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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有木兮 - 第148章琴鳴殿字體大小: A+
     
    果然姜恆猜對了,只見曾宇策馬沿長街來,說道:“王子殿下,姜太史,以及郢國的兩位將軍,雍王請各位到宮內議事。”

    姜恆朝曾宇說:“讓殿下休息會兒,他太累,曾將軍請回去告訴他,休息好我們會一起過來。”

    耿曙從崤關急行軍歸來,未有休息便投入戰場,其間短暫合過幾次眼小憩,又是沒完沒了的攻城,再見姜恆的一刻,他的體力已瀕臨極限。

    耿曙點點頭,曾宇欲言又止,姜恆一想便明白其意,望向耿曙腰畔的兵符。

    耿曙說:“兵符不能交回,我得派他們回嵩縣,否則兵力不足。”

    曾宇奉命前來收繳兵符,沒想到耿曙卻不繳,一時也沒有辦法。但幸虧他的手下只剩下八千人了,雍駐軍還有六萬,玉璧關正出增援,要將安陽打造成軍事據點,不用怕耿曙的手下做出什麼來。

    姜恆使了個眼『色』,暗示曾宇回去,曾宇只得走了。

    耿曙就地而坐,倚在破舊的房屋旁,項餘說:“們要不換個地方?”

    姜恆說:“沒關係,就這樣先歇著罷。”

    項餘加派守衛,衛士們自覺退到五十步外,房屋前餘下耿曙和姜恆。耿曙一身鎧甲沉重,縫隙裡都往滲著血『液』,面容污臟,頭髮凌『亂』,手上滿是凝固的血塊。

    “恆兒。”耿曙說。

    “嗯。”姜恆檢查耿曙的傷,幸虧大多是輕傷。

    “知道我為什麼要回來打安陽嗎?”耿曙輕輕道。

    “我知道,別動,”姜恆說,“耳朵裡出血。”

    他小心地把耿曙耳道裡的鮮血弄出來,耿曙說:“被滾木撞一記,他們從城牆上推下來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姜恆低聲說。

    “不知道。”耿曙現出傷感的笑容。

    “我知道。”姜恆為耿曙清理耳朵裡的血污,重申道,“因為你小時候住在安陽,知道梁人不會投降,爹把它打下來是遲早的事,城破以後,一定會遷怒於百姓,大舉屠城,所以你必須先動手,破城之後,才能保住這裡的人的『性』命。”

    耿曙聞言難以置信地看著姜恆,眼睛仍是清澈的。

    這是耿曙的出生地,他的母親還葬在安陽,姜恆一直想去看看她的墓地,為她在墓前放一朵花,謝謝她把最疼愛的兒子交給自己,給一個與他相依為命的人。

    她為耿淵付出了所有,臨走時還追隨他去,留下她的兒子,囑咐他前往潯東,找到了孤獨的自己。

    姜恆道:“我已經讓項余放開城南的封鎖,將城裡百姓全部轉移過來,就是免得汁琮一怒下殺百姓,不過有盟友在,我想他也不好下手。”

    “真的知道!”耿曙就像個小孩兒一般,笑起來。

    “當然啊。”姜恆輕輕地說,又給他腿上的傷上『藥』,“咱們剛見面,就告訴我,是從安陽來的,說你住的地方很熱鬧,頭是個集市,每天你還替你娘抱著箱子,去集市上賣燈芯,不是麼?我都記得。”

    “都記得。”耿曙閉上眼,他實在太累了,說,“哥哥也記得,都記得。”

    他把頭倚在姜恆肩上,姜恆說:“睡罷,睡會兒就好了。”

    耿曙的身體很沉重,帶著那鎧甲,半壓在姜恆肩上,並慢慢地倒下來,躺在了他的懷抱裡。姜恆抱著他,用手指梳理他沾染血的頭髮,看著荒無一人的街道出神。

    姜恆的手指很輕很柔軟,耿曙做一個夢,夢裡他回到了小時候,在安陽的家裡,母親抱著他,唱歌兒哄他睡覺,手指不時『摸』『摸』自己兒子的頭髮,以示她一直都在,從未離開過。

    其間有耿曙的部下過來,城破以後,他們找主帥找了很久,總算在偏僻的巷子裡看見他們,進入附近時,又有全副武裝的郢軍攔阻,直到再三確認身份,才把他放了進來。

    “太史大人,”那部下說,“我有事要請示殿下。”

    “分出一隊人,”姜恆不等他問,便吩咐道,“送戰死的將士們回家。其他的人,問問他們,想回嵩縣,還是回玉璧關,去留以個人意願。”

    部下道:“但曾將軍今天也來問過。”

    “別管他怎麼說。”姜恆說,“就說是武陵侯的意思,說話時要說武陵侯,不要稱殿下,去罷。”

    姜恆此舉是在提醒汁琮,耿曙受封武陵侯,是雍國封的,名正言順。

    按雍國的規矩,耿曙有徵募封地領兵的權力,這是自古以來的條例,公卿擁有家兵,須得為王族效力。這是國君也必須允許的募兵權,只要不超過兩萬,國君就得讓他全權處理。

    當然君王也有權解除這一權力,但只要他承認耿曙的武陵侯身份,除非奪侯位,否則不能干涉他對家兵的處置權。

    傍晚時分,士兵來回報,雍軍給他們放行。他們願意把袍澤屍體帶回嵩縣去,全軍戰損嚴重,剩下的八千多人,只有百餘願意回玉璧關,其他人都希望南下回嵩。

    姜恆說:“把千隊的名冊給我,我現在重排,稍後拿去給他們。”

    那士兵打著火把,耿曙還在一旁熟睡,姜恆就著火光重新為他們編隊,讓兩名千夫長率領部眾留下,以備耿曙不時之需,餘人全部打回嵩縣。

    他們為雍國付出一切的人生結束,是該讓大家回去,活得像個人。

    “去罷。”姜恆說,又『摸』了『摸』熟睡的耿曙的頭。

    入夜,安陽宮迎來了又一名國君。

    汁琮推開門,封條發出撕裂聲響,銅門洞開,汁琮的黑影被月『色』投在地上。

    他慢慢地走進正殿。

    柱子下還遺留著血跡,那是當年耿淵殺長陵君時噴濺上去的。

    十五年前,鮮血從銅門縫隙內漫出的那一天后,梁國便在正殿門上貼了封條。

    後來的小梁王搬到東殿議事,百官也改換了上朝處,正殿被簡單清洗,就再無人進入,彷彿那裡住著一群鬼魂,仍在無人的深夜裡,共同商討著征伐天下的雄圖大略。

    汁琮特地讓人打開門,仔仔細細看過每一個地方,想像著哪兒是耿淵的血,哪兒是敵人的血,想像他當年奏琴之時,是如英俊瀟灑的模樣,揮劍時,腦海中最後,是否閃過他的名字。

    他仰慕耿淵。

    耿淵、界圭,俱是他兄長的人,但汁琮從小就敬佩耿淵。比起汁瑯,耿淵待他更親切、更耐心,也更理解他的苦。

    汁琮從小就只有一個朋友,這人就是耿淵。

    他很清楚,比起他,耿淵更喜歡汁瑯,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耿淵的敬佩,小時候,他常與兄長爭吵,界圭是站在哥哥那一邊的,在那種時候,只有耿淵會幫他。

    大雍向來是太子主政,王子率軍出征,汁瑯負責治理國家,帶兵征戰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永遠也忘不,耿淵決定前來刺殺的那天。

    這個決定也許在他十二歲時就作下。

    那時雍國上下談重聞之名『色』變,軍神|的名頭實在太響亮,雍國連番遭遇大敗,被拒於玉璧關,不得南下半步。

    “我打不過他,”年僅十二歲的汁琮忍不住朝耿淵說,“我想到他就害怕。”

    “不用怕。”耿淵閒暇時,常常陪汁琮練劍,指點他的劍招,幫助他調整動作,畢竟汁瑯更喜歡界圭多點,耿淵沒有爭寵的習慣,便常陪著弟弟玩,彼此年歲也相仿。

    “'怕'是由不得自己的。”十二歲的汁琮說。

    同樣十二歲的耿淵,卻有少年老成的風範,說:“我的意思,不是讓面對他時別害怕,是不會有這一天,在你與他交戰前,我會取他的『性』命。”

    那天汁琮震驚,說:“能做到?”

    耿淵說:“他是人,是人,就會死,這有什麼稀奇的?我大可以刺殺他。”

    耿淵說得輕描淡,彷彿世上已無人是他的對手,平生難求一敗。

    汁琮說:“會為了我去刺殺他。”

    “我為了雍國,”耿淵答道,“我是雍人。好好練劍,不然咱倆又要挨你哥說。”

    耿淵無論做什麼,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平生也未曾朝王室提過任何的要求,他隨遇安,淡泊名利,也不在乎感情,不像界圭,總會用諸多莫名其妙的條件,來試探汁瑯待他的感情。

    唯一一次提要求,是為一個女人。

    “讓姜昭跟我走罷,”十六歲那年,耿淵朝汁琮說,“我看也不喜歡她。”

    汁琮想也不想便答應他,說:“喜歡,當然可以。”

    汁琮什麼都可以讓給耿淵,衝著當年那句話,耿淵最後,也果然兌現了他的承諾。

    汁琮在王案前坐下來,看著案幾被血跡所染黑的一攤,當年耿淵在此處刺死畢頡,並在他屍體畔撫琴一曲,最終『自殺』去。

    他清楚地記得耿淵離開的那天,名醫公孫樾到訪雍國,為他調配一碟『藥』膏。

    汁琮抱著胳膊,背靠殿柱,說:“明天就要走了。”

    耿淵這幾天裡,走過雍宮的每一個地方,仔仔細細地看汁瑯、汁琮兩兄弟,聞言又朝他示意,在鏡子裡盯著他看。

    “不必這樣做。”汁琮皺眉道。

    耿淵說:“知道我決定的事,從不反悔。”

    汁瑯也來了,兩兄弟一起看著耿淵。

    耿淵又問:“姜昭還好罷?”

    “她回越地了。”汁琮說。

    耿淵點了點頭,公孫樾調好『藥』膏,放在耿淵面前。

    “這『藥』能致人短時目盲。”公孫樾說。“但若長期不用解『藥』,將令雙眼徹底失明,耿公子一定慎重使用。”

    “知道。”耿淵淡淡道,公孫樾便識趣告退。

    “我不知道這一年內,刺殺能否得手。”耿淵想了想,朝鏡中的兄弟二人說,“刺客出手,要耐心,有些機會,甚至得等上個三五年,但只要成功,們就能聽見南方傳來的消息,屆時,雍國就能出關,入中原。”

    汁琮與汁瑯都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耿淵。

    “這不是大家一直以來的願望麼?”耿淵忽笑起來,說,“是好事啊,來,們誰替我上『藥』?”

    “我不行。”汁琮眼裡帶著淚水,更咽道,“耿淵……”

    耿淵說:“汁琮,來罷。”

    汁琮走向耿淵,他明白耿淵的心情,一雙眼睛又算得上什麼?他們向來是可以犧牲一切的人,為了完成這一生的目標。兄長,這名出生後便注定要成為太子,再繼任國君的人;那個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那個以為凡事都有兩全之道的人;將“王道”掛在嘴邊的人,又怎麼會知道人生路上,有多少抉擇、多少犧牲?

    有時一念之間,就是永別。

    汁琮為耿淵敷上『藥』,再一層層地將黑布蒙上他的雙眼。

    耿淵欣然道:“好了。”

    耿淵離開的那天不能聲張,但王室所有人都來送他,汁瑯、姜晴、汁琮、汁綾,甚至姜太后。

    耿淵甚至沒有回頭,坐著一輛車,由一名車夫駕車,眼睛蒙著黑布,在一片黑暗裡離開他從小長大的落雁城,離開他的家,前往茫茫飛鳥越過山巒的玉璧關,前往中原。

    七年後,汁琮巡視玉璧關時,聽到南方傳來的消息,他成功,卻也死在安陽,死前尚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他的故鄉。

    黑暗裡,汁琮看著他平生最好的兄弟留下的痕跡,就像他的鬼魂還在這裡。

    “我來帶回家。”汁琮在黑暗裡說,“本想讓這裡的所有人為陪葬,但兒子聽姜恆的,放過他們,也好,算。我想,他的話,就算是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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