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番外一（5）
夏老頭人老了， 越發倔得僵直板硬。茂華有股東和說夏時辰訂婚宴取消之後公司股價跌了多少多少，又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要玩包辦婚姻一套，爲這點小事害得公司市值蒸發不值當，便覺得是在批評他， 越發不滿了。
回家裏和管家說， 不想夏時辰這小子狼子野心， 不負責任甩手走人，公司裏竟還上下爲他說話。這簡直是一場逼宮。
管家說， 這是公司的人都想穩定， 夏老頭唰一下拉下臉，說難道你也被那小子收買？管家便再不說話。
倒有那些和夏老頭彷彿同仇敵愾的， 罵夏時辰做事顧頭不顧腚、自私霸道，夏老頭心裏才舒坦些，對方和他喝喝茶， 就拐着彎提起自己兒子孫女挑得起大梁， 夏老頭想想夏楠音， 還不知道他以後怎麼辦呢， 又是一頓犯愁， 臉色便又不好。
總之，看什麼都不順，除了破口大罵夏時辰忘恩負義， 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夏時辰遞了臺階， 但夏老頭卻不願意下去， 不然豈不是顯得這一場角力裏他成了輸家？
夏老頭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別人也不是傻子，看出這位年輕時叱吒風雲的老人如今上了年紀，性子左了。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他如今有點這個意思。小孩嘛，不順他的意要哇哇大哭，這老頭人老了，年輕時候當大哥的那股匪氣還在，臉上功夫卻差了，一不順意臉色就垮，漸漸別人也看出他對時辰是膩味起來，似不願意這個一手培養的繼承人回來。
而那邊呢，時辰這段時間忙裏忙外，準備另起爐竈了，只是顧慮夏老頭可能會針對他，不好把公司開在自己名下，用了白越的身份，公司名字還叫“時越”。白越問他是不是又想做社交軟件了，男人拍拍他肩膀：“已經完成過的作品，重新做一遍又有什麼意思？”
他對這個世界一番瞭解，發現或許是世界意志偏好夏楠音的緣故，這裏美食和直播都是此間關注度很高、極有前景的行當。他找夏時辰熟悉的人做了一番風險調查和諮詢，最終決定從事網站建設，做一個直播平臺。
時辰很快早出晚歸地忙活起來，給白越註冊的薇博他沒什麼時間打理，便託付給柯家飯館的幫廚。幫廚還算用心，每天抽空給白越做的菜拍兩張照片發上去，但是他沒什麼文采，也不回寫文案，只知道乾巴巴放個菜名。
加之這微博沒有運作，除了系統扶貧給的殭屍號粉絲，真正的活粉一共兩個巴掌多便數的過來，冷清得堪比極地。
這日，陽光晴好，是個很不錯的天氣。
淮青露對着手機整理一番妝容，便打開了直播間：“……嗨，大家上午好喲，我是你們的小露……嗯，這裏是我老家W鎮。哈哈，確實建築都很普通，不過我不是一個旅遊主播，而是一個美食主播對不對？所以廢話不多說，我帶大家去吃吃我老家的美味。……去哪裏？最近小露已經被不下五個人安利過一家叫‘柯家飯館’的地方了。好像說是已經開了好幾年，但是我作爲本地人並不知道，之前不出名啦。……哎，別急嘛，之前不出名但是最近可是很火的哦。聽說每天中午都要排長隊，好像是換了廚師……”
淮青露是做吃播的，不過不是那種大胃王直播，而是喜歡去吃一些有特色的食物，直播給粉絲們看。她相貌清秀可人，吃相也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她歷史知識比較豐富，文采急智都很不錯，往往吃着吃着解說的時候會有不少靈光乍現的妙語，這種特別的、難以複製的特性使得她在美食直播領域脫穎而出，坐擁兩百萬粉絲。
其實淮青露這回是有點愁的。
她從小在W鎮上長大，小時候覺得這裏吃的還不錯，到了大城市，又做了吃這一行，什麼好吃的特別的都專門去吃過，把老家的飯菜比得十分普通。要說她自己回老家吃還挺滿足，但那是家鄉情懷加成，她可不覺得播出來給別人看粉絲也會喜歡。
但沒辦法，這次回來參加表姐婚禮，順便就得跟七大姑八大姨聚一聚吧？那就沒那麼快能回去，要不在這兒做這期直播，就要錯過她每週一期的時間了。她不想和粉絲失約，所以還是決定播一回。
——只能希望這柯家飯館，真的有家裏人推薦的那麼好吃吧。
她走到柯家飯館。因爲之前家裏人提醒了，所以來得挺早，但就是這樣門口也已經看到排起了隊伍。
“天吶，我不是還要等吧……啊，服務員小姐姐說不用，我是一個人，所以可以在兩人桌，這些人都是三人以上的，所以要等。還好還好，我運氣好。”淮青露笑嘻嘻地走進去，她手裏的手機忠實地記錄下一切所見。
有些粉絲一看就有點失望，發彈幕說：
“小露不是被騙了吧？看裝潢很普通啊，就是我路邊吃那種十塊錢一碗麪的地方嘛。”
這點確實。
柯家飯館一二層營業，用的都是那種普通的快餐店用的塑料桌椅，唯一不錯的是被柯媽帶着人收拾得很乾淨。但這個在小鄉鎮有優勢的點，對於見慣了小露在首都有名餐館直播的粉絲們來說，就完全不是特色了。
然而淮青露卻沒有立刻回答粉絲們的提問，觀衆們忍不住就有點奇怪。小露是個很體貼的主播，很少有這種不搭理觀衆的時候。
他們看着視頻，卻發現淮青露做出用力呼吸的動作，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陶醉的表情：“……好，好好聞啊。”
彈幕上一片的“？？？？？”飄過。
淮青露深呼吸了好幾口一進店就充盈了鼻子的菜香，眼睛都亮了：“現在我相信我家裏親戚是真的沒蒙我啦！大家別看這家店不大，裝修也很一般，但是這個味道……真的絕了！你們要相信我啊，小露可是吃遍首都大大小小菜館、嘗過南南北北十幾個省特色菜的主播啊，但是這個味道！直擊靈魂啊朋友們！……我不是唬你們哦，是真的好香哎。”
她臉上幾乎在發光了。
可惜，她的觀衆隔着屏幕聞不到她能聞到的氣息，只看着直播的環境，一個個將信將疑：
“真的嗎？雖然都說高手在民間，但是信息時代實際上真的厲害的人，大部分都會被髮掘出來很快紅起來啊。這個柯家飯館……emmmm沒有聽說過。”
“太誇張了吧主播？雖然理解你回老家做直播不容易，怕粉絲流失所以不得不誇張表演一下，可是這就過火了。我不信那麼個小鎮還能有比你之前吃的那些五星級餐廳大廚做出來的還好吃的菜。”
“你們怎麼就不信呢？”
淮青露難得有點急切。她是真的沒誇張。撲鼻而來的鮮香從鼻腔進入，直抵五臟六腑，讓人精神都爲之一振。她幾乎是毫無防備地，口中就噙滿了口水。
這樣鮮的味道，她也難以相信是這麼一家小館子裏來的，可是真正坐在這裏，深吸一口氣，又不得不爲之沉溺。
“眼見爲實，我趕緊點菜，然後讓你們看看……嗯，這菜譜上面菜色不太多。不過聽我媽說，他家的菜每天都很靈活多變，不是固定的，那這大廚應該是真的很厲害了，能做的不少啊……我看看啊，今天的招牌菜推薦，肉菜是蟹粉獅子頭……來都來了，招牌菜來一道必須的，就這個了。再看別的，嗯，蔬菜我要一個奶湯蘆筍。飯的話，這個‘禁-臠滷肉飯’打星號推薦。哈哈，這名字有意思，來一份。再來一個甜點吧，翠蔬玉兔。”
淮青露很快點完，然後就開始和觀衆互動。
她是老主播了，有龐大的固定粉絲羣，一般屏幕上都是花式表白。今天卻難得有一半是有些懷疑的聲音。有的說菜名字太抽象了，不知道是什麼，小露瞎點別到時候吃不下去。也有的說店家文盲的，禁臠原義是皇帝的私有物、不允許別人染指的東西，引申到現在就是位高權重的人獨霸的東西，拿來給滷肉飯起名簡直不知所云。許多網友都附和了這條彈幕。
這不是網友們不懂裝懂，是末世帶來的文化斷層。
——白越也發現，末世帶來的負面影響是巨大的。畢竟社會崩潰、人們朝不保夕的時候，首先想的是保命，其次是重要的尖端科技，再其次是有實用性的一些學科，以數理化爲主，社會科學勉強搭上車。而歷史文化廚藝藝術？不好意思，心有餘力再考慮吧。
這麼一來，能保存下來的都是技術方面的，而歷史文獻、藝術品等等就慘了，末世被毀的文物和圖書館不計其數，其中不少都是孤本，而存儲到硬盤裏那也是需要介質的，絕對安全的地方就那麼幾個，誰給你空間存放歷史文化內容？
結果等到末世過去，在末世成長起來的兩三代人，和末世前人們的歷史文化藝術水平已經出現了斷層。
就是能夠知道“禁臠”最早是和皇帝有關，這都已經被認爲是“學識淵博”的。你說禁臠最早是肉，還是豬頸肉？開玩笑的吧？這麼高大上的詞彙怎麼可能指一塊肉哈哈哈哈。
白越這個滷肉飯，是用豬頸肉爲主做的肉臊子，所以取名“禁臠滷肉飯”，但此刻在後廚忙着烹飪的他可不知道，他這個取名，已經被網友們公認爲“裝-逼不成的文盲”了。
淮青露那裏，和網友互動了一陣，就有服務員上菜了。
先上的是點心，那個翠蔬玉兔。端上來一看，十片用面做的白綠相間的白菜葉上各蹲着一隻栩栩如生的袖珍白兔，圓潤可愛，十分童趣。
這造型就先讓人眼睛一亮。
大多數觀衆都忍不住說了一聲“好可愛啊！”，原本懷疑這家飯店水平的人也有了些信心。但也有人忍不住吐槽：小飯館就是小飯館，甜點最開始就上，太不講究了吧？小露你告訴他們下次別這麼上了，別糟蹋了這麼好的點心師的心血。
這麼說的人不少，淮青露心說肯定是因爲點心是一早準備好的，所以熱一下就能端上來就快啊，你就是建議了他們下次還是會這麼上菜的。
可是做主播的，當然得滿足觀衆要求了。淮青露把服務員叫住，建議他們下次把甜點放到最後上，結果服務員笑了笑：“小姐，翠蔬玉兔是我們主廚特意讓先上的。這是古時候滿漢全席進門點心中的一道，一般都是先給客人呈上的。以及，這個不是甜點，是點心。”
這回應讓淮青露多少有點措手不及：“滿漢全席？”
她臉露驚訝：“你說的，是青朝時候形成的筵席？據說全席餚饌少則七八十、多則一百餘道的滿漢全席？這不是失傳了大半嗎？”
她脫口而出，看直播的觀衆不少在那裏刷：“出現了！淵博露！”
小露的知識儲備是她出名的一個重要原因，像是滿漢全席，不少粉絲聽了都一臉懵逼，只有少數美食或者歷史愛好者反應很快地開始在彈幕裏面科普。
其他觀衆終於知道滿漢全席是什麼了，但緊接而來的就是質疑：“聽起來很高大上啊，是古代最後一個王朝最高規格的筵席了吧？首都宮廷菜的大廚們都不敢說掌握了，這麼個小館子拿來做噱頭，還編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不過這個時候淮青露沒看彈幕，她看着服務員點頭，有些愣愣地用筷子夾了一個袖珍兔子放進口中，貝齒輕咬，隨即一股細膩綿軟的鹹香便瀰漫了整個口腔，將味蕾全數喚醒，一點點滋潤着舌尖。
淮青露下意識享受地眯起眼睛。
她是老饕了，此刻隨着口腔肌肉的來回工作，精緻的麪點在脣舌間四分五裂，鮮味鋪陳開來，舌頭一點點品出來屬於海鮮和蘑菇的香氣，酥糯之處極美，滋味好得令人捨不得用忙着咀嚼的嘴巴分神去講話解說。
“這個果然不是甜點。”好半天，細細地將一隻點心嚥下去，淮青露才帶着回味的神情開口說話，“都說地上最鮮是蘑菇，此話不假，詩裏稱讚‘甘餐自當肉，石鼎香漠漠’，卻不是誇張。這點心裏肯定有蝦，那種鮮味一嘗便知，但要我說這蘑菇陪在其中才是恰到好處，與之完全平分秋色。陸上海里，兩種不同的鮮，最是秋天應該細細品味的美食了。……這個綠色，大概是菠菜汁，我能吃到蔬菜的味道，有種淡淡的清新感混在鹹香裏面，非常可口。”
她看起來太享受了，那種表情如果不是這位主播演技十級，那就只能是這道點心真的讓她如此沉迷。
原本爭論這飯館店主是不是文盲的彈幕不知何時一片安靜，待淮青露說完，纔有人恍惚想起來發言：
“……本來是想開嘲諷的，可是看着看着小露吃東西的樣子，我不知不覺口水都出來了，這個白色的小兔嘰看起來好可愛好可愛，本來說這麼可愛的藝術品不捨得破壞，但是看它被咬開之後裏面那個餡……那個汁水……我、好、想、吃、啊！！！”
也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在網上找哪裏可以吃了。結果找了一圈都不大一樣，搜翠蔬玉兔找不到，搜“小兔子點心”，往往都是翻模做的甜點，樣子是可愛，但一看描述往往是豆沙包之類的甜點。
觀衆們找了一圈找不見，忍不住跑回來哀嚎。
淮青露也看見這些彈幕了，不由微笑：“看來我運氣是真的很好，吃到的是獨一無二的小點心哎。”
對此，粉絲們紛紛表示：露啊，你變了，你再也不是我們可愛的小露女神了！
互動的功夫，其他幾道菜也一一上來。
蟹粉獅子頭盛在白瓷盤裏，澄黃的湯汁裏墜着幾篇脆嫩的小油菜葉，簇擁着中間四個少女拳頭大的獅子頭，肉質是牙色揉着一點胭脂色，圓溜溜的，頂端各點染一抹蟹澄黃。
“這個菜還是挺有名的，我記得我以前有一期在D省一家衆人評分在四星半的餐廳直播也吃過哦，當時還給大家科普了一下，這個菜初創於燧朝，但是得名於糖朝，是當時郇國公韋陟給取得名字……不知道柯家飯館這道菜水準如何呢？”
淮青露說着用筷子破開一個，特意夾起半個湊近桌上支着的手機。於是觀衆們就都看見一抹帶點兒油星的汁水從牙色的剖面裏緩緩流淌下來。明明隔着屏幕呢，不少人下意識喉頭一滾，做出一個吞嚥的動作。
破開的獅子頭香氣一下子就騰出來了。
淮青露展示了一下獅子頭，就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它夾到自己嘴邊，嗷嗚一口咬下去，臉上就露出滿足。
觀衆們都心急地等着她評價，然而她硬是仔仔細細咀嚼完，才賣關子般開口：“口感鬆軟，肥而不膩！”
看彈幕抱怨她解說太不詳細，又補充道：“獅子頭的肉真的非常嫩，肉質很細，咬在嘴裏幾乎有種入口即化的感覺。這個菜因爲是古代的淮揚菜，口味上比較清淡，看來用的清燉的手法，所以蟹粉雖然不多，但提鮮的作用很明顯！真的真的很好吃！我強烈推薦！”
彈幕裏忍不住有人問她這個獅子頭跟D省那家做的比起來，哪個好？
淮青露私心裏覺得，竟然是這家普普通通的小館子更好，至少從肉質的細嫩程度以及口感的飽滿程度來說是這樣。但是她做主播的，不想得罪誰，於是打個哈哈說“各有千秋”。
——然而這個態度對聰明人來說已經很明顯了。一家著名餐廳，和這麼個無名飯館，就算真的一樣，大多數人心理作用也會覺得是高檔餐廳更好。而且如果D省那家餐廳更好吃，你直說，這麼家小館子又找不了你麻煩，而且說不定還會覺得你拿它跟一家名餐廳比較與有榮焉呢。
而小露卻給了“各有千秋”的評價，真實感受如何，很多人都猜到了，不由更爲震驚。
淮青露不想深談這個得罪人的話題，也不顧彈幕裏一片“推薦有啥子用哦，我又不在你老家”、“【流口水.jpg】【流口水.jpg】【流口水.jpg】”……的哀嚎渴望，把筷子又伸向了下一盤菜。
奶湯蘆筍是粵菜，口味偏清淡，注重蔬菜本身的鮮香。淮青露點的時候以爲是西式那種濃濃的奶油湯的風格，結果不是，盤中淺淺一層湯底並非奶油色，而是色呈淡綠，裏面除了嫩綠的蘆筍，還有一團土豆泥狀的東西，顏色純白，卻是奶油混合了蔬菜泥做出來的，色澤清新如初春濛濛細雨才過的草地。
淮青露張口想要點評，但此刻服務員端着托盤而來，放下一碗飯，上頭滿滿的都是滷肉。肉臊子嫩紅，肉香融潤脂，精肉色紅香酥，食不塞牙；肥肉嫣紅油潤，吞嚥立化。
這肉臊子襯在潔白的米飯上，嫣紅油脂流淌下來，浸潤着粒粒分明的米飯，在燈光下一照，帶一點潤澤光亮，香氣纏纏綿綿地順着熱氣蒸起來，薰得人鼻子都醉了。
淮青露很“不職業”地吞了口口水，怔了好幾秒，一貫的巧舌卻湊不出詞，只有慢慢下意識地將手機推近這飯碗。
然後屏幕上就連彈幕都忽然不見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