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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魔 - 第120章 神隱(四)字體大小: A+
     
    水下不知哪裡來了颶風,船身在風中劇烈搖晃,四下一片淒風苦雨,水浪龍蛇一般翻湧。女蘿飛速逃離巫鬱離那塊地方,翻身躍上甲板。船上的三爪巨錨在大浪裡欹斜,撞破船舷落下船,船身驀然一震,周身吱吱呀呀一片響,像老人翻了個身,牽動全身的關節。船體向船尾傾斜,玄鐵鎖鏈嘩啦啦響動,巨錨落入泥中,濺起一丈多高的泥塵。三爪瞬間閉鎖,牢牢地抓住湖床,任戚靈樞和雲知如何掐訣禦船都不動分毫。

     戚隱立在船舷邊上,緩緩呼出一口冷氣。他四周的湖水開始結出冰花,雲夢澤的溫度急劇下降,轉眼之間冷得沁骨。

     “師叔,你終於來了,我想見你很久了。”戚隱沙啞地道。

     巫鬱離輕輕笑了笑,像是嘲諷,又像是憐憫,“小隱,要殺我,你不夠格。讓我的神出來見我。”

     “狗賊,”戚隱微微偏頭,解下裹著黑貓的包袱遞給雲知,“給你們半炷香的時間,讓這艘破船動起來!”

     說罷,他整個人化作一道凜冽寒霜,撲向水浪中心的巫鬱離。所有紫螢蝶瞬時化作風刃,切破水波,帶著尖利的鳴響飛向戚隱。墨綠色的世界高速退後,速度推進到極致,戚隱的周圍狂流湧卷,浪花在翻滾的同時結冰,封凍成猙獰的冰牙,拖出一條迤邐的白線。所有風刃在接觸到冰牙的頃刻間破碎,戚隱在眨眼間到了巫鬱離的跟前。

     戚隱悍然出拳!拳頭與巫鬱離的掌心相撞,氣浪以他們二人為中心衝了出去,雲夢大澤翻起滔天巨浪。青藍色的冰花蔓延上巫鬱離的手掌,向著手臂攀升。吱吱哢哢一連串響,巨大的六角冰花在戚隱的腳下生長,冷酷的寒意驀然降臨,整座大澤在呼吸之間被封凍。

     戚靈樞用魔氣罩住了白雩古船,沒被跟著凍起來。大澤之中所有魚蝦都被凍成了冰雕,魔氣外面全是酷寒的冰晶。

     “真他娘的厲害……”雲知驚歎著,伸出手,隔著冰晶觸摸一隻小魚。

     “這就是神的力量。”女蘿喃喃道。

     冰花攀延到巫鬱離的手臂中央,忽然停滯,爾後一點點破碎,碎裂的漆殼子一樣褪了下去。

     “小隱,我說了,”巫鬱離溫聲道,“要殺我,你不夠格。”

     冰晶之中蜿蜒的裂紋,倘若從高天之下俯瞰雲夢澤,便會發現湛藍的湖面上以巫鬱離的位置為中心,向著四周蔓延出細細的裂縫,恍如一面正在龜裂的鏡子。冰晶霎時崩潰,全線崩塌,狂暴的氣浪推著水流和碎裂的冰塊向後仰去,翻起十數丈高的巨浪。

     雪白的冰碴混著巨浪翻滾,巫鬱離微笑不改,掌中白光乍現,所有冰花碎成冰屑。戚隱整個人被倒飛出去,速度太快,眼前一片漆黑,冰碴子割破臉頰,全身被裹進洶湧的浪花裡。整個人不知落入了哪裡,肋下一痛,什麽東西刺穿了他的身體,他咳出一口血,艱難地睜開眼,看見一雙空蕩蕩的眼洞。那是扶嵐的頭顱,正對著他,像無聲的凝視。他掉進了扶嵐的骨堆,骨刺穿破了他的肋下。

     雲夢澤的封凍被解開,席卷而出的巨浪同時撼動了三爪巨錨。雲知一看有門,顧不上那邊摔得頭破血流的戚隱,掐訣強行禦動鎖鏈。女蘿化為原形,咬住鎖鏈幫忙,一口銀牙幾乎咬碎。

     真疼啊,戚隱想。四肢都斷了,像鐵一樣沉重,動彈不得。白鹿的心臟煥發光芒,靈力流走遍全身,他的傷口正在一點一點地被修複。可是太慢了,巫鬱離已經走到了巨坑的邊緣,紫螢蝶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巫鬱離的笑容又是那樣的悲天憫人,好像在為戚隱感到可惜。

     “可憐的孩子,很抱歉,我必須抽走你的魂魄。放心,你不會有痛苦,我會讓你在美夢中入睡,然後……”巫鬱離略頓了頓,溫吞地微笑,“一睡不起。”

     他拿出了骨笛,吹響回蕩在巴山月夜裡的那首謠曲。調子順著水波,折折疊疊傳到戚隱的耳邊。這謠曲帶著攝魂引魄的咒法,牽引著戚隱的魂魄。戚隱神魂動蕩,腦子裡像住進了一千隻蜜蜂,嗡嗡作響。魂魄在搖晃,他好像飄浮在懸崖上面,稍有不慎就要掉下去,從此萬劫不複。

     “不要聽!臭小子,他吹的是攝魂曲,快捂住耳!”白鹿在他的心海裡大吼。

     他根本動彈不得,笛聲在耳邊纏繞,帶著淺淺的歎息,像溫柔的絮語。恍惚間,戚隱好像又回到烏江的夜晚,月亮靜悄悄掛在樹梢,他還是四歲大的狗崽,窩在哥哥的懷裡,聽哥哥哼這支曲子。扶嵐只會這一支調子,拿來做狗崽的搖籃曲,在狗崽夜裡鬧騰不肯睡覺的時候哄他睡覺。戚隱靜靜地聽,仰起頭來,希冀著望見哥哥白潔的下巴,清秀的眉眼。

     可他只看見森森的白骨,深深凹陷下去的眼塘子正對著他,仿佛蘊蓄著千年的哀傷。

     “我還不能死啊……”戚隱流著淚,“哥,我還要去找你。我們要一起……回家!”

     他發出了咆哮,他的聲音憤怒而高亢,仿佛一道利劍,帶著悍戾的煞氣,惡狠狠地刺破巫鬱離纏綿的笛聲。那是他最後的掙扎,他是一條流浪狗,在曠野裡搏鬥廝殺,他就快要死了,可他不甘心,於是用盡生命,發出震天動地的怒吼。戚隱支起殘破的身軀,露出糊滿鮮血的臉頰。水波在他的聲音裡動蕩,笛聲失去了效用,巫鬱離精致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詫異。

     巨錨的三爪終於脫落,玄鐵鎖鏈一松,女蘿雲知和戚靈樞三人一齊滾倒在船上。

     “黑仔!船好了!”雲知嘶聲大吼。

     戚隱從白骨堆裡站了起來,鮮血流淌周身,順著指尖滴進白骨。他的眼神凶狠又熾熱,像燃燒的炭火。

     “師叔,看看這一招,是否夠你的格?”他啞聲道。

     巫羅秘法·冰焰。

     他整個人“燃燒”了起來,蒼白的火焰在他周身騰起,他的全身開始冰封,密密匝匝的霜花沿著手臂和腿腳向上凝結,爬滿整個身軀。因為霜凍全身,他的軀體和臉頰變得蒼白如紙,連嘴唇也失去了顏色。銀發之下,只有那一雙眼眸,亮如蒼青色的焰火!

     巫鬱離眯起了眼睛,“小隱,你在豪賭。”

     心臟以極快的速度搏動,如果有人聽見他的心跳,會誤以為是天劫下的狂雷。他的一呼一吸都變得冰冷無比,呵出蒼白的涼氣,體溫降到了極點,冰霜沁進皮膚,他的內髒也開始緩慢地結冰。這是三千年前白鹿與伏羲決戰之時用過的法術,那個走到末路的神祇用這個對抗伏羲的天火,最冷的焰迎戰最熱的火,天穆之野被裹挾在冰與火的洪流之下,草木凋零,萬物枯萎。

     可那是白鹿,他強大神軀足以承受這般幾近自毀的神力。戚隱的呼吸變得艱難又緩慢,蒼白的手臂上出現密密麻麻的紅紋,這是血管爆裂的征兆,靈力飛速流轉,鮮血奔湧如同急流。

     巫鬱離說得沒錯,他在用他的命豪賭!

     可,那又如何?

     他拔出了所有刀劍,歸昧劍、斬骨刀呼嘯著飛出,纏成一道凌厲的流光,直刺向前方的巫鬱離。十二把黃金十字刀如約而至,追上刀和劍,化為金光盤旋左右。冰焰附在刀劍之上,狂吼著,一路結出耀眼又璀璨的冰花。

     鳳還劍·破邪!

     還是他用得最順的那招,他的劍術天賦到此為止,可是一招,他可以用無數遍!刀劍齊鳴,瞬時分出無數道虛幻的刀劍飛影。劍陣猶如飛星,一頭扎進墨綠色的水波。冰焰加上鳳還破邪劍,所過之處狂流湧動,摧枯拉朽,泥沙俱下,巫鬱離的風刃被卷入刀劍漩渦,一切都化為縹緲的齏粉。

     刀劍流光擊破結界,穿過巫鬱離的胸口,冰焰霎時間吞噬他單薄的身軀,他一半的身體被刀劍毀壞,露出白森森的骨架,精致的面龐破碎,猶如一面損壞的面具。另一半的身體被完全冰封,巫鬱離像是一尊殘破的雕像,煢煢立在水中。

     他娘的,終於結束了。戚隱吐出一口血,蒼白的霜從臉頰上消退。這已經是他的極限,再延捱一息都足以要他的命。

     他沒有停留,立刻收刀回身,順著玄鐵鎖鏈爬回船舷。白雩古船的風帆揚起,越駛越快。巫鬱離的殘骸矗立在湖床上,漸漸遠去,成了一道潦草的墨跡。裂隙的洪流一下子把古船吸了進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眼看裂隙就要閉攏,數根藤蔓忽然攀上船舷,死死抓住戚隱的手臂。戚隱被往前一帶,差點掉出船舷。雲知和戚靈樞同時把住他的腰,才把他給拉回來。

     裂隙之外,那個只剩下半副身軀的男人竟還沒死,冰封在緩慢地龜裂,細細的裂紋蔓延出枝椏。他的強大令人震撼,這還只是他的傀儡身,若本尊降臨,他們根本毫無勝算!

     “神,你要背棄我麽?”他披頭散發,臉頰破碎,像一隻千年的厲鬼。

     白鹿默默坐在戚隱的心海,沒有回應。戚靈樞拔劍斬藤蔓,那藤蔓不知什麽做的,竟然斬不斷。女蘿用牙撕咬,隻咬出一個淺淺的牙印。

     “用火試試!”戚靈樞並指畫符。

     戚隱說不用,隨即拔出斬骨刀,斬斷被纏住的左小臂。所有人都驚呆了,戚隱的手臂血如泉湧,雲知離得最近,被噴了一臉熱血。他抹了把臉,罵道:“你他娘的真是個瘋子!”

     藤蔓纏著斷臂縮了回去,裂隙閉攏。戚隱順著船舷滑到甲板上,有氣無力的笑了笑,“老忘八也是瘋子,對付瘋子,不瘋怎麽行?”

     “你身子怎麽樣?”雲知輸靈力進入他的經脈,靈力遊絲方方探頭,就被凍了個徹底。

     戚隱偏頭躲開他的手,閉著眼道:”我自己調息。”

     也只能靠他自己了,旁人的靈力根本進不了他的經脈。若將人體比作洞窟,他的身體簡直是一座冰窖。雲知和戚靈樞去前面掌舵,女蘿抱著黑貓進船艙歇息,戚隱自己獨個兒待在船尾。時間的罅隙裡是茫茫星海,白雩古船行駛其間,天水一片寂靜。

     反噬又開始了,心臟隱隱作痛,不知道是白鹿在心痛,還是反噬痛。斷臂的傷口生長出點點肉芽,被冰焰凍壞的內髒也在緩慢地自我修複。白鹿從他的軀體裡飄出來,坐在船舷上。他們兩個,一個靠著一個坐著,望著天水相接的盡頭,默然不語。漫天星子,瞳子一樣眨眨,水裡映著他們的影子,兩個人的白發在風中飛揚。

     “臭小子,下回悠著點兒。若冰焰燒到心臟,連我也沒法子救你。在軀體修複完成之前,你最好不要動用靈力。”白鹿終於開了口。

     戚隱沒應他,隻問:“老白,是我害了神女麽?她們原本躲在時間罅隙裡,若我登船去見她們,而不是硬要她們出來,她們就不會被老怪殺死。”

     “得了吧,她們仨早知道自己的死期了。這都是命,她們神力衰退,就算你沒把她們喊出來,她們也活不了多久。”白鹿撐著下巴,道,“臭小子,你們凡人總是覺得死是一件很壞的事兒,我們神並不這麽認為。誕生何處,歸往何處。她們現在只不過是回到了幾千萬年前的樣子,變回了三朵雪白的小浪花兒。多好,漂漂亮亮,還不會說話,比她們活著的時候可愛多了。這天下大多數人,都是死了更可愛。”

     戚隱:“……”

     他不再多想,也沒問白鹿和巫鬱離的恩怨。這小子對往事向來諱莫如深,又生了一副狗脾氣,戚隱試探過幾回,他要麽煩躁地抓頭髮,要麽大發雷霆。戚隱垂下頭,看了看封凍的木闌乾。這一次的反噬更嚴重了,他有些沒辦法控制靈力,靈力微微外泄,觸摸到的地方都結了冰。他咬著苧麻布纏上斷臂,靜靜地調理氣息。

     全身都在疼,筋骨像被一寸寸打碎了,從裡到外沒有完好的地方。可他心裡是高興的,因為他快要見到哥哥了。只要能見到扶嵐,再疼他也能受得。這一次他不會再逃避,不會再反悔,不會眼睜睜看著扶嵐抱著紅木盆,孤零零消失在竹林小徑的盡頭。他會追上去,用盡全力抱緊他,對他說:

     哥,你別走,我愛你。

     我要當你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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