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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魔 - 第140章 蒿裡(二)字體大小: A+
     
    一幫孩子都被白鹿送回了月牙谷,只不過小月牙從那以後就被白鹿纏上了。這個吃飽了沒事乾的神明像個幽魂似的追在小月牙後面跑,大清早天蒙蒙亮,小月牙睜開眼,白鹿的大臉盤子出現在眼前,“小月牙,陪我玩兒!”小月牙幫部落首領大老爺放牛,攆著牛群上山坡,白鹿從樹藤上倒吊下來,“小月牙陪我玩兒!”小月牙蹲在茅缸上如廁,白鹿一把掀開草棚簾子,“小月牙陪……嘔,好臭啊!”

     小月牙從草棚子裡出來,就見那個煩人的神明捏著鼻子蹲在遠處的土牆牆頭,朝他喊道:“你是小爺的神巫,以後要學會辟谷養生。不吃不喝,就不會拉。”

     “人家才不要!”小月牙轉過身,沿著崎嶇不平的石子路往外走。

     白鹿在土牆頭上走,平伸兩手保持平衡,不遠不近地跟在小月牙後面。

     “喂,你走慢點兒。”白鹿大喊。

     “人家偏不。”小月牙嘟嘟囔囔,“我們部落的首領大老爺生病了,我還要跟著嬢嬢去采藥草呢。你不要跟著我了!”

     白鹿朝他做了個鬼臉,“你是男孩子,不能說‘人家’,那是女孩子用的詞兒。”

     “憑什麽男孩子不能說‘人家’,”小月牙怒氣衝衝,大聲道,“人家就要說人家,人家就要大吃大喝,人家就要拉臭臭!你才不是白鹿大神,白鹿大神不會欺負小月牙,人家才不理你!”

     小月牙一甩辮子,噔噔噔跑了。白鹿幾次哄他開口,他隻虎著一張小臉,悶不吭聲地搓草繩,拌飼料,采樗樹枝當柴火。他和別的奴隸孩子一樣,總是有乾不完的活計。嬢嬢這幾天都在大老爺的園子裡幫傭,他要做很多家務。昨天他聽嬢嬢說首領大老爺病得不輕,這次或許又要殉葬一批奴隸了。他不懂“殉葬”是什麽意思,嬢嬢說就是會有很多阿叔阿伯阿哥阿姊要跟著大老爺一起去見神。他那時候回頭看了看在泥屋外面搓泥丸兒的白鹿,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這麽希望去見這個笨蛋大神。

     “我送你一個心願,怎麽樣?”白鹿又從樹藤上倒吊到他眼前,“你有福了,小爺無所不能,你要金銀財寶,還是美女如雲,小爺都能滿足你!”

     “哼,騙人。”小月牙嗡噥著,不理他。

     “機會難得,臭小子。”白鹿冷哼道,“小爺活了幾千年,可隻幫一個人實現過願望。”

     小月牙果然受到了誘惑,遲疑著放下了手裡的樗樹枝。白鹿見他這模樣,得意洋洋,果然凡靈都是一樣,給他們一點兒好處,自然就屁顛屁顛湊上來了。小月牙抬起臉兒,熹微的晨光堆滿他的眼眸,他充滿希冀地道:“白鹿大神,您可以帶我飛高高嗎?”

     白鹿一下愣了,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兒對他許下同樣的心願。

     “你為什麽許這個願望?金銀珠寶不好麽,或者當大神巫也行,你不是一直想要當神巫麽,我可以送你去巴山神殿。“

     “我不想當了,”小月牙用樹枝劃地面,“我當小奴隸,和嬢嬢在一起就很好。”

     白鹿半晌沒有動作,小月牙氣鼓鼓地說:“果然是騙我的,臭大神,不理你了!”

     他站起來剛要走,白鹿那邊亮起扎眼的白光,小月牙下意識擋住眼睛。白光一閃而逝,小月牙微微張開指縫,隔著手指往那瞧。登時眸子一縮,他驚異地睜大眼睛。面前是一隻高挑的神鹿,通體潔白,雪一樣皎潔。它的鹿角生花,奇異又瑰麗,望見它,仿佛就望見夢裡的神話。

     “上來吧,”白鹿佝下脊背,“爺帶你飛。”

     神鹿馱著他向著蒙蒙亮的天穹奔跑,涼風嗖嗖兜著他的衣袖和衣襟,他像一隻小小的鴿子,跟隨白鹿飛向那一輪秀眉一般的新月。他看見與他並行而飛的大雁,看見奔騰不息的嘉陵江,看見高低連綿屹立亙古的群山萬壑。他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那輪月亮向他們敞開懷抱,瀲灩的月光結界為他們打開,他緊緊抱著白鹿的脖頸,奔進了月輪天,奔進那傳說中光輝皎潔的神境,南疆萬千生民仰望和憧憬的所在。

     戚隱抬起眼,廣袤的冰原一望無際,滿眼皆是蒼茫的白色,高天懸掛萬古不變的億萬星辰,仿佛一顆顆凍結的淚滴。神花綿延萬裡,蒼白的雪色幾乎要與冰原融為一體。冰晶長出的樹零落在冰原之上,枝杈曲折,倒吊下晶瑩的冰棱。萬千燦爛的光凝聚其中,找出無數張戚隱的臉龐。

     原來這裡就是月輪天。戚隱的心潮在澎湃,他眺望沒有盡頭的扶嵐花,眸中倒映這一片雪白的世界。他驀然意識到,這就是巫鬱離口中那個“很高的地方”,白鹿的領地,諸神天眼也無法窺探。

     他記得巫鬱離那時候對扶嵐說:“我不能再陪你,你要忍受長久的睡眠,無盡的黑暗。或許有一天你會醒來,但也或許,你永遠也醒不來。”是巫鬱離把扶嵐的魂魄帶到了這裡,用扶嵐為他試驗長生秘術。沒錯,就是這裡,戚隱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哥哥在未來將在這裡再次重生。

     小月牙頭一次見這樣的奇景,震驚地張大嘴巴,然後大聲歡呼。小孩兒的心很小,存不住怨恨,小月牙同白鹿和解,兩個男孩兒一同在雪原上奔跑,不知道是誰先摔倒,索性一起滾進雪裡,車軲轆似的滾下坡,然後並肩躺在雪堆裡,大口大口喘氣。

     兩個人玩得昏天黑地,星子低垂的時候,小月牙在一棵冰晶樹上發現樹乾上刻著兩個小人兒。筆畫寥寥,依稀看得清楚是一個長著鹿角的小男孩,牽著一個矮他一頭的小女孩。小月牙問白鹿這是什麽,白鹿摸了摸那刻痕,神色很悵惘,道:“這是我朋友,她和你一樣,向我許願,讓我帶她飛高高。在你之前,我隻帶她來過這裡。”

     小月牙彎了眼睛,道:“那我們去找她玩兒!”

     “笨蛋,你找不到她了,她已經死了。她心臟不好,下了月輪天,我們在嘉陵江邊看日出的時候她就死了。”白鹿說,“而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起碼得有幾百年了吧。”

     小月牙怔了一會兒,他對於“死亡“這個詞兒還很懵懂,好像是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可他注意到另一件事,他撓了撓頭,道:“這麽久了您都沒有帶別人來月輪天,您沒有交過新朋友麽?”

     白鹿一噎,哼了聲,“你們凡靈笨得要死,怎麽配當小爺的朋友?”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泄氣道,“是啊是啊,我有很多神巫,但我沒有朋友。”

     四周一片雪白,除了扶嵐花就是皚皚白雪,戚隱忽然明白白鹿這小子為什麽要執著地下凡了。他和其他神祇不一樣,他不願意獨自等待神祇的黃昏,他渴望夥伴。

     小月牙眉眼彎彎,朝他伸出手,“白鹿大神,雖然您總喜歡捉弄人,但是小月牙願意當您的朋友!”

     白鹿偏過頭,非常不屑地“嘁”了一聲,“小爺不交笨蛋當朋友。”

     “那我會努力變聰明的。”小月牙信誓旦旦。

     “好吧,”白鹿做出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那我就勉為其難,收你當我的朋友。”

     他們在冰晶樹乾上又刻了一個小人兒,拉著白鹿的手,站在白鹿身邊。三個手拉手的孩子,永永遠遠留在月輪天。

     戚隱看得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回憶到現在,基本可以斷定小月牙就是巫鬱離那個老賊了。誰能想到老怪幼時這樣良善,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一個孩子,笑容純澈,帶著滿眼燦爛的星光。偏過頭,卻見白鹿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身邊,默然望著那棵樹下兩個孩童的背影。他的外貌和那時沒什麽變化,給人的感覺卻仿佛是個看破命運的老人。

     “你還好吧,老白?”戚隱問了句。

     “我好得很,”白鹿淡淡地說,“只不過是很想去死而已。”

     戚隱:“……”

     打那以後,小月牙和白鹿徹底混作了一堆。部落首領沉屙難愈,奄奄一息,小月牙的嬢嬢被征召去修墓,更沒有時間管他。小月牙日日跟著白鹿翻山越嶺,奔行雲海。他們去大雪山看雪崩,去嘉陵江看日落,還回到之前去過的巴山後山。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就找地方刻下“大神薑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遊”。

     這日風雨如晦,天地昏瞑,連月輪天都黯淡了光輝。近幾日小月牙總是很忙,跟著大人從山上運木頭,運石頭,趁那個首領大老爺還沒有咽氣,抓緊時間給他修墓。小月牙沒時間陪他玩兒,白鹿隻好自己閑逛。他躺在月輪天上數星星,準備數到第一百顆就下凡去。數到第五十顆的時候,結界外金光大作,黃金大目現身雲間。

     “不要插手凡間事,薑央。”伏羲的聲音傳進月輪天。

     “小爺只不過是交了個朋友,他們凡塵的事兒,我一概不管。”白鹿翻了個白眼。

     “你的話不可信,薑央。”伏羲道,“這不是勸說,而是警告。你是南疆的祖神,妖魔的祖先。你的神力足以顛倒生死,移天換地。但你必須明白,神祇不預凡間事。凡靈自有生機,你絕不可強加干涉。否則他日將來,你必定給你的子民帶來災禍。”

     他這一番話說得雲裡霧裡,白鹿聽得心煩,道:“小爺聽從你的囑咐,關在月輪天數千年不曾下降,聽任他們在我的神像下鋪濺鮮血。你和女媧視凡人為你們的子女,可小爺不一樣。小爺當初造他們,只不過是閑著無聊,弄些玩伴兒出來耍耍。告訴你,伏羲,小爺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南疆是我的土,我的國,這上面的活物都聽從我的支配。數三下,給小爺滾蛋。”

     伏羲歎息了一聲,黃金眼從雲間消失。白鹿在雪地裡翻了幾個身,煩躁地抓頭髮。

     “五十一、五十二……七十三,七十四、一百!”白鹿蹦起來,化作一道流光,直奔月牙谷。

     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伏羲來找他的時候,月牙谷的首領斷了氣,小月牙連同月牙谷一大半的奴隸都被選作了殉葬的牲畜。殉葬坑已經挖好,灰頭土臉的奴隸穿著破破爛爛,絲絲縷縷的衣裳,挨擠在坑道裡。天爺好像不忍看,背過了臉兒,青白色的電光像一條條扭曲的白蛇,爬滿整個夜幕。天黑得要塌下來一樣,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嬢嬢摟著小月牙,雨水混著她的眼淚,滴在小月牙的頭頂。

     “嬢嬢,他們在幹什麽?”小月牙看見四周的田畯老爺開始挖土,一鏟一鏟往他們身上澆。

     “小月牙,不要怕,”嬢嬢緊緊抱著他,“我們要去見白鹿大神了,別怕,別怕。”

     小月牙其實不怎麽怕,怕的是嬢嬢,她一直在發抖。小月牙說:“可是白鹿大神不喜歡和大人玩兒,他只和孩子玩。”

     嬢嬢顫巍巍從懷裡拿出一株曼陀羅,“小月牙,把這個吃了。吃了這個,我們就會睡著,明早一覺醒來,就在白鹿大神的月輪天了。”

     小月牙看見周圍的阿叔阿伯都開始偷偷吞咽這種花,漸漸有人和妖魔暈倒過去,互相抱著手腳,縮成一團。小月牙後知後覺害怕起來,道:“我不想吃……”

     “乖,快吃。”

     嬢嬢把花瓣塞進他的嘴,小月牙吃力地嚼著,滿嘴都是曼陀羅的苦味。嬢嬢也吃了,他們兩個抱在一起,縮在坑道的角落。小月牙的眼皮越來越沉,聲音也離他越來越遠,光影在消散,世界往後退去,留下無邊的黑暗。他好像沉進了深深的黑水,聽不見,看不著,泥土澆在頭頂,封住天光。

     白鹿趕到的時候,坑已經填埋成了平地。雨點兒澆在黃泥地上,一張張結著泥巴的麻木的臉堆擠在一塊兒,像刻在地面上的泥塑。白鹿的心涼了,俯下身一張張看,一張張尋,這裡沒有小月牙,那裡也沒有。他把人挖出來,把死掉的妖魔也挖出來,最後他看見那具冰涼的,小小的身子,緊緊依偎在一個女人的懷裡。

     他把人拉出來,背到避雨的山洞。人已經僵硬了,身上臉上全是泥巴塊。神祇的心頭血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可也僅限死亡沒有超過兩個時辰,神魂沒有轉世投胎的死人。白鹿拍拍他的臉,說:“小月牙,我朋友很少的,你別死,你別死。”於是他剜出心頭血,摳開小月牙的嘴巴,滴入他的唇齒。

     那簡直是白鹿生命裡最長的等待,過了不知多久,小月牙終於醒來,剛剛回生,手腳還是僵硬的,動彈不得。他喃喃喊嬢嬢,心裡猶自迷惘。白鹿一點一點跟他解釋,過了好半天,他才明白,嬢嬢沒有去見白鹿,她是死了,永遠消失了。他想要放聲嚎啕,可是身體太弱,連哭泣都沒有力氣,只是大睜著眼睛,望著白鹿流淚。

     雨在外面淅淅瀝瀝,滿世界淋漓泥濘,一塌糊塗。小月牙抱著膝蓋,輕聲問:“白鹿大神,人為什麽會死掉呢?”

     “因為萬事萬物都有終點,小月牙。”

     “將來我也會死嗎?”

     “會的。”白鹿說,“有一天你會永遠閉上眼睛,神魂飄上銀河,渡過忘川星海。等那一天,你就會看見你的嬢嬢,她會在忘川彼岸等你,牽著你的手,帶你回到你出生前的地方。”

     “您也會死嗎?”

     “會的,我們都會死的。”

     小月牙沉默了很久,只有淚水劈裡啪啦。他最後說:“白鹿大神,您之前說送我去當神巫,還算數嗎?”

     “你想去巴山麽?”

     小月牙點點頭,“白鹿大神,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小月牙,像我一樣被埋葬,被奪走嬢嬢。所以我要成為全天下最厲害的大神巫,我要頒布法令,讓南疆的首領和大老爺不再用奴隸殉葬。我要保護其他小月牙,千千萬萬個小月牙,讓他們不再失去嬢嬢。“小月牙流著淚道,“白鹿大神,我可以去當大神巫嗎?”

     黑暗中他們兩個四目相對,這個痛失親朋的孩童眼睛滿盛著悲意,卻依舊那麽純澈,像燦爛的星海,包容一切生死苦難。

     白鹿說:“好。”

     白鹿用神語喚來了當時的大神巫巫衡,戚隱認出他就是那個白鹿神墓裡告訴他巫鬱離姓名的罪徒老人。白鹿讓他收了小月牙當義子,將小月牙帶往巴山神殿。晨光熹微,天地清明,遠山像一溜濕漉漉的眉黛。巫衡拉著小月牙的手往外走,小月牙不住地回望藏身花葉之後的那隻煢煢的白鹿。

     “我會好好讀經卷,好好學法術,您會來看我嗎?”小月牙哭著道。

     白鹿沒吭聲,默默目送他前行。

     “您一定要來看我!”小月牙用力朝他揮手,“一定要來!”

     行至山道,巫衡喚出斬骨刀,將小月牙放上刀背。他被神語所誘,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帶回神殿,照看長大。

     “孩子,你有名字麽?”

     “我叫小月牙。”孩童低頭捏著手。

     “神巫可不能用這樣隨便的諢名,”巫衡瞥見崖邊青鬱鬱的竹林,“竹曰鬱離,你就叫鬱離吧。”

     戚隱望著他們飛天而去的背影,神情複雜。

     從今往後那個稚弱的孩童不再是小月牙,而是巴山神殿千百神巫的一員——巫鬱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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