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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魔 - 第116章 霜心(二)字體大小: A+
     
    戚隱不欲多說,轉身想走。

     “等等,黑仔!”雲知忙叫住他,“算了,拯救蒼生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我也不想乾,誰他娘的愛乾誰乾去。但是……”雲知咬著後槽牙把戚靈樞拉起來,倆人一塊兒靠在大石頭上,“你行行好,救救咱們入了魔還心懷天下的小師叔吧!”

     戚隱停了步子,回過身來。

     “他怎麽了?”

     “他吃了幾隻妖蛾子,中毒了。”雲知掏出幾顆清熱解毒的小藥丸兒,拍進戚靈樞嘴裡,“老怪以前煉來運到仙市,給鳳還掙外快的。不管了,先吃著頂頂吧。”

     他的手拍在戚靈樞嘴巴邊上,戚靈樞忽然想起這廝方才掏過襠,還未曾洗過手,臉一下黑了,偏頭將藥丸子全嘔了出來。

     “誒?怎麽還吃吐了呢?”雲知問。

     戚隱默默望了他半晌,道:“狗賊,我們都變了,獨你依舊厚顏無恥。”

     這一聲“狗賊”終於讓雲知咂摸出點兒以前的味道,心裡忽然有些感慨。造化弄人,人生淒涼,能活下來就已經是萬幸。雲知軟綿綿地笑了笑,“謬讚謬讚,你師哥我為了你們放棄了鳳還山掌門人的大位,還被逐出師門成了個窮得掉腚的光腳道士。你欠我一頓四海升平樓我告訴你,改天請我喝酒。”

     戚隱面無表情,沒接口。

     從前的戚隱總與他調笑,笑嘻嘻的兩個人坐在滴水簷下,喝酒吹牛到深夜。扶嵐不喝酒,默默等在邊上,把喝得爛醉的他們挨個送回屋。三個人勾肩搭背,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鳳還的石板路上,飄忽的影兒拖得老長,一輪明月懸在頭頂。現在那個安安靜靜的大男孩兒死了,那個野草一樣孤單倔強的戚隱也跟著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這個白發銀眸的冰冷青年,沉默得像一座礁石。

     雲知收了笑容,定定看著戚隱,“不請就算了,帶我去看看貓爺吧,黑仔。”

     他們回到了鳳還山。一路鬱鬱蔥蔥的老樹,氣根垂掛在樹枝上,猶如老人家密密匝匝的胡須。山石草木都是極老的了,蒼茫的太陽光橫在路中道,像一隻懶洋洋的老牛。他們鳳還的老屋還在山坳子裡杵著,竹竿上掛著幾件當初沒來得及帶走的破衣裳,洗得褪了顏色的紅,靜悄悄在風裡搖曳。那幾座瓦房攢在一起,青灰色的瓦簷,坑坑窪窪的石板路。扶嵐從前天天在那洗衣裳,抱著紅木大盆兒,把衣裳一件件送回師兄姐屋。

     戚隱沒有停留,直接去了經天結界。憑他如今的實力,打開經天結界易如反掌。把戚靈樞挪了進去,雲知拄著劍跟上。狼王趴在崖底下,撩起眼皮,巨大的黃金瞳眸在黑魆魆的野樹堆裡像兩盞大燈籠。

     “雲知小賊,你也回來了。當初清式帶你出海的時候老子就說過,你這小子生就入世的命,逃得再遠也得回來。”狼王挪了挪肚子,露出後面的山洞,“快去看看吧,這隻老貓不大好了。”

     黑貓蜷在草垛子裡,全身上下都是燒傷。頭臉埋在草梗裡看不分明,隻覺得是黑漆漆的,瘦小的一團。筋骨分明的脊背微微起伏,呼吸聲咻咻,像破舊的老風箱有一下沒一下地被拉動。雲知輕輕喚了它一聲,沒有回應。它受的傷太重,幾乎每天都是昏迷,很少醒來的時候。雲知幫它敷上草藥,瞥見它爪子裡緊緊攥了一個小木人,依稀看得出是扶嵐的模樣。那是戚隱刻的,留在這兒陪它。

     “我的神血不夠純淨,沒有辦法療愈它的傷。”戚隱蹲在黑貓身邊,銀灰色的眸子低垂著,“我每日挖心頭血為它續命,白鹿說不如算了,給貓爺一個乾脆,省的受苦。”

     “貓爺自己怎麽說?”雲知問。

     戚隱沉默良久,道:“它說我一個人太孤單,它想陪我。”

     “會找到辦法的。”雲知說。

     戚隱點了點頭,踅身出了山洞。

     戚隱放了一碗血,喂給戚靈樞喝下。他的神血雖然不純粹,但多少有點兒療毒的功效。戚靈樞在洞裡歇息,運轉靈力排毒。戚隱和雲知一同去清式的茅寮子裡挖了幾壺酒,回到思過崖上。“下有狼王,此處不許出恭”的牌子倒在一邊,上面覆了灰。雲知把灰抹掉,把它支起來。

     兩個人並肩坐了一會兒,雲知扭過臉,無意間看見戚隱的手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花。雲知這才發覺,戚隱總是和他們保持距離,避免和他們的觸碰。察覺到雲知的目光,戚隱掖了掖手,用衣袖把手遮住,道:“白鹿心臟的反噬,無妨,過會兒就好了。”

     “怎麽回事?”雲知問,“你不是有他的血脈麽?”

     “白鹿誕生於月上寒天,心臟沒有溫度。我換了他的心,也變得沒有溫度。凡人的軀體畢竟不夠強大,有時候用力過猛,他的心臟釋放出的力量太強,就會把我一起凍住。”

     換取強大的力量並非毫無代價,世上從來沒有白撿的餡餅。戚隱要得到神祇的靈力,就必須忍耐白鹿心臟陰寒的反噬。無所謂,他默默地想,剖胸取心的苦、烈火焚身的痛他都受過了,這點小小的反噬又算得了什麽。

     雲知碰了碰他,冷得沁骨,現在的戚隱看起來像一具會呼吸的屍體。

     “釋放的靈力越強,反噬越嚴重麽?”

     戚隱點點頭。

     雲知挽住他脖子,長歎了一聲,“那你可得注意著點兒,別真變成冰雕了。也罷,要真有那時候,我就把你立在我屋,大夏天正好清涼解暑,還能辟邪。”

     “滾。”戚隱偏了偏頭,避開他的手。

     “你現在怎麽辦?”雲知問他,“去找老怪?小師叔說他應該在九垓,之前那個假扮元苦的魔物叫心月狐,是他在九垓收攏的手下。”

     “不能找他。”戚隱搖搖頭,“他是不死之身,殺不死,要尋旁的法子。”

     又是一陣沉默,戚隱從乾坤囊裡掏出一個木頭茬子和刻刀,默默刻了起來。雲知偏頭看那木雕,刻刀一筆一劃,木雕漸漸成型,顯露出一個清雋的臉兒。黑而大的眼睛,低垂著眉目,安靜得像個女孩子。是扶嵐。

     他一定刻了很多個扶嵐,手上已經有了薄薄的繭子,每一筆都嫻熟自如,仿佛閉著眼都能下刀。臉龐刻出來了,戚隱吹掉木屑,放在手心裡摩挲。他銀灰色眼眸漸漸有了哀意,難以排解,難以忘懷,四周的溫度冷了下來,枝頭蝦子紅的木蘭花隨風凋落。

     雲知知道,扶嵐的眉目早已刻在他的心裡,永遠都不會消失。

     頭頂傳來女人的啜泣聲,雲知一驚,抬眼一瞧。思過崖邊一顆歪脖子老樹上坐了一個窈窕明豔的女妖,兩條筆直修長的腿來回晃,在天光下白得生光,美得扎眼。

     她一面哭一面道:“弟娃,你們男人不能哭,我替你流淚了。”

     戚隱似乎知道來者何人,沒有半點反應,仍舊低著頭刻木頭小人兒。

     那女妖又衝雲知露齒一笑,“小郎君,奴叫女蘿。近日奴新喪了夫君,孤苦伶仃,你可願照拂照拂奴家?也好讓奴家有個去處。”

     她衝他眨眨眼,殷紅的眼梢上挑,像用朱筆勾勒過,描出無邊的媚色。雲知剛要回答,打眼瞥見戚靈樞立在崖下,這廝不知道什麽時候排清飛廉蠱毒,出了洞,冷著臉遙遙瞧著他。便笑道:“我素來是最憐香惜玉的了,可惜我現下給大名鼎鼎的弱水劍魔跑腿,他這個人嚴以律己,更嚴以律我。若我欺辱了小娘子,只怕被他掃地出門,流落街頭。”

     戚靈樞踏著劍輕飄飄地飛上來,看了眼低頭只顧刻木雕的戚隱。雲知朝他搖搖頭,他明白雲知的意思,不再言語。人間與南疆都不容扶嵐,黑貓苟延殘喘,戚隱明知隳無方滅仙門乃是巫鬱離的毒計,卻仍然動了手,這就已經擺明了他的態度。

     比起救世,他更願意滅世。

     女蘿從樹上跳下來,道:“弟娃,我知道你不想理嫂嫂。不過嫂嫂今兒帶來的東西,你一定得看一眼。”她從袖裡拿出一卷卷軸,遞給戚隱。

     戚隱打開卷軸,入目是一幅熟悉的畫。酷似扶嵐的男人站在無方一處山崖上,垂目俯瞰冰海天淵。他負著黑鞘的橫刀,墨色的衣袂隨風翻飛。戚隱眸色一滯,定定瞧著男人背後的那把黑刀。

     這是斬骨刀。

     初見這幅畫的時候他還沒有見過斬骨刀,可現在他一眼就能認出,這的的確確就是斬骨刀。

     “你一定很想知道這個長得很像呆瓜小郎君的人是誰,對不對?”女蘿道,“你曾經在無方的紫極藏經閣見過這幅畫,它來自一個叫做慕容長疏的人。這可是在你毀無方的時候嫂嫂拚死搶出來的,差點就和那幫倒霉鬼一樣被你凍成冰塊兒了。”

     雲知湊過臉,仔細端詳畫中人的身影。

     戚隱望向女蘿,道:“繼續說。”

     “真不客氣。”女蘿頗不高興地撇撇嘴,道,“說實話,這個人到底是誰,我們也不清楚。弟娃,先說說你知道的東西。”

     戚隱沉聲道:“慕容長疏是無方三代以前的長老,這幅畫距今起碼有二百多年。我在神墓裡遇到過這個酷似我哥的人的骨骸,他在兩百年前進入了無方,不知為何落下了斬骨刀,遺落在冰海天淵,最終死在了神墓。白鹿說他的胸前有巫羅秘法的痕跡,他應該是被神殿神侍所殺。”

     “沒錯,但有幾個關鍵的地方說的不對。”女蘿道,“這幅畫實際上是在五百年前畫的,畫上的人距今起碼也有五百年。畫中人是誰我們不知道,但慕容長疏是誰我們卻有跡可循。根據《無方箐華錄》的記載,這個家夥是無方三代以前的道法長老,注重養生,喜好遊山玩水。此人德高望重,一直活到了三百七十五歲。但在他壽誕那天,他對弟子說他自覺時日無多,然而心中有一苦結,非尋得一個百年前的故人不可解。於是他駕鶴北上,從此不知所蹤,再也沒有回來。”

     “百年前的故人……”雲知摸著下巴沉思。

     “他去過哪裡?”戚隱問。

     “好問題。”女蘿笑道,“的確,既然是心中深藏多年的苦結,不找到人解不開,此前必定有所作為。所幸這人喜歡畫畫,每到一處必留墨寶。”她又從袖裡取出許多畫兒,一一攤在地上。幾個人細細端詳,畫兒一共五幅,皆以濃墨描繪廣袤的大山,墨黑色的巨影猶如蟄伏的巨獸,漫山遍野掀騰的樹林。五幅畫看起來都差不多,沒什麽特別,無非是一些野林子山溝溝之類的

     “畫技不錯,”雲知評價道,“就是不知道是哪兒。”

     “是巴山。”戚隱道,“不同角度的巴山。”

     這裡面幾個人,只有戚隱和女蘿去過巴山。畫上墨色濃鬱,茂密的樹林攢在一起,樹葉攪覆,似有長風拂過。細細看才能發現,這上面的樹全都是椿木。樹林盡處皆是灰白,但並非尋常留白代替的蒼天白水,而是因為巴山椿木林被白霧神侍籠罩,沒有人能夠進去。

     “他在調查巴山,難道他找的是我哥?”戚隱心中一團亂麻,有什麽線索浮現在腦海,“巫鬱離是不死之身,可他並非天生如此。他曾將我哥送往一個高高的地方,說我哥或許會醒來,或許永遠也醒不來,我哥的身世便是他不死的秘密!”

     巫鬱離能死而復活,這是不是說明……扶嵐也可以?戚隱的音調在顫抖,心裡一下有了希望,像微微的火苗,照亮方寸幽暗的心海。他問道:“慕容長疏最後去了哪兒?他消失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巫鬱離口中那個高高的地方?”

     “他有沒有留下道論什麽的,或許有些線索。無方那幫人最喜歡寫道論,什麽雞毛蒜皮大點兒的事兒都能說出一遝紙來,小師叔的道論集子摞起來能到我腰上。”雲知說。

     戚靈樞忍無可忍,道:“你閉嘴。”

     樹梢上的女妖沉默無言,大家發現了不對勁兒,齊齊望向她。女蘿立在樹梢上,居高臨下望著他們。這個妖豔的女姬似乎有了些許的不同,她的肩背挺得筆直,昳麗的臉龐變得肅穆漠然,猶如廟宇裡低眉垂目,俯望芸芸眾生的神像。她素白的臉上似有無邊的悲憫,又似是與人世相隔的冷漠。

     “你不是女蘿,你是誰?”戚隱問。

     “吾乃大神白雩。”

     女蘿的背後,數雙眼睛緩緩睜開,雲知和戚靈樞第一次看見這等場面,都露出了驚異的神色。戚隱站起來,遙遙與神祇的眼睛對望。

     古老的神祇在女蘿耳邊低語,女蘿一字一句複述她們的言語。

     “來找我,戚隱。我在古澤的深處,時間的罅隙。我會在那裡等你,將你送往那個為諸神所棄的孩子身邊。”神祇向他伸出手,“你必須盡快,罪徒即將找到我的藏身之所,你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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