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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魔 - 第134章 余哀(五)字體大小: A+
     
    虞師師和慕容雪蜷在一個狹小的角落裡。

     他們背靠著一塊凹凸不平的岩石壁畫,頭上是斜躺的牆體。大概是高牆坍塌的時候,正好靠住了這裡的岩壁,空出了一個三角形的狹窄空間。慕容雪在邊上插了劍,立了一個透明的結界。這結界屏蔽他們的氣息和身形,讓外面那些怪物發現不了他們。慕容雪受了傷,被抓進來的時候右小腹撞上了石塊兒,疼得厲害。他咬了咬牙,一聲不響地撩起衣襟,往裡頭摸了摸,滿手粘膩的血。他默默將褲腰帶扎緊,沒吭聲。

     “你說戚師弟他們能找到我們麽?”虞師師小聲道。

     慕容雪很想說能,可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這是癡人說夢。他們被鬼手拉進來,離地面太遠了。外面全是層層堆疊在一起的‘鬼怪’,面孔蒼白,沒有掌紋。他們躺在石頭裂隙裡,有的半邊身子沒進石壁,幾乎和石頭融在了一起。他們緊閉著眼,像是在冬眠,可一旦有響動,他們就從地底伸出手,將外面的人拉進來,充作他們的養料。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他們也弄不清楚。慕容雪翻遍腦子裡的經籍典故,從未聽說過這樣古怪的東西。虞師師忽然小小驚呼了一聲,慕容雪以為那些‘鬼怪’醒了,忙挺起身來。

     “你看,”虞師師掰他的臉,“看他們的心口。”

     “什麽?”

     “有東西在他們心口發光。”虞師師低聲道。

     地底沒有光線,什麽也看不見。慕容雪燃起一張燈符,隔著一層薄薄的結界,慕容雪和虞師師能看見數張擠在一起的蒼白臉頰,有大人也有小孩,五官模糊,幾乎看不出眼睛鼻子的輪廓,像水裡朦朧的倒影。

     兩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兒,忍著恐懼尋覓他們的胸口。他們的心口生長著扭曲虯結的根系,散發著遊絲一般微弱的光輝,密密匝匝綿延向遠處。慕容雪和虞師師對看一眼,彼此都滿目疑惑,這些“人”像是植物,心臟竟然生著根。

     “他們是不是花妖什麽的?”虞師師問。

     “花妖長成這樣麽?”慕容雪道。

     “……好像不是。”

     慕容雪強忍著腹間劇痛調整姿勢,低下頭靠近結界,挨近一個沉眠的鬼怪。他細細琢磨那鬼怪胸口的根系,竭力想要看清根系延伸的方向。根系那邊似乎有一道霜色寒光一閃一閃,方才似乎沒有,什麽時候出現的?慕容雪覺得眼熟,瞪大眼看得眼睛酸澀,沒看清楚是什麽東西。這些怪物一層疊一層,擋住了他的視線。

     虞師師在一邊心驚膽戰地看著,慕容雪離那個鬼怪實在太近了,那張面目模糊的臉離他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仿佛隨時都能睜開眼。就在這時,虞師師看見那張臉的輪廓有了變化。他那張沒有形狀的臉泥團似的,有雙無形的手在上面捏捏點點,鬼怪的輪廓逐漸加深,先有了眼窩,然後有了鼻梁,最後連嘴巴也清晰可見。虞師師按住了慕容雪的肩頭,怕驚醒那些鬼怪,她不敢吭聲,隻敢竭力把他往回拉。

     慕容雪感覺到了不對,慢吞吞地抬頭,一張蒼白的臉正冷冰冰瞧著他。不知何時,結界外那張模糊的臉已經完全成型,還睜開了一雙濕黏黏的眼睛。慕容雪小心翼翼在他面前揮了揮手,他沒有反應,慕容雪松了一口氣,鬼怪瞧不見他。他慢慢支起身子,悚然發現,周圍所有鬼怪都有了臉,並且一個接一個地睜開眼。

     鬼怪們蘇醒了。

     盤繞在他們胸口的根系一條條斷裂,如果慕容雪有足夠的耳力,會聽見所有寂弱的心臟都開始了有力的搏動。地底騷動起來,像一個集市開了鑼,所有鬼怪都在騰挪,蚯蚓一般扭動蠟白的身軀,從參差的岩壁中鑽出來。虞師師忍不住貼緊了慕容雪,兩個人靠在一起瑟瑟發抖。越看越害怕,索性熄滅燈符。空空落落的黑暗裡,只聽得彼此急促的呼吸,和無數窸窸窣窣的響聲。

     腦子正一團糟的時候,慕容雪的手心被虞師師戳了戳。

     虞師師在他手裡寫字:臉、見過。

     什麽意思?慕容雪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虞師師說那些臉她見過。她怎麽會見過?慕容雪沒反應過來。

     虞師師又在他手裡寫道:“蛇巫。”

     仿佛有一道焦雷響在頭頂,慕容雪記起來了,他們的確見過這些面孔。在伏羲黑石巨像,岩漿河急流,這些面孔的主人被戚隱的凜冬術殺死,凍成了無數僵硬的冰雕。可現在他們活過來了,像厲鬼一樣在地底睜開了眼。他們在騷動,不住地四處亂嗅。慕容雪意識到一定是戚隱下來找他們了,他殺了這些蛇巫,他是蛇巫的仇人。他的氣息喚醒了這些重生的蛇巫,它們在尋覓他的蹤跡、他的氣味。

     它們要復仇。

     “連伏羲老爺都沒了,咱們的咒詛沒人解了。”雲知長長歎了口氣,“老怪連神都能殺,要不咱還是臨陣倒戈,跟著他混得了。說不定看在我曾經是他師侄的份上,他能讓我當個大總管。”

     他們這一乾人遠離了那些詭異的神花,站在一塊光禿禿的岩石上。蝦子紅的大石頭,火燒出來的顏色似的,也的的確確是火燒的,因這石頭實在燒腳,大家不過立了一會兒,腳底似乎已經要脫層皮了。

     “你要當大總管,起碼先想想怎麽回到五百年後。”黑貓跟著歎了一口氣。

     戚隱下意識看了扶嵐一眼,他沒什麽反應,只是默默望著那些沒有盡頭的神花。回到五百年後,扶嵐卻還要留在這裡,他又將是一個人,伶伶仃仃,沒有著落。這個問題戚隱不是沒想過,可總也想不出什麽好的法子。他能留在這兒麽,那將來豈不是有兩個戚隱?

     “別做夢了,”白鹿懶洋洋地插進嘴來,“天行有常,這樣的悖論不可能發生。你們要是沒法兒回到原本的時間,很可能會被抹掉。”

     “抹掉?”

     “就是消失,白癡。”白鹿說,“不會有戚隱這個人,也不會有人記得你,你會從所有的時間消失。孟芙娘沒生過你,扶嵐也沒你這個弟弟。趁早找出路吧,別在這兒做白日夢。白雩那三個婆娘五百年後死了,五百年前還活得好好的。你收拾收拾,趕緊去雲夢大澤找她們。雖然長一副傻相,起碼是神女,你們身上的咒詛說不定她們有法子,順便讓她們送你們回去。”

     可他若是回去了,扶嵐又會如何?戚隱心口像壓了塊石頭,悶悶的喘不過氣兒。慢慢靠近扶嵐,輕輕喚了聲“哥”。

     扶嵐扭過臉來看他,眸子安安靜靜。

     戚隱張了張口,卻不自覺避開了那個話題,隨口問了句別的,“哥,你為什麽想跟著虞臨仙掙錢?”

     “……”扶嵐低著眼睫,慢慢道,“我聽別人說,有很多錢的話會比較討人喜歡。我想多掙一點銀子,這樣或許大家就不討厭我了。”

     這個笨蛋,戚隱心裡發酸。他把外衣脫下來,鋪在地上,喊雲知他們,“狗賊,借我點兒銀子。”

     “幹嘛?”雲知問。

     “我哥缺錢,借我點兒,等……”戚隱頓了頓,複道,“等回去了,我再還你。”

     “行。”雲知低頭松開褲腰帶,從褲頭裡取出一遝銀鈔,“這是你師哥我攢給桑芽的嫁妝,鳳還封島,海上茫茫,我這輩子怕是回不去了,就給你當嫁妝了。收著,不用還。”

     “……嫁妝就嫁妝,你為什麽要縫在褲頭裡?”戚隱捏著那些銀鈔,神色中難掩嫌棄。

     “年輕人,世道險惡,你沒見路上搶劫專門扒鞋,往地上一倒,金銀珠寶一大堆。但不會有人扒褲襠,所以這裡最安全。”雲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

     戚隱望向戚靈樞,那家夥一臉震驚,不知道是沒想到還能這麽藏錢,還是驚訝自己怎麽會喜歡上這麽個白癡玩意兒。戚靈樞取出乾坤囊,卸下腰間的羊脂白玉和青玉劍穗,除了手腕上的琉璃珠,其他值錢的物事都放進了戚隱的外裳,“琉璃珠是師尊的遺物,其余的都給你們。一樣,不必還。”

     黑貓用爪子挖喉嚨,嘔出幾塊霉綠斑斕的銅板,“這是老夫存起來買紅燒肉的,也給呆瓜吧。”

     戚隱擦乾淨銅板上的口水,把銀鈔玉石都卷起來,遞給扶嵐,道:“哥,你收著。”

     扶嵐愣愣地接過布包,沉甸甸一大堆,一晃就叮當響。

     “哥,我們大家都喜歡你。你不是沒人喜歡,只是你要等得久一點。”戚隱眼睛發酸,笑著道,“你願意等我們麽?”

     扶嵐低垂的眉目籠在岩漿迷蒙的紅光裡,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不知道在想什麽。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遠方灰蒙蒙的熔岩霧氣裡,影影綽綽站起了許多拗折扭曲的人影兒。他們都人首蛇身,上身蒼白,蛇尾漆黑。他們停滯了一瞬,仿佛遠遠瞧見了戚隱,立刻扭著身體朝他們飛奔而來。那畸異的模樣像是沒有骨頭,卻跑得飛快,眨眼間衝破了重重霧鎖,戚隱聽見他們嘶啞的喊叫。

     “蛇巫!?”戚隱一驚。

     這底下埋得竟然是蛇巫,與其說是幽厲地淵,不如說是這些怪物的亂葬崗。它們都活過來了,一個接一個從濕黏泥濘的土裡鑽出來,尖著嗓子咆哮。

     雲知和戚靈樞緊急禦劍,兩把劍光一同閃爍,在灰蒙蒙的霧裡青熒熒地亮起來。雲知上劍的時候又差點兒沒站穩,戚靈樞扶住他,皺眉道:“怎麽了?”

     “約莫是之前流了太多血,有點虛,不礙事。”雲知扭過臉,催促戚隱他們快上來。

     戚隱卻站著沒動,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麽?老神巫說找到神花扶嵐,便能找到長生秘術,到底是什麽意思?這些花兒,這些畸異的怪物,又和他的哥哥有著怎樣的聯系?

     “小隱,他們也是小花仙麽?”扶嵐忽然問。

     “怎麽可能?”戚隱想也沒想,下意識脫口而出。

     很快戚隱知道扶嵐為什麽這麽說,灰蒙蒙的毒霧裡,那些蛇巫的臉龐越來越清晰。戚隱終於看清了他們,認出了他們。他們是那些被他殺死的蛇巫,面容猙獰,身體扭曲,對著他凶戾地嘶喊。

     那些蛇巫重生了,他們和扶嵐一樣,殺不死,毀不掉。當殺死一隻蛇巫,新的蛇巫會從地底爬回來,猶如一隻從陰曹地府歸來的厲鬼。

     扶嵐縱身一躍,跳入奔湧的人群。所有蛇巫嘶吼著撲向他,斬骨刀一劃,淒冷的刀光劃出圓滿的月弧,將一圈鬼怪攔腰斬斷。所有蛇巫上下身分離,跌在地上抽搐。扶嵐一腳踩碎一個蛇巫的頭顱,衝進人頭攢動的鬼潮。戚隱一驚,緊跟著躍入人群,跟在扶嵐身後奔跑。他們逆著人流往前,像一道黑色的利刃切入汙濁的潮水。扶嵐面無表情,狂暴的寒氣在他四周蒸騰,所有靠近他的鬼怪都在瞬間冰凍,然後被他一刀擊碎。

     鮮血兜了滿頭,血肉糊在黑衣上,扶嵐幾乎成了個血人。他脫了一塌糊塗的上衣,卷著一個蛇巫的頭顱丟出去,猶如一記重錘,一圈撲上來的蛇巫被瞬時冰凍然後粉碎。扶嵐赤裸的上身毫無血色,蒼白如同寒冰,此刻他是殺戮的神,沒有誰能夠抵擋他的衝鋒。可那些蛇巫無懼於死亡,模糊的臉龐甚至沒有表情。

     “哥!”戚隱大吼。

     他不知道扶嵐要做什麽,扶嵐暴烈的殺戮突如其來,沒有理由。扶嵐一定猜到了什麽,可這個家夥一聲不吭,獨自前行。

     “哥!”戚隱再次大吼。

     扶嵐充耳不聞,頭也不回,繼續衝鋒。雲知跳上戚靈樞的問雪,把有悔扔給戚隱。戚隱緊緊跟在扶嵐身後,斬碎扶嵐掌下的漏網之魚。鬼怪的嘶吼聲、衣帶當風聲、骨骼的斷裂聲還有血肉分離那種粘膩又冰冷的響聲充斥戚隱的雙耳。他不再呼喚扶嵐,隻默默跟在扶嵐的身後。扶嵐要殺,他就陪。就算沒有理由,就算殺到地老天荒。

     終於衝到了神花的花海,扶嵐蹲下身,用力握住一朵神花,將它連根拔起。順著纏繞綿延的根系,一個面目模糊的蛇巫破土而出,張牙舞爪地撲向扶嵐。扶嵐掐住他的頸子,手指用力,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響起,蛇巫怪叫一聲,頭顱軟軟垂了下去。

     戚隱也到了,他驚異地發現,那鬼怪的心臟生長著細弱的根,與神花相連。同樣纏纏繞繞的根系從那蛇巫的後心伸出,伸向肮髒的淤泥。扶嵐將花根掐斷,原來長著神花的地方,又發了芽,生出燈籠似的花骨朵,絨毛似的花瓣兒一圈一圈打開,開出了一朵與原先一模一樣的花兒。

     白蒼蒼的絨花兒,水蛇一般的花梗,開得那樣安靜,旁若無人,仿佛從未被毀滅過。

     “小隱,你還不明白麽?”扶嵐將那屍體扔在地上,反手握刀送進一個蛇巫的心臟,“這就是小花仙,當你殺死他們,當你毀掉神花,新的神花會重新生出新的心臟,塑造出新的肉身。在這世上某個地方,也有一塊長滿扶嵐花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由來。所以我沒有父母,所以我找不到同族。小隱,我不是小花仙,我是怪物,和他們一樣的怪物。”

     “原來如此……”白鹿恍然,“神花扶嵐,遇風則逝。然而風過即生,枯而複榮,不死不滅。地底沒有風,它們連暫時消逝的機會都沒有。巫即明將它們種進神巫的心臟,讓他們與神花同根而生,繼而成不死之身,想必我那聰明絕頂的大神巫也是這麽做的吧。”

     扶嵐終於停下手,酷烈的寒氣在他身上沉澱,凝結成化不開的悲哀。

     他站在那裡,逆著光,逆著鬼潮。他的身後,神花在毒霧中妖異地綻放,密密麻麻狂亂的人影奔湧如浪。

     他說:“這樣的我,你還喜歡麽?你還要我……等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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