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散去, 皎月當空,微微照亮周遭。
雲硯裡開好路之後,朝他招了招手︰“好了。”
瓊廿一拽著相重鏡的袖子, 指尖一陣發白︰“主人!主人不能去!”
顧從絮眉頭蹙起看著蔓延到天邊的落川之路︰“若你真的是雲中州少尊,雲中州不會有人要害你。”
相重鏡在寒風中沉默許久,才抬手將一綹『亂』發拂開, 淡淡道︰“走吧。”
說罷,緩步朝雲硯裡走去。
瓊廿一焦急道︰“主人!”
“無論是福是禍,我都要去。”相重鏡輕聲說, “你若害怕,可在九州等我。”
瓊廿一一愣, 立刻上前︰“我不要。”
瓊廿一已經在九州等了六十年,足夠久了。
他不想再等了。
相重鏡笑了笑, 朝他一勾手,瓊廿一忙化為手指大小的小劍墜在相重鏡耳飾上。
雲硯裡已經等不及地跳上了畫舫, 臉上全是掩飾不住的歡喜, 他一指那天邊盡頭, 道︰“我們穿過那層雲,便是雲中州了。”
相重鏡足尖一點, 飄飄然躍上了畫舫,輕輕“嗯”了一聲。
雲硯裡屈指彈出一道靈力,畫舫無風自動,飄飄『蕩』『蕩』到了河流中央,緩慢朝著那層奇特的厚雲方向而去。
畫舫兩邊風景沒什麼好看的, 相重鏡坐在欄桿上垂著眸看著腳下因畫舫而潺潺流動的河水,不知在想什麼。
雲硯裡趴在他旁邊的欄桿上,笑『吟』『吟』的︰“回家了, 高興嗎?”
相重鏡輕輕一笑,道︰“我對雲中州沒有印象,談不上什麼高不高興。”
雲硯裡一聽,忙手一撐欄桿也坐在上面,喋喋不休︰“雲中州可是個好地方,遍地靈力,比九州好了不知多少,你去了定會喜歡。”
相重鏡道︰“靈力?雲中州的靈力是何來源?”
雲硯裡想了想︰“聽我父尊說是雲脈,哦,就和你們九州……呸,和他們九州的地脈同出一脈,只是雲脈下方是萬丈高空,可沒有什麼勞什子的三毒火焚燒。”
相重鏡若有所思。
雲硯裡莫名有些忐忑地看著他,小聲說︰“你……你不喜歡雲中州嗎?”
相重鏡搖搖頭,又問︰“雲中州尊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雲硯裡小聲嘀咕︰“那是父尊啊。”
相重鏡沒做聲。
相重鏡流落在外數十年,一時間無法接受突然出現的親人也是理所應當,雲硯裡盡量想將他爹往好了說,但他想了半天,驚恐地發現竟然沒有任何好詞能來形容他那惡鬼似的爹。
雲硯裡絞盡腦汁,冥思苦想,好半天才艱難地道︰“父尊他……很、很好懂。”
相重鏡︰“???”
這是什麼古怪的形容詞?
相重鏡古怪地看著雲硯裡︰“什麼叫很好懂?”
雲硯裡嘗試著措辭,盡量不嚇到相重鏡︰“他執掌雲中州多年,修為高深,言出法隨,脾氣……咳,有那麼一點點不好。”
他伸出手比了個度,乾笑道︰“但只要不在他生氣的時候去惹他,就不會有事。”
相重鏡挑眉︰“那我怎麼能知曉他什麼時候在生氣?”
“他若動怒,雲中州大殿上空會有一大片烏雲,一眼就能瞧出來。”雲硯裡指了指天邊雲海,“所以我從小到大一瞧見那烏雲就跑,不知少挨多少揍呢。”
相重鏡︰“……”
怪不得說好懂。
雲硯裡還想在多說些關於雲中州的事,但見相重鏡興致缺缺,隻好乾巴巴地去畫舫裡去了。
相重鏡孤身坐在欄桿上,顧從絮從他袖子裡探出一個小腦袋來,尾巴纏著他的手腕︰“你在想什麼?”
相重鏡沉『吟』道︰“九州這些年之所以很少有飛升之人,是因為地脈中的三毒雜質嗎?”
顧從絮︰“八成是吧,千年前好像還有許多人飛升入雲中州的。”
相重鏡“哦”了一聲。
顧從絮這才想起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來︰“我體內靈力全是三毒,能入雲中州嗎?”
“為何不能?”相重鏡隨口道,“你是我的龍,我能入你自然也能入。”
顧從絮︰“……”
顧從絮聽到相重鏡心不在焉的一句話,心裡好像開遍了小花似的,讓他叼著尾巴繞著相重鏡的腕子打著圈地蹭,把相重鏡手腕內側都蹭紅了一片。
畫舫在落川之路行得很穩很快,約『摸』過了一刻鐘,那能入雲中州的雲便在不遠處了。
相重鏡抬眸看了看那近在咫尺的雲,突然把雲硯裡喚了出來。
“那雲,好像有些古怪。”
雲硯裡疑『惑』地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臉『色』驟然一變。
原本潔白如雪的雲不知為何驟然化為烏雲,離得近了還伴隨著隱約的雷鳴聲,仿佛是修道之人飛升前要經歷的漫天雷劫。
雲硯裡從未見過這種異樣,人都傻了。
相重鏡試探著道︰“雲中州……這是不歡迎我?”
“不會。”雲硯裡本能否認,“整個雲中州都在盼著你歸來。”
相重鏡︰“那是……”
雲硯裡沉著臉,『操』控餃聽去感應那越來越近的烏雲,很快他不知瞧見了什麼,悚然看向相重鏡袖子裡的顧從絮。
相重鏡被他這個眼神看得本能往後退了半步,將袖子裡的顧從絮捂住,警惕地注視雲硯裡。
或許瓊廿一說得對,雲中州之行的確危險。
雲硯裡臉『色』難看,卻沒相重鏡所想的要動手︰“天道在排斥那條龍身上的靈力。”
相重鏡一愣︰“天道……排斥從絮?”
雲硯裡點頭︰“九州飛升之人在經過落川之路時必須會由雷劫劈掉仙骨裡的三毒,千年前三毒微乎其微,但因三毒火焚燒地脈,自那之後,便甚少有人能挨過飛升雷劫。”
千年前只是微乎其微的三毒,便能招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能飛升之人更是鳳『毛』麟角,更何況是三毒火直接浸入地脈焚燒。
相重鏡突然明白,有危險的並非是雲中州,而是落川之路的天道。
雲硯裡焦急道︰“快讓他下九州!惡龍體內全是三毒靈力,萬一真的招來天道雷劫,恐怕得劈上好多年都劈不完!重鏡——”
相重鏡眉頭緊緊皺起,原本平穩的落川之路也因那駭然的雷雲而逐漸掀起層層波濤。
顧從絮從袖子裡鑽出來變成人形,沉聲道︰“我回九州等你。”
若是真如雲硯裡所說的那般可怖,雷劫必定會波及到相重鏡。
相重鏡卻本能一把抓住他的手,慌張地搖頭︰“不行。”
他說完,自己都是一愣。
不行?
為何不行?
現在這種情況,讓顧從絮回九州不是最安全的法子嗎?
相重鏡明明知道這是最可行的辦法,握著顧從絮的手卻還是死死用力,不肯松手。
這些年他已習慣了顧從絮在身邊,哪怕只是片刻,自己滿腦子都在想著要去尋他。
雲硯裡著急道︰“重鏡!哥!我們要到雷雲下面了!”
相重鏡茫然看著顧從絮。
顧從絮見到他眼中罕見的無措,沉默一瞬,才反握住他的手,道︰“滿秋狹和宋有秋不是也在九州等你嗎,你總會再見到我的,對嗎?”
相重鏡心想︰“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
相重鏡一愣,電光火石之間突然明白為何一遇上顧從絮,自己便變得那般奇怪,就連現在的生死關頭,自己也要死抓著不肯放手。
惡龍是不一樣的。
和曲危弦不一樣,和雲硯裡不一樣。
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相重鏡前世的記憶並未完全恢復,隻記得這一世第一次遇到惡龍時,便覺得此人特殊。
直到兩人被關入定魂棺中,相重鏡瘋了般去推頭頂的棺蓋,指尖的血染紅了定魂棺的石壁,血痕斑駁中,他灰白的瞳孔裡全是絕望。
那一瞬間,相重鏡甚至想要自戕。
直到惡龍悶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出不去的。”
相重鏡眸瞳瞬間長大,仿佛在泥沼中溺死的前一瞬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周圍一片漆黑他依然感覺有一道光傾灑到這冰冷漆黑的石棺中。
而後便是六十年的陪伴——雖然惡龍每日三更都要想方設法地吞了他,但相重鏡卻完全不怕他,有時輕飄飄一句話就能讓惡龍臊得一邊惱羞成怒地罵他一邊在石棺壁上『亂』爬。
有這條惡龍在,相重鏡甚至覺得那六十年並不難挨。
不知什麼時候起,相重鏡突然意識到,若是自己離開了顧從絮,自己甚至不知要如何活下去。
明明……只是一條純情又毒舌的惡龍,自己巴不得同他解開封印恢復靈力,可到最後相重鏡竟然覺得若是能用靈力來換取顧從絮一直陪著自己,似乎還挺劃算。
雷劫滾滾,相重鏡呆怔看著想要離開他的顧從絮,手指猛地一握,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他不能走。”
相重鏡張大了眼楮,突然“啊”了一聲,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對相重鏡的感情,竟然是他這兩世從來不會輕易給出去的……
——戀慕。
他愛上了惡龍。
一剎那,他識海中的龍紋燈像是被潑了燈油,倏地光芒大放。
相重鏡怔怔看著顧從絮,在耳畔陣陣嗡鳴中,輕聲說了句︰
“……”
顧從絮被雷炸得耳朵一懵,沒聽清這句,疑『惑』道︰“什麼?”
相重鏡直接死死抓緊他的衣襟,用力將顧從絮拽得微微彎腰。
他盯著顧從絮的豎瞳︰“我說,還有種法子。”
顧從絮疑『惑』看他。
雲硯裡看著越來越近的漫天雷雲,哪怕心高氣傲如他,也無法對抗天道能將人劈成灰燼的雷雲,只能不斷催促相重鏡快點把顧從絮送下九州去。
他乾嚎了好久都沒等到回應,生氣地回頭打算去看看相重鏡在做什麼。
一扭頭,雲硯裡突然僵住了。
明明天雷還沒有落下,雲硯裡卻感覺有一道雷轟然劈中他的腦門,震得他靈台不穩。
欄桿旁,被風攪動的水流拍在畫舫上,濺起雪白如霧氣的水花,相重鏡正微微踮起一隻足尖,拽著顧從絮的衣襟親吻。
雲硯裡︰“……”
雲硯裡突然不慌了,他面無表情地心想,來一道雷劈死我好了。
劈!
就朝腦袋上劈!
雲硯裡都要崩潰了,那兩人竟然還在卿卿我我,都不分場合的嗎?!
但出乎意料的是,即將要落下來的天雷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阻止了似的,雷鳴聲仿佛遭遇到阻礙,磕磕絆絆地又響了一陣,終於逐漸平息。
雷鳴停止,烏雲散去,只是一剎那的事。
畫舫順利地進入了厚厚潔白的雲,沖破層層白霧,不遠處一扇直聳入雲的厚重大門出現在面前,讓人仰著腦袋努力看也無法看清那大門的頂在何處。
那精致莊重的石門上全是雲紋和密密麻麻的字,古樸肅穆,因畫舫的駛入,門分兩邊緩緩打開。
雲硯裡死裡逃生,差點一頭栽下畫舫。
他有氣無力地回過頭去看相重鏡︰“你剛才到底在做什麼?”
相重鏡已經和顧從絮分開了,他垂在一旁的手死死握著,指節都一陣清白,強行繃著,面不改『色』道︰“結生死契。”
雲硯裡︰“啊?”
顧從絮滿臉通紅,正蹲在畫舫的角落裡捧著手,眸瞳發直地盯著手背上那徹底完整的生死契看。
他……他又有生死契了?
生死契!
顧從絮恨不得化成巨龍在落川裡翻江倒海。
“結了生死契,他便屬於我。”相重鏡微微仰頭看著天幕,不知想到什麼冷笑一聲,“天道若想殺他,連我一起劈成齏粉便是。”
雲硯裡都被他驚住了︰“你就不怕天道真的連你一起劈?!”
相重鏡︰“他不是沒劈嗎?”
雲硯裡︰“……”
雲硯裡徹底服氣了,好在相重鏡無事,否則他能懊惱死。
他蔫蔫道︰“結生死契用得著……那樣嗎?”
他沒被雷劈瞎,倒是被這對結生死契的奇特法子給閃得瞎得不行。
顧從絮連那個雪白濤浪中的吻都顧不上了,耳尖紅紅地看著自己布滿整個手背的生死契,越看越覺得開心,還用小尖牙挨個把自己的指尖都咬了一遍。
相重鏡看了他好久,才悶咳一聲,耳垂有些微紅,飛快收拾好情緒,含糊道︰“這樣……快。”
雲硯裡︰“……”
胡說八道!
雲硯裡無語地瞥了相重鏡一眼,他也沒多說,反正自己也管不了。
此時畫舫已經過了那巨大的石門,『露』出整個偌大雲中州。
雲硯裡打算為相重鏡介紹介紹雲中州︰“雲中州常年如春,千百年來甚少落雨……”
話音剛落,畫舫徹底駛入雲中州的河流中,滂沱大雨劈頭蓋臉地落下,直接將躲閃不及的兩人一龍淋了個濕透。
雲硯裡︰“……”
相重鏡︰“……”
雲硯裡木然地抬起頭,發現平日裡晴空萬裡的雲中州上空烏雲密布數十裡,漫天大雨 裡啪啦落下,河流旁邊的參天大樹都被雷劈倒了一大片。
相重鏡掐訣避開雨,趴在欄桿上疑『惑』道︰“這就是你說的甚少落雨?”
雲硯裡︰“……”
雲硯裡大概猜出來了什麼,有些尷尬,小聲嘀咕道︰“不應該啊,你回來父尊應該高興才對,怎麼生這麼大氣?”
相重鏡︰“嗯?什麼?”
雲硯裡忙道︰“沒有!什麼都沒有!咱們先回去再說。”
相重鏡看著滿臉心虛的雲硯裡,若有所思。
看來這雲中州之人,似乎並不像雲硯裡所說的那樣歡迎他。
他也沒難過,因為本就沒多少期待。
相重鏡將視線看向還在眼巴巴看著那補全的生死契的顧從絮,心尖一暖,眸子浮現溫和之『色』。
***
數裡之外,雲中州大殿上的雲椅上,一個身穿華服的男人端坐其上,滿頭白發順著兩邊扶手披散垂曳至地面,甚至落到了下方的台階上,恍惚如銀月傾瀉。
鋪在地上的衣擺上凌『亂』散著一堆密密麻麻的破碎水鏡,大殿下方跪了一堆人,各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白發男人容顏冷峻,那雙狹長又寡情的眼楮和相重鏡極像,他冷淡地抬起手︰“天道阻隔的是那條惡龍,同玉舟有何關系?”
一旁有人捧來如琉璃似的雲鏡,恭敬奉到他手中。
下方跪著的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為首之人壯著膽子道︰“尊主,可雲玉舟終歸在九州貧瘠之地長大,擔當不了如此大任。”
雲中州尊主倏地抬眸,漠然瞥了一眼,那好不容易壯了一點膽子的男人立刻垂下頭,不敢同他對視。
尊主細長的手指輕輕捏著嶄新的雲鏡,上面水光一閃,『露』出那張和他長得極像的臉。
他流落在外多年的兒子正垂眸看著那條三毒惡龍笑得溫和。
“ 噠”一聲脆響,雲鏡再次被捏碎,碎片散落在他衣擺上。
外面傳來轟隆隆的雷鳴聲,雨落得更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