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頭狼(上)
晚上,左蒼狼仍然是要看護二人。冷非顏也完全沒有打算走的意思。楊漣亭踢了踢她:“喂,你要在我這裡呆到什麼時候?”冷非顏不耐煩地撥開他的腳:“少廢話,老子在你這兒養傷,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你不但不感恩,還敢嘰嘰歪歪!”
“……”楊漣亭無語:“可是我好歹是個男人,我們這樣孤男寡女的,躺在同一張床上,不太好吧?”
冷非顏滿臉不在乎:“放心吧,我又不毀你名節。”楊漣亭不想跟她說話了。冷非顏卻突然說:“哎,我看你長得還可以,跟著左蒼狼那個悶葫蘆,有什麼前途,不如跟著我吧?”她指尖滑過楊漣亭的臉,一臉邪氣地挑逗。楊漣亭氣得,頭髮都豎了起來:“冷非顏!!”
冷非顏笑成一團,身上的傷口崩裂,血滲出來,她捂著傷口,一邊笑一邊呲牙裂嘴。楊漣亭畢竟是醫家出生,醫者本心,當下就伸手按住了她的傷口,然後強撐著下地,為她換藥。
左蒼狼坐在床尾,由著他們鬧。室內孤燈如豆,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敲打著老舊的屋簷,其聲如濺珠玉。
孤兒營外的山崖下,慕容炎站在已經被野獸啃得面目難辨的屍身前。他身後,侍衛封平說:“殿下,致命傷在喉頭,是有人背後射中了他的脖子。箭法很准,但是竹箭……”
慕容炎也在看屍體,許久說:“不是太子的人就好。”
封平旁邊,一個孤兒營的“師父”小心翼翼地說:“這箭……是營中那個叫左蒼狼的女孩的。”
封平目光陰沉:“人不大,膽子倒是可以,殺人還敢拋屍。你們這些人,一個二個都是紙糊的嗎?”
那人頓時面紅耳赤,說:“小人一定整治。”
慕容炎低下頭,認真打量了一番殘缺屍身上的傷口,微笑,說:“我開始真正有點喜歡她了。”
初更時分,孤兒營裡。左蒼狼本是合衣而臥,突然站起身來。外面衣物摩擦的聲音在雨聲中聽不真切,但這種時刻,她不得不異常小心。冷非顏也起身,楊漣亭有些緊張:“這個時候了,會是誰?”
左蒼狼略一示意,冷非顏已經握了短劍在手,躲在門後,反手開門。左蒼狼站在離門口最遠的對角,弓弦滿張。外面的人推門而入,室內三人整個愣住,過了一陣,左蒼狼才輕聲道:“主上?”來者竟然是慕容炎!
雨夜時分,他依然一身黑袍,金鉤玉飾,不需言語,舉止之間自顯清華。冷非顏三人過來行禮,他略略擺手,示意三人不必多禮,有侍從搬了桌子進來,擺上酒菜,香氣在狹小的宿舍裡漫延開來。
三個人不由都咽了咽口水。慕容炎輕聲說:“天冷,你們都帶著傷,我過來看看。”
三個人再次謝恩,慕容炎說:“不必拘束,過來坐。”
冷非顏等人於是在桌邊坐下,慕容炎左蒼狼正坐在他右手邊。侍從斟了酒,慕容炎說:“這裡條件艱苦,但自古成大事者,多是微寒之士。當年我從各處收羅你們送到這裡,並不能救誰的性命。我只能延長時間,讓你們擁有選擇自己命運的能力。僅此而已。”
左蒼狼三人互相看看,慕容炎複又微笑,說:“你們都不錯,來,幹一杯。”
三個人受寵若驚,卻還是與他飲了這杯酒,慕容炎示意他們吃菜。左蒼狼坐在他身邊,只覺得手腳都不知如何放了。慕容炎卻突然湊到她耳邊,輕聲說:“給你做了幾套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明天試試看。”
左蒼狼整個驚住,連謝恩都忘記了。慕容炎微笑:“不必謝恩了,我對我的人,一向不錯。”
冷非顏的目光在二人之間掃來掃去,慕容炎聲音雖然輕,但是那麼近的距離,內容其他兩個人還是聽得清的。但是這時候都不敢說話,只能是埋頭吃飯。
慕容炎坐得非常端正,但凡他們碰過的菜,他再沒動過,只是偶爾跟她們喝點酒。初春的天氣還很寒冷,宿舍裡又沒有任何可以升火的東西,有點酒暖著身子,確實好很多。
酒過三巡,他站起身,說:“我先走了,你們都不錯,但是璞與美玉還有差距,不可懈怠。”
三人自然下跪恭送,慕容炎笑笑,又對左蒼狼說:“主人要走,你不送送?這奴隸不盡職啊。”
左蒼狼臉漲得通紅,卻仍起身,將她送到門口,外面夜雨未歇,涼風一陣接著一陣。一個總管模樣的人上來,為慕容炎披上披風。左蒼狼站在門口行禮:“恭送主上。”
慕容炎點頭,問:“你叫什麼名字?”左蒼狼低著頭,風與雨是冷的,血液卻滾燙沸騰:“我……我叫左蒼狼。”
“左蒼狼……”三個字從他口中念出來,宛轉動聽,如同世間最美的樂章。左蒼狼聽見自己的心跳,重若擂鼓,似乎下一瞬間就會從腔子裡跳出來。耳畔如同與世界隔著音,只聽他又輕聲說:“耳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張了張唇,還是沒有說話。慕容炎右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聲說:“我喜歡有用的人,努力成為那種人。”
他手心的溫度,在自己肩上隨血脈擴張。左蒼狼整個人如同被凍結,連自己說過什麼都失去了印象。
等到她返回宿舍,門被關上,世界失去了那一點零星的亮光,又淪入黑暗。慕容炎走在前面,總管王允昭為他撐著傘,自己整個被淋得濕透。慕容炎掏出絲絹,擦了擦方才搭過左蒼狼肩膀的手。王允昭小聲問:“二殿下,不過幾個孩子,何必非要這時候來看呢?這大雨天兒的,路又黑又滑,可別惹了風寒……”
慕容炎說:“王允昭,我喜歡她。她有一種頭狼的氣質。”王允昭嘟嚷:“那殿下何不直接跟封平他們打個招呼,讓他們平時多關照一點,也免得……”
慕容炎笑:“死在競爭之路上的,又怎麼會是頭狼呢。”
宿舍裡,左蒼狼關門進去。冷非顏和楊漣亭一齊盯著她看。左蒼狼雙頰豔如朝霞,看見兩個人的眼神,立刻說了一句:“什麼都不准問。”
冷非顏湊近她,仔細地看她的臉,然後不知道腦補了什麼,一臉嫌棄地道:“怪不得他會同意醫治楊漣亭呢,原來你們……噫……”
左蒼狼飛起一腳:“冷非顏你屬黃花魚的吧這麼黃!!”
第二天,侍衛果然送來幾套衣服,冷非顏看見,搶去了兩套。這個傢伙,不熟的時候孤高冷傲,一旦熟了,可真是厚顏無恥。
左蒼狼也不跟她計較,三個人經過這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平日裡總呆在一起。偶爾夜裡睡在同一間宿舍也不是新鮮事,半大的孩子,漸漸明白一些事。有人將三個人的關係傳得不堪入耳,三個人也不在乎。橫豎沒有人敢當著他們的面亂嚼舌根。
楊漣亭因為得到慕容炎的特別救治,師父們難免高看他一眼。平時他要出入藏書的枕硯閣非常方便,三個人裡,也就他天天泡在裡面,所讀之書,仍以醫經居多。
平素無事,他也經常采些草藥,孤兒營裡誰有個頭疼腦熱,慢慢都習慣了來找他。而這位楊公子不愧是杏林世家,雖然年紀小,所看過的病症就沒有錯診的。
這一日,左蒼狼和冷非顏對練,楊漣亭在旁邊觀摩。突然一位“師父”過來,神色嚴肅地說:“今年方城、唐縣一帶大旱,二殿下奉命前去賑災。你們暗中保護。”少年們互相看看,眼裡都有一種蠢蠢欲動的興奮,誰都知道,這是他們難得的試煉機會。
“師父”當然將諸人的神情看在眼裡,說:“這是你們第一次執行任務,也是你們在殿下面前難得的表現機會,自己珍惜。”
說完,便讓少年們去領衣服。衣服當然各不相同,有的是小乞兒,也有家僕打扮。左蒼狼領到的衣服,是一套普通的侍女衣裙。她還沒說話,身後的“師父”已經開口,說:“這次,你隨侍二殿下,端茶送水自是不必說,平時更要小心警惕。”
左蒼狼應了一聲是,師父轉身而去。他剛離開,冷非顏就湊上來,說:“貼身侍女呦,嘖嘖嘖。”左蒼狼不理她,冷非顏說:“我覺得他對你有點不懷好意。”
左蒼狼一腳踹過去,她只是笑。
第二天,少年們便各自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從晉陽東門化整為零,一一出發。慕容炎只帶著總管王允昭、侍衛周卓、封平二人。左蒼狼穿著素衣白裙,很是不習慣地扯了扯裙裾。慕容炎含笑看她,示意她上馬車。
左蒼狼臉色微紅,垂著頭跪坐在下方。知道他在上下打量自己,更是頭也不敢抬。許久之後,慕容炎說:“這套衣服不適合你。”左蒼狼不知該如何應答,他又說:“作為侍女,你至少應該為我斟酒倒茶才是。”
左蒼狼這才慌忙上前,提壺執杯,為他倒茶。裡面卻是沸水。她第一次侍候人,沒經驗,那水倒得可真滿,仿佛恨不得在杯上堆個尖尖。慕容炎盯著那茶盞,一臉愕然,半晌大笑。
左蒼狼本來就手忙腳亂,他一笑,她更慌了。慕容炎卻只是將那水倒掉,自己執了壺,輕聲說:“不要慌亂,你很聰明,這些東西也很簡單。”說完,他微微抬手,示意她坐。
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馬車雖然前行,卻非常平穩。慕容炎將一個精美的陶罐置於小火爐之上,說:“這是烤茶,置茶餅於其中,搗開,待茶葉焦黃,香氣溢出之時,注入沸水……”
他的聲音清淺如山泉,和著茶葉的清香,絲絲縷縷,竟然有些醉人。那修長而潔淨的手執了玉杵,慢慢地攪動茶葉,又優雅又好看。待茶水烹好,他給她也倒也一杯,說:“來。”
左蒼狼輕輕抿了一口,茶香迷了人,連燙都沒有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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