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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有木兮 - 黃布包字體大小: A+
     
    “外頭情況怎麼樣?”姜恆又問,“他們會打進來嗎?”

    項州想了想,說︰“不好辦啊。

    就在此刻,外頭傳來腳步聲。

    項州戴上蒙面巾,正想起身,姜恆卻馬上按著他,示意稍安。

    他待在晉廷內多年,听得出那是誰的腳步聲,果然,不片刻,趙竭出現在了門外。

    趙竭看見項州的那一刻,馬上把手按在劍上,但很快待得他辨認出項州時,又放下了手。

    “又是你這啞巴?”項州的語氣輕松,姜恆卻听出了別的意思。

    姜恆茫然道︰“你們認識?”

    趙竭沒有回答,看了姜恆一眼,手指(勾gou)了(勾gou),仿佛絲毫沒有將項州放在眼中。

    姜恆問︰“王召我嗎?”

    趙竭點頭,轉身走了。項州說︰“去罷,這個時候,跟在天子身邊,是最安全的。”

    項州牽起姜恆的手,與他穿過花園前的長廊,往正殿里去,姜恆這才注意到項州穿著夜行服,猶如黑暗里的一只獵豹,半身已被化開的雪洇得濕透。

    “有幾句話想朝你說。”姬坐在王位上,眼里帶著笑意看姜恆,目光又落在蒙面的項州身上,他似乎絲毫不關心項州是誰,問道︰“能讓我與姜卿單獨談談麼?”

    項州點頭,朝姜恆說︰“我去看看耿曙,興許有什麼辦法,能退敵軍。”

    姜恆放開了他寬大溫暖的手掌,憂心忡忡地囑咐道︰“千萬當心。”

    項州又笑了起來,(摸Mo)(摸Mo)姜恆的頭,轉身離開。

    趙竭似乎一直等著項州,項州一離開,趙竭便與他並肩離去。

    殿內,火盆燒得很旺,姬的臉上卻帶著蒼白。

    “你家的侍衛?”姬問道。

    姜恆搖搖頭,說︰“我娘的朋友。”

    姬低聲說︰“這個時候能來,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是啊。”姜恆想說說他們離開潯東後,就是項州保護了他們,但想來這個時候,姬一定還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便沒有打亂他的心神。

    他注意到姬的面前,天子案上,擺放著一個小小的黃布包,不過巴掌大,從前似乎沒有見過。

    姬沉默片刻,在那空曠的殿里,認真說道︰“姜恆。”

    姜恆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姬說︰“上來,把這東西拿著。”

    “這是……什麼?”姜恆忐忑道,姬又道︰“沒(關guan)系,上來罷。”

    姜恆平生第一次走上了御階,來到天子案前,跪坐一旁,姬打開黃布包,讓他看,里面是巴掌大的一方薄印,三寸見方,一寸厚度。黑黝黝,沉甸甸。

    “一金二玉、三劍四神座。這就是‘一金’,天子金璽。普天之下,這是唯一的一枚。”姬說道,“洛陽城若破,你便將它帶在身上,帶走,且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姜恆︰“!!!”

    姜恆難以置信地看著姬,姬說︰“它與你父親的黑劍系出同源,乃是三千年前,以天外的一塊隕鐵所打造。雖稱為‘金璽’,卻非金非玉,除卻黑劍,無人能斬斷它。”

    “不,不行。”姜恆知道,那是象征大晉,甚至整個神州大地王朝正統的國器!

    “拿著,”姬低聲說,“這是我托付予你的一項使命,姜恆。”

    姜恆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xing),也許先前所言,不過都是自欺欺人,而這位年僅二十九歲的天子,心里比誰都清楚,晉的天下,已走到頭了。

    姬將它依舊用黃布包好,看著姜恆將它收起,姜恆眼里已帶著淚水,不知所措,問︰“我得把它帶去什麼地方?”

    “隨你。”姬說,“若怕自己無法保住,也可將它找一處無人之地,沉入湖底,或一直帶在身邊。姜卿,答應我,用你的雙眼去看這個人間。”

    姜恆怔怔看著姬。

    姬︰“……大爭之世,王道式微。五國之爭,讓天底下的百姓,陷入無休無止的戰火,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將有人結束這個亂世。屆時,你可將天子金璽,交到他的手中。”

    姬嘆了口氣,起身道︰“郢人偏安,梁人自大,鄭人刻板,代人莽撞……”

    “……雍人逞武寡情。”

    姜恆听到這話時,眼淚已止不住地淌下來,這名天子雖被軟禁在洛陽,卻從未放下過守護天下之心。

    “百姓啊,”姬低聲說,“遭受這折磨太久了。只盼我看錯了、想錯了,五國中,若有人能繼承這王道,這個人,不必是聖賢,因為人無完人。只要找到了,你便代我,授予他天子金璽,讓他一統天下,重領這破碎的山河。”

    “你答應我,”姬低聲道,“答應我,姜卿,你們的路還很長。”

    姜恆哽咽道︰“是,吾王。”接著,他定了定神,又道︰“我以(性xing)命護衛此物的周全。”

    姬笑道︰“倒也不必,歸根到底,還是身外之物,又有什麼比你們的(性xing)命重要?”

    姜恆望向姬,姬又說︰“便將它當作我一個最後的、美好的願望罷。也許千百年後,世上不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

    “一定會有,”姜恆點頭道,“一定有!”

    姬望向姜恆,微微一笑,說︰“若沒有,哪天你得了本事,不懼這大爭之世的驚濤駭浪時,便拿著金璽,自立為王,也是不妨。到得那時,他們發現爭得頭破血流的‘正統’,竟是落到了你的手中,那場面,一定很有趣。”

    姜恆︰“……”

    洛陽,城樓高處︰

    項州、趙竭與耿曙望向遠方。

    項州說︰“我拿不定主意。梁軍上將軍是申涿,申涿自身武藝了得,手下死士如雲。鄭軍則是太子靈親自帶兵,太子靈……罷了,我實在沒有把握能否成事。”

    趙竭做了個無意義的手勢,耿曙說︰“他問你有幾分把握。”

    項州沒有說話,尋常時候,刺(殺sha)一名將領已經極其困難,要非常小心,何況在戰時,雙方都嚴密守備的情況下?

    “武藝再高,也是凡人,把握還是有的。”項州沉聲道,“若羅宣在,又不一樣了。”

    耿曙沒有問羅宣是誰,也沒有奇怪趙竭與項州竟然認得彼此,他依舊在努力地想辦法,至少得知姜恆與姬在一起是最安全的。

    “他們雙方會不會也想著刺(殺sha)對面將領?”耿曙提出了新的辦法,先前姜恆所言給了他啟發,“不必一舉成事,通過挑撥來讓他們退兵呢?”

    趙竭搖搖頭,意思是不可行。

    “他們要打過來了,”項州說,“開始動了。”

    趙竭掏出一個哨子,正要運勁吹響。

    “等等,”項州說,“我忽然想起一事。”

    “刺(殺sha)若失敗,”項州說,“我也會千方百計,保住(性xing)命歸來,屆時逃離洛陽,成為唯一的結果,我記得進城的路上,經過了這麼一個地方……北面靈山有一個峽谷,我們能不能試試這樣?”

    趙竭被這麼一提醒,瞬間也想起來了,馬上從牆上摘下來地圖,鋪在望樓的桌上。

    耿曙說︰“谷內道路狹長,易守難攻,確實是展開決勝的好地方。”說著,他又嘆了口氣,皺眉道︰“可也有話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們手頭的兵員實在太少了。”

    趙竭沉吟片刻,再看項州,項州說︰“不一定,如果刺(殺sha)能成,咱們還有勝算。”

    趙竭兩手朝中間做了個“傾覆”手勢,又在地圖上劃出一條誘敵的線,耿曙仿佛看見了希望,說道︰“是,可以一搏。”

    項州回過神,說︰“利用雪崩阻敵?但眼下火油不夠,想撼動靈山雙峽,須得……”

    耿曙抬頭,望向不遠處,懸掛在城門高處的那口古鐘。

    三人沉默。

    “得盡快行動,”耿曙說,“我唯一擔心的只有恆兒……”

    項州說︰“放心,他現在很安全。”

    趙竭臉(色)卻依舊有憂慮,耿曙在他麾下當值一年多,已約略能猜得出他想說的——趙竭仍有顧慮,卻不知他顧慮在何處。

    “鄭、梁二國()軍m都在行動,”耿曙喃喃道,“似乎接到了什麼消息,是什麼催著他們動身?”

    城外的大軍開拔了,正朝著洛陽而來,先前唯一的期望已落空,以步兵為主力,兩軍散開,包圍了城市。

    項州說︰“郢、代二國的軍隊興許也快到了,雍國馬上就會(殺sha)進洛陽來,這個時候,誰搶到天子,誰就能挾持他號令天下……盡快行動,咱們沒有時間了。”

    耿曙注視項州,項州點了點頭,咳嗽數聲,于左腕戴上一枚精鋼護腕,轉身離開。

    趙竭吹哨,集結了手頭剩余的所有兵力,預備開城門出戰,為項州吸引注意力,掩護這位刺客成功潛入後方,刺(殺sha)兩國大將。

    “無論能不能成功,”耿曙跟著項州,快步走過城牆,說道,“今天你都會被記載在史冊中。項州,保重。”

    項州朝耿曙一笑︰“你爹才是,我不過是歲月中的一片浪花罷了。”

    言畢,項州展開雙臂,猶如翱翔天地的飛鳥,從空中一躍而下,消失在了夜(色)里。

    四更時分。

    姜恆倚在天子案前,(睡Shui)意漸重,眼皮重得抬不起來,但遙遠的世界盡頭,鏖戰的聲音驚醒了他。

    他驀然抬頭,喊(殺sha)聲越來越近。

    破城了?!姜恆心道,怎麼這麼快?

    “來人!快來人!”姜恆馬上喊道。

    “不必喊,”姬淡淡道,“宮人都被我遣散了。”

    姜恆沒有說話,慘叫聲、(殺sha)戮聲環繞著這座千年古都,身前、身後,甚至遙遠的靈山,城外郊野,金戈鐵馬一齊震蕩,不斷逼近他們。

    “姜卿,你會奏琴嗎?”姬忽然問。

    “會……會一點。”姜恆想起與耿曙一起彈過琴,答道。

    姬說︰“你爹生前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是天下第一琴師,想必你琴藝也得了真傳。”

    姜恆答道︰“說來慚愧,娘不讓我學武,也不讓我學琴,只會一點點。”

    “無妨。”姬答道,“我忽然想听听琴聲,已經很久沒听過了。殿角的箱里有把琴,是當年仲尼送我祖父的,你且去取來。”

    仲尼用過的琴!姜恆心跳頓時快了起來,四面八方的埋伏與鏖戰聲仿佛也不重要了。

    他取來琴,那把琴造型十分古樸,雕著鳳飛于天的花紋,抹了下琴弦,飛灰四散。

    “我……”姜恆說,“沒有琴譜,不知道王想听什麼曲子?”

    “隨意就是,”姬答道,“我已經有二十年沒听過琴聲了,也沒有什麼偏愛的。天下人吃不飽、穿不暖,身為天子,自當擯樂棄舞,與萬民同哀,從來就沒有真正快活的時候。”

    姜恆沉吟片刻,撥弦,彈起他唯一會的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恆略帶傷感的聲音低唱道,這一年,他不過十二歲,卻親眼見到了太多。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一聲巨響,殿門被撞開,滿身鮮血的趙竭左手提著劍,右手提著一個酒壇,跌跌撞撞地進來。姜恆嚇了一跳,正要放下琴,起身攙扶之時,姬卻說︰“繼續奏琴,不必起來。”

    姜恆怔怔看著趙竭,趙竭滿頭是血,注視姬,現出笑容,那是姜恆第一次看見趙竭在笑,他的笑容很英俊,他提起案幾,封死了殿門。

    “山有木兮……木有枝。”姜恆低唱道。

    趙竭提著壇子,走進殿內,將壇內之物傾在地上,散發出刺鼻的火油味。

    姬只安靜地看著趙竭。

    “心悅君兮……君不知。”姜恆看著趙竭的舉動,直到他繞過天子御階前,火油一路淌下。

    最後,趙竭扔了酒壇,將佩劍放在天子案前,解開鎧甲與(胸xiong)膛的武服,一手摟住了姬。

    姬側身,靠在了趙竭(胸xiong)膛前。

    “你走罷,姜恆,”姬說,“這些日子里,謝謝你與你兄長,天高海闊,你們的一生,還有很長。”

    姜恆站起身,看著姬,姬說︰“帶著金璽走,後殿有一條小路,通往靈山腳下,去找你的哥哥,不要哭,你是大人了。”

    喊(殺sha)聲越來越近,姜恆(強qiang)忍淚水,點了點頭,跪地。

    “王,安好。”姜恆的聲音發著抖。

    “王安好則天下升平。”姬笑道,“去罷,升平之世,終有一天會回來。”

    姜恆行禮,拭淚,轉身而去。

    趙竭看著懷中的姬,嘴唇稍動了動。

    姬笑了起來,輕輕唱道︰“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趙竭的目光駐留于姬臉上,仿佛一刻也舍不得挪開。

    殿門幾聲巨響,被士兵撞開,外頭傳來喊聲。

    “雍軍也打進來了!王!將軍!快走……”緊接著,是一聲慘叫。

    雍軍在最後一刻趕到了洛陽城外,雍、梁、鄭三國,輕而易舉便攻破了洛陽城防,展開了一場無分敵我的大混戰。

    殿門敞開,箭如雨落,梁國的士兵前赴後繼地沖了進來。

    趙竭懷抱天子,兩人一同望向殿外。

    “山有木兮,木有枝。”姬帶著傷感的笑,注視這天下的子民。

    趙竭手持燈台,朝地上一推,火焰熊熊而起,猶如蜿蜒的長龍,轟然爆破!

    姜恆匆忙離開皇宮,背後傳來一聲巨響,火舌飛躥。洛陽的宮殿在雪花飛揚之中熊熊燃燒,殿頂,殿外,火焰四下爆射,到處都是慌亂逃跑的士兵。

    姜恆怔怔站著,黑木紅漆尖碑,那天下王旗,火焰猶如形成了一道光柱,射向天空。

    冬夜銀漢,層雲退去,現出北天星河的玄武七星,灼灼閃耀。

    姜恆看了足足一炷香時分,終于意識到(發fa)生了什麼。

    “哥?”姜恆馬上喊道,“哥!”

    角落里,一個沙啞的聲音道︰“你在找誰?”

    姜恆驀然轉身,離開皇宮時,自己竟尚未發現,重重殿影下,一名刺客藏身于黑暗中。

    此時,那瘦長身影從黑暗里走了出來,摘下頭頂的斗笠,耐心地放到一旁,他的臉上五官扭曲,頭上、臉上滿是傷疤,猙獰恐怖。

    “你是太史,對不對?”那刺客打量姜恆,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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