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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有木兮 - 第84章林胡謠字體大小: A+
     
    姜恆繼續給林胡人看病,已陸陸續續,看去大半。這日午後,他正收拾一名病患時,郎煌走了進來,跪坐在他的身邊。

    姜恆輕輕地說:“這位兄弟我救不了,『藥』材不夠,看他的造化罷。”

    那名病患就在一個月前出山探查情報,遭了巡邏的雍軍一箭,不敢逃回無名村,恐怕拖累族人,在外頭藏身近二十天,才踉踉蹌蹌奔回,奈何這段時間裡傷勢已愈發嚴重,又傷在腹部,再沒幾日可活。

    “沒關係,”郎煌淡淡道, “辛苦你了,先休息罷。”

    姜恆說:“但我可以讓他在……這段日子裡,減輕一點痛苦。”

    郎煌說:“你見過的死人比我多,一定知道怎麼做。”

    姜恆配好『藥』,為他敷上,最後這段日子裡,以鎮痛為主。接著他轉頭看了郎煌一眼,揚眉示意,有事?

    “沒有。”郎煌說,“他們回報,你的舅舅出去了。”

    姜恆說:“我讓他去採買『藥』材與食物, 『藥』材快用完了。”

    郎煌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不會害我們,沒人幫你打下手,我就來了。看完他,休息一下,你來了就沒有休息過,十天了。”

    姜恆伸了個懶腰,想了想,郎煌又說:“不急在這一時。”

    姜恆每日與界圭住在一個山洞裡,林胡人讓出了最好的洞『穴』,給他們用乾草鋪了床,保護他免受『潮』濕水汽侵擾。郎煌又帶著他到自己的居所去,生起火,煮起薑湯給他喝。

    總在下雨,一陣一陣的,下得姜恒有點心煩,心情就像烏雲一般壓著。

    郎煌倒出薑湯,做了個手勢,說:“喝吧。”

    姜恆心事重重,看了眼郎煌所住,背靠山堡的簡陋屋子,裡頭供奉著一尊木柱,木柱上是背生雙翅的飛鹿,想來是林胡人的圖騰。

    圖騰下,以三把匕首,各釘一尊人形木塑。

    “那是什麼?”姜恆說,“你們薩滿教的法術麼?”

    “中間的是汁琮,”郎煌循著姜恆的雙眼看了眼,說,“左邊的是汁瀧,右邊的是汁淼。”

    姜恆看見兄長被巫術釘著,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但他也不如何在意,畢竟耿曙活得好好的,並未因這巫術而發生什麼事。

    只是……要如何化解這幾乎永遠也解不開的仇恨,實在是太難了。姜恆在他的旅途中寫了許多信回落雁城,唯獨林胡人這件事,他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姜恆朝郎煌問,“就在這裡生活一輩子嗎?”

    郎煌說:“不,當然不。我父親死了,族人被殺了許多,剩下的都被抓走了,我要去解救他們。”

    姜恆說:“可是,雍人還是會來的。”

    “嗯,”郎煌說,“你說得對,逃到哪裡,都躲不過。”

    姜恆說:“如果能成功,你們可以越過長城,到南方去。”

    “我不會去。”郎煌答道,“我們留在故土,留在家裡,這是我們的地方,就像魚只能活在湖泊裡,離開東蘭山,無論去哪裡,都不算真正地活著。”

    姜恆想了想,說:“魚也可以活在海裡。”

    “不一樣,”郎煌喝了一點薑湯,朝姜恆說,“我們不是海裡的魚,那是另一種。”

    郎煌說漢話帶著不明顯的笨拙,就像兩個小孩子說話一般,姜恆便與他對視,彼此都笑了起來。

    “這是你寫的書。”郎煌拿來姜恆的小冊子,饒有趣味地翻了翻,看姜恆的旅途記載。

    姜恆說:“算不上,只是沿途記了些風土人情,你認識字?”

    郎煌說:“阿姆生前教過我,能看懂。你會怎麼寫我們?”

    “我不知道。 ”姜恆『迷』茫地說,他要如何記敘林胡人?要如何寫這一封信?要如何回到落雁城的朝堂去,為他們討回一個公道?

    每一個傷員,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家,有生活,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他們有這樣或那樣的名字,有人叫刀,有人叫楓,有人叫飛葉,有人叫青石,有人叫黑鷹……他們的妻子叫碧水,叫初雪,兒女又有他們的名字。他們從祖先那裡繼承到各自的姓氏,如同繼承這塊土地,而雍人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寒光鐵甲,手持百煉鋼刀從山外追到山腳,一刀下來,就是一個。

    一箭飛來,隨著慘叫與濺血,又是一個。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汁琮一統天下的道路上,那些名字便輕飄飄地消逝,化作雪花,沒入大地。

    就像靈山峽谷中,被埋在泥土下的十萬人。

    “你就寫,烏洛侯煌,”郎煌想了想,說,“某年,某月,某日,為了救族人,帶著最後的戰士,偷襲山陰城,被雍人俘虜,車裂處死,完。”

    姜恆沉默良久,索『性』道:“這不是好辦法,煌。”

    郎煌說:“我知道。”

    姜恆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不知道。”郎煌又說。

    姜恆:“也許我能幫你們救出分散在六城裡的林胡人。”

    郎煌:“不用,謝謝,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你是大夫,不是戰士。”

    姜恆:“… …聽我說完,煌。但這個舉動,必然會觸怒汁琮,他會再次派出軍隊來征討你們,到時候,所有的人都會死。”

    “救出來,你要帶他們躲在何處? ”姜恆想了想,說,“你躲不掉,除非南下,你哪兒也去不了。但你不會去,你保護不了林胡,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們會融入雍國,人世間再沒有這一族的名字了。”

    郎煌顯然比誰都明白,點了點頭,表情顯而易見:所以呢?

    姜恆沒有再說下去,忽道:“那人叫什麼名字?”

    郎煌:“誰?”

    姜恆:“剛才的病人。”

    “也答,”郎煌說,“林胡語裡的'磐石'。”

    姜恆:“他的家人呢?”

    “被抓走了。”郎煌說。

    姜恆:“他有故事麼?我猜他一定有許多故事。”

    “有。”郎煌點了點頭,說,“他是出『色』的獵人,從小家庭和睦,他喜歡蒐集牛的骨頭,做成骨雕,送給孩子們玩。他在十七歲上成親,有一兒一女,他的妻子是有名的紡女,織出來的布,染上湖藍『色』後,就像我們夜晚抬頭看見的星空。”

    姜恆說:“那麼他的死,換來了什麼呢?”

    郎煌不說話了。

    姜恆:“他的妻子、兒女,被關在山陰城,抑或別的什麼地方。再過數月,也許是數年,你會去救他們,救所有林胡人,但你無能為力,你一死則以。雍人就會將他們集結起來,讓他們到沙洲去,看你被車裂。”

    “到了那個時候啊,”姜恆說,“他的妻子與孩子們,就知道也答死了。她會聽安排,嫁給雍人麼?也許?她會忘記麼?不會。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郎煌說:“你很了解林胡人,我們有一首歌。”

    “我聽過。”姜恆說,“'悲歡之歌,誰人『吟』唱,我願傾聽;生死之門,誰人把守,我能辨明。'你們有恩必報,有仇必償。可這負擔太重了。林胡人要走的,勢必是一條艱難的路。”

    “否則呢?”郎煌說,“還有什麼辦法能改變?”

    “和解,”姜恆說,“屈辱地和解,忍受、承認這些屈辱,朝汁琮低頭。”

    他知道郎煌的下一句,一定是讓他滾出去,於是自覺起身離開。

    他要的不是說服郎煌,而是告訴他,他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從雍國遷來塞外那一刻起,這衝突便成為了必然。他們遲早有一天,要來搶奪林胡人的家,把他們統統趕出去。

    不會有人告訴郎煌,他還有這個選擇,畢竟他的世界裡,都是族人,他們一樣地懷抱著仇恨,至死方休,誰也不會朝郎煌提出議和,甚至連想也不會想。

    姜恆出神地搗『藥』,在另一名病號身邊席地而坐,思考著林胡人的未來。

    但哪怕郎煌願意和解,還要看汁琮的意思,汁琮的決定又不完全出自於他自己,摻和了朝堂與公卿們的意見。要說服他們,實在太難了。

    又是兩天過去,姜恆將所有的重傷病人看完了,他盡了自己所能,挽救每一個生命。雨也停了,再一個月,塞北將開始入秋,接著就要步入為期五個月的冬天。

    落雁城這個時候,應當已經開始收曬麥子了,不知道耿曙在做什麼呢?

    這次不到三天,界圭便回來了,帶著兩車的物資。

    “這麼快?”姜恆詫異道,按他的估測,一去一回,起碼得六七天。

    界圭漫不經心道:“怕你在山里被欺負,趕著回來了。”

    姜恆拉開車上油布,看載的貨物,以吃的為主。林胡人看見物資,都禮貌地不圍上來,知道這不是他們要的東西。

    這些日子裡,姜恆在林胡人領地內得到了尊重,不再像剛來時。

    姜恆看見一袋糧食上,有雍軍的火戳,驀然抬頭,望向界圭,心下了然。

    “你碰上軍隊的人了?”姜恆說。

    界圭:“唔。”

    界圭有御前三品的腰牌,乃東宮武官,可以隨時調動軍隊,借幾車物資是家常便飯。姜恆打量他半晌,心道以他身手,應當不至於被跟踪。

    “你不該這樣的。”姜恆說。

    界圭說:“去一趟山陰,來回要六天時間,等不及了。你似乎很不高興?”

    “對。”姜恆生硬地說,但沒有朝界圭發火,坐回山洞前,給排隊前來的輕患病人看病。

    需要照顧的重患者一旦得到解決,餘下的人就很快,等待的這些天裡,其中又已痊癒了不少,姜恆預計再過五天,就能全部治完。

    空餘時間,他寫下了簡單的『藥』方,與剩下的『藥』材、物資一併留給郎煌,再有人生病,照著『藥』冊煎『藥』就行。

    “你朝我生氣了。”界圭蜷縮在山洞裡,兩手伸出,烤著火,朝姜恆說。

    “是的,”姜恆冷淡地說,“你這樣會讓他們非常危險,等到咱們走了,雍軍一定會找過來的。”

    界圭說:“你如今是中原人,不是林胡人,很快你要成為一名雍人。”

    姜恆說:“我既不是雍人,也不是中原人,我是天下人。”

    界圭沉默良久,說:“此事若被汁琮得知,接下來的日子,你不會好過。”

    姜恆答道:“來落雁城,我就做好了日子不好過的準備。”他生氣不是因為界圭的疏失,而是因為界圭不了解他,直到現在,他還將汁琮對林胡人進行的屠殺,視作理所當然。

    “你救不了他們,”界圭說,“哪怕現在把他們全治好,也只是讓他們去送死而已。”

    姜恆不說話了,說:“睡罷,後天一早就離開這裡,明天|朝郎煌辭行,告訴他們,必須盡快搬走,村子所在地暴『露』了,就怕雍軍遲早會找過來。”

    界圭答道:“隨你罷。”

    姜恆說:“你碰上哪一部了?誰是守將?”

    界圭答道:“不知道,沒仔細問。”

    姜恆翻了個身,面朝山洞石壁,界圭的影子映在了山洞裡。不多時,外頭又下起了下雨,雨聲綿延不絕。

    夜半時分,姜恆忽然睜開眼。

    “界圭?”姜恆沉聲道。

    界圭用一根繩子,將薑恆的雙手捆了起來,好整以暇地坐著,說:“嗯?”

    姜恆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顫聲道:“界圭!”

    洞外傳來鷹嘯聲,剎那間姜恆徹底清醒了,怒吼道:“界圭!你做了什麼?!”

    雍軍只用了兩天時間,便『逼』近了整個無名村,沿著四面山壁,形成了包抄之勢,並堵死了村落的唯一出口。

    界圭說:“在這裡等一會兒。”

    “放我出去!”姜恆怒吼道。

    界圭說:“外頭正打仗呢,聽話。”

    山洞外,郎煌的聲音開始大喊,集結林胡人的部隊,倉促迎戰。他們沒有皮甲,也沒有戰馬,只能拿赤|『裸』的肉身,用弓箭去抵擋,雍軍已在村外擺開陣勢,結果顯而易見,又一場屠殺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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