛幻了。

     葉雲瀾走了上去,看到年輕書生摩挲著手上的白色千紙鶴,臉上有淡淡淚痕。

     “自合身地府後,我忘卻了許多東西。”書生開口,“鬼亂乃天地之劫,滯留人間?的鬼魂數量太多了,踏虛境縱然能夠開闢出一?方空間?容納它們?,終究難以?長久。最後,我只能以?身體去鎮壓加固這方空間?,用殘留神魂和漫長歲月去一?一?處理。人們?稱這方空間?為地府,呼我為閻王,實際上,我不過?只是一?隻連自己所愛之人、所求之物都忘記了的亡靈而已。”

     “這些年,鬼亂之劫已經過?去,我也?將要消弭。地府中,只剩最後一?隻未度的鬼魂。”

     地府深處,亡者空靈的歌聲還在不斷傳來。

     歌聲柔美空靈,卻帶著幾分哀傷。

     書生抬起頭,掌心捧著那隻白色千紙鶴,道︰“你們?既已行至此物,能否幫我將此物交予她?”

     “既然已經記起來了,你為何不親自去見?”葉雲瀾道。

     書生沉默了一?下?,道。

     “我度不了她。”

     葉雲瀾低頭看著坐在高?座上的閻王,對?方年輕俊俏的臉上帶著疲憊和祈求,看起來實在不像是閻王,而是在外漂泊了許久已不知如何歸家的旅人。

     他開口道。

     “可。”

     書生見他答應,微微露出一?點感激神色,再度低頭去看手上千紙鶴,指尖顫顫撫摸而過?。

     下?一?瞬,本就透明的魂靈消散了,周圍幽暗的火光也?漸次熄滅,陰森森的地府大?殿似乎在霎時間?蒙上了灰塵,渡過?了漫長古老的歲月。

     腐朽的木案之上,放著一?顆白森森的顱骨。

     還有一?隻放在顱骨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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