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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魔 - 第107章 薤露(三)字體大小: A+
     
    戚隱松了一口氣。果然,他就說嘛,他哥這麽強,這勞什子法陣豈是他哥的對手?然而,扶嵐身形忽然一滯,指尖青光像幽夜裡的一盞孤燈,倏地熄滅。陣法重新啟動,蛛網般的銀色絲線在地面伸展延長,扶嵐單膝跪在上面,仿佛是被捕獲的獵物。

     怎麽回事?戚隱驀然一驚。

     扶嵐伏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來。他顫抖地抬起手,掌心有黑色的脈絡在生長,靈力不受控制地漶散,螢火蟲一般飄飄渺渺地飛出掌心,蒸發在空氣中。

     “呆瓜,你怎麽了!?”黑貓扒著他的領口叫道。

     “我的靈力……”扶嵐臉色蒼白得像一層紗,“沒辦法凝聚……”

     “是雪上一支蒿。”戚靈樞震驚道。

     “什麽東西?”戚隱忙問。

     “雲嵐中了毒,”戚靈樞眸沉似水,“雪上一支蒿,能短暫地瓦解中毒者的靈力。任憑多高的道行,中了這種毒,都會變得與凡人一般。可這種毒只能食用,雲嵐不飲不食,怎麽會中這種毒?”

     “是酒……”戚隱忽然想起來,九頭帶來的那壺酒,“我哥喝了那杯酒。”

     魔物、毒酒、空白的議和書……所有的線索連在一起,戚隱驀然間明白了,這根本就是一個圈套,是請君入甕的陷阱。朱明藏親手設了這毒計,將扶嵐誆來無方。他想殺的不是戚隱,而是扶嵐!

     南疆,大王寨。

     朱明藏跪坐在滴水簷下,以白布擦拭淒冷的長刀。薄而堅硬的刀刃在他手中翻轉,冷冽的刀光映射在廊廡和地上,一閃一閃地徘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朱明藏抬起陰狠的雙眼,“這等絕世殺器,不能為我南疆所用,那便……毀了他!”

     拭劍台上,扶嵐痛苦地蜷起身體。黑色的脈絡已經蔓延全身,白紗護領下,他的脖頸子上,依稀能看見猙獰的黑色瘢痕。戚隱的心縮成小小一團,那種潑天大禍從天而降的感覺又出現了,恍惚間,他似乎又看見烏江江心,飄散的黑發如同纏繞的海藻,美麗的女人流著淚望著呆呆的他,眼裡滿是絕望與悲哀。頭頂像罩了一層濃重的黑影,頃刻間就要天崩地裂。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戚隱眼前一片黑暗,回過眼,看見負手而立的元苦,忙跪在地上,向他叩首,“師叔,那魔物真的同我哥沒有關系!這是朱明藏的陰謀,是他陷害我哥,求您信我!求您!”

     “事到如今,你還喚這個妖魔為兄長!”元苦恨聲道,“戚隱,你父親斬妖除魔一輩子,嫉妖入骨,嫉魔如仇,你不配做他的兒子!”

     “師叔,戚隱所言句句屬實!懇請師叔,饒扶嵐一命!”戚靈樞也跪地叩首,臉色慘白。他萬萬沒有想到,南北議盟的結果會是如此,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親手推動。倘若他不前往南疆,扶嵐就不會應邀而來。倘若他不執意探查無咎小築,就不會救出元苦啟動太上殺陣!

     他的心在滴血,拳頭緊握,指甲深深掐進肉裡。

     “靈樞,怎麽連你也被這妖魔迷惑!”元苦恨鐵不成鋼,“休要多說,待老夫收拾了這些妖孽惡獠,再好好同你們算帳!”

     戚隱流著淚望向戚靈樞,問道:“小師叔,你不是說我們是來議盟的麽?”

     戚靈樞眼角發紅,說不出話。

     “這是朱明藏的陰謀,師叔!”戚隱不斷磕頭,元苦不為所動。戚隱又向白明均那邊膝行而去,在他面前磕頭,“白掌門,白師叔,求求您,您素日寬厚,求您為我哥說說情!”

     “唉……”白明均為難地道,“師侄,恕我直言,扶嵐乃是妖魔,與我們絕非同道啊。扶嵐三孩兒在山西道佔山為王,殺了多少好人,你難道不知道麽?多少百姓背井離鄉,困死中途。這妖魔作惡多端,死有余辜啊。”

     “那不是我哥的孩兒,師叔,那是凡人假扮的!”

     “你這孩子,當真是被這妖魔迷了心竅。人家假扮他的孩兒做什麽?妖魔素來荒淫無度,妖子妖孫滿地都是,這事婦孺皆知,我們還會冤枉他不成?戚隱,你是元微長老的孩兒,看在你亡父的面上我們才沒有拿下你,你好自為之吧!”白明均搖搖頭,不再搭理他。

     “不是的!不是的……”戚隱淚流滿面,又望向聶重華,她是個女流,或許心會軟些。戚隱爬向她,在她腳下叩首,“師叔,請聽小侄一言。求您看在我爹的面子上,聽我一言!我哥身上沒有妖氣,也沒有魔氣,他不是妖魔!”

     “我聽聞扶嵐非人非妖非魔,是個來歷不明的怪物。”聶重華厭惡地道,“既是如此,便更不能容他在世上!就算這真是那朱明藏的計策又如何?這等怪物,南疆尚且棄之,你難道還要我人間正道容留他為非作歹?”

     “不……不……”戚隱磕得頭破血流,淚混著血糊了滿臉,他伸手去抓那些仙門弟子,求他們為扶嵐說情,“他在無方聽過學,你們認識他的啊。他每天都在懸空階掃雪,抱著我們師兄弟的衣裳在庭院裡洗刷,你們不記得了嗎?這樣的人,怎麽會意圖攻陷無方!”

     每個人都後退,沒人聽他的話兒,他一個一個磕過去,把自己磕成了一個血人,也沒有人要看他一眼。終於,一雙腳站在他的面前,他滿懷希冀地抬起頭,看見方辛蕭流滿淚的臉頰。

     “師妹,你信他對不對?”戚隱啞聲道。

     “隱師兄,嵐哥哥真的不是人麽?”方辛蕭顫聲問,“他真的……是怪物麽?”

     心一寸寸變冷,戚隱的心徹底涼了,血水漫過眼瞳,在戚隱的視野裡,方辛蕭的巴掌小臉一片血紅。

     陣法的光芒越來越盛,扶嵐艱難地支起斬骨刀,刀風結界勉強抵禦住四面罡風。黑貓齜著牙,忽然大吼一聲,那一聲恍若山崩地裂,所有人悚然一驚。只見它的身軀驀然壯大起來,黑色的毛發浪潮一般翻卷,爪子變得鋒利無匹,堅硬如同鋼刀,在地面劃出深深的痕跡。它憤怒地咆哮,獠牙畢現。那魁偉的身影矗立陣中,像一座巨山,頂天立地。

     “凡人,便讓老夫來領教爾等高招!”

     渾厚的聲音響徹滅度峰,黑貓燈籠一般的巨眼明明滅滅,嘴角洇出血跡。它竟強行突破了微生魔龍的封印,五髒六腑劇痛無比,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

     “貓爺!”戚隱看到了希望,大聲喚它。

     “小隱,站穩了!”

     黑貓嘯然長嘶。法陣在晃動,天穹簌簌搖動,星盤顫抖,整個滅度峰都在震動。弟子們站立不穩,紛紛拄著劍支撐身體。元苦冷笑一聲,召來無方諸長老,各據一個方位,向天穹星宿輸送靈力。陣法在緩緩變紅,罡風化為利劍,凝卷成熾熱的鋼鐵龍卷,撲向黑貓。紅亮的劍光落在黑貓身上,黑貓痛苦地吼叫,身上迸出鮮豔的血花。

     法陣進一步壓製它的妖力,它的五髒六腑也達到承受的極限,喉中一甜,咳出一口血來。戚隱呆呆的,眼睜睜看著黑貓的身體縮小,重新蜷在扶嵐身下。斬骨刀的結界搖搖欲墜,扶嵐支起身,竭盡全力凝聚靈力,張開一個小小的結界,籠住萎靡的黑貓。

     “到此為止了。”元苦道。

     十個白衣長老同時掐訣,太上殺陣變得熾熱血紅。狂風雷霆在陣中呼嘯,熊熊的火焰從地面騰躍而起,席卷整個殺陣,遙遙望去,像是一朵紅蓮燦爛地盛開。那是十方紅蓮真火,它的高溫能讓血肉瞬時蒸發,鋼鐵燒成灰燼,金銀熔成水流,即使是神祇也無法在這樣熾熱的火焰中幸存。戚隱瘋了一般跑向拭劍台,戚靈樞昭冉和方辛蕭從後面拉住他,喊他停下。

     “戚隱!”戚靈樞遞給他琉璃鏡,“雲嵐……”

     戚隱顫巍巍地接過琉璃鏡,裡面血紅一片,看不見影兒,卻能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

     “小隱,你在嗎?”

     “哥……”戚隱啞聲喊他。

     “小隱,我是不是很笨?我不知道什麽是喜歡,我也不知道,我的情感是真是假……神祇的低語,真的那麽厲害麽?很多東西,我都不知道。”扶嵐在鏡子的那頭,輕聲道,“可是我和小隱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開心。那天你喝醉了,親了我,我也很開心。我甚至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跳得好亂,就像你說過的那樣。貓說是因為我也喝醉了,可是我覺得我沒醉,我隻喝一杯而已。小隱,我是不是愛上你了?”

     “哥,你別說了,你快出來!”戚隱哭著往拭劍台上爬,“求你了,我求你。”

     “不要哭,小隱。”扶嵐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孤零零的,沒有著落,“我是個異鄉人,沒有同族,也沒有家人。大家都不喜歡我,連小隱也會因為我而難過,或許我死掉也不是一樣很壞的事情。如果有下輩子,我想投胎當個凡人,那個時候,你還願意當我的弟弟麽?”

     “你這個笨蛋,我沒有因為你難過!你回來,我再也不騙你了,再也不反悔了!哥,我求你了……”戚隱拚命爬上漢白玉台階,背後的人抱住他的腿,他拖著所有人往前爬。

     殺陣就在前方,熾熱的溫度,仿佛可以熔化臉龐。紅蓮般的火焰中,那個有著秋水雙瞳的大男孩兒回過臉來。

     “弟弟,我會在黃泉的彼岸眺望你,祈求神祇代替我照看你的安康。”他極淡地笑了笑,“再見,小隱。”

     刀光結界轟然崩塌,火焰舔舐上他蒼白的臉頰,僅僅一個瞬間,他像一張脆弱的白紙,碎成片片灰燼,在火焰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刻,戚隱忽然間聽不到了,天地好像失去了聲音,他呆呆地望著殺陣中央,望著那些飄揚在火焰中的灰燼。

     過往的一切鴉羽般襲來,童年的一切像金黃色的夢境,他遺忘了那麽多年,卻忽然在現在記起來了。四歲的他小鴨子一樣跟在十二歲的扶嵐屁股後面,頂著毛球兒似的黑貓踢踢踏踏地走。寂靜清冷的月光下扶嵐摟著他,哼響那首大巫唱給神靈的謠曲,他窩在扶嵐懷裡攥著扶嵐的衣襟,朦朦朧朧地閉上眼,夢見白鹿在叢林裡奔躍。分別的那個黃昏,寸寸斜陽點染長空,扶嵐站在田埂上向他告別,他撲向扶嵐的懷抱,哭著求他不要離開。

     還有娘親死掉的那個秋天,在他和娘親賃住的吳塘小院,他懵懂地貼著牆角站著,他娘的屋子裡嗡嗡轟轟,人影在窗紗上轉來轉去。不認識的人把娘的衣物揀出來,貼滿牆壁的辟邪符咒撕下來,扔在空地裡。

     “怎麽還有男娃兒的衣裳?”小姨拿著一件褪了色的竹布黑衣,問。

     “做給小隱以後穿的吧。”有人說。

     “這麽舊,還一股味兒,”小姨嫌棄地癟起嘴,“死人的東西不吉利,不要了,一塊兒燒了!”

     小姨把黑衣扔進火堆,他娘打滿補丁的的棗紅衣裙,還有小貓戴的圍巾,一股腦,統統丟進了火裡。他心中忽然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可怕的驚惶,好像那些東西沒了,他珍重的過去就沒了。小姨拉著他的手走出月洞門,走過青灰色的馬頭牆,走出長長的水光瀲灩的石板路。他不住地回望那重重門洞後面,燒得像紅胭脂一樣的大火。火星和灰燼消散在空中,蠓蟲一樣撲來撲去。

     十三年前的火焰和眼前的真焰重合,他嚎啕大哭,大聲喊哥哥。

     無邊的晚霞裡他們乘著斬骨刀一直飛一直飛,漫天的夕陽漫天的風,可為什麽月亮會升起,這一切終將有盡頭?斬骨刀上終於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將一個人孤零零走到天黑,去往沒有人等候的未來。

     戚隱瘋了一般掙開戚靈樞和昭冉,向著火焰奔跑,仿佛是一隻撲火的飛蛾。手臂伸入烈焰,他想要去抓住那消散的灰燼,他哥哥的灰燼。手掌即將夠到那破碎的黑色衣角,可劇痛蔓延全身,他的右手漶散成灰,和那些灰燼纏繞在一起。戚靈樞和昭冉拚命將他拉回來,他失去了右臂,跪在地上,哀聲慟哭。

     “扶嵐伏誅!妖魔俱滅!”元苦大聲宣布。

     仙門弟子歡欣鼓舞,大聲慶祝。戚隱跪在陣前,木偶一樣呆滯。一切都那麽不真實,昨日還在給他做飯縫衣裳的哥哥,今日卻在他眼前化為了飛灰。

     是噩夢吧,他恍惚地想。

     真火終於熄滅,殺陣停止運轉。在那片歡呼聲中,戚隱蹣跚地走向陣法中間。斬骨刀還在,旁邊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那是黑貓。它已經燒成了炭,戚隱木木地蹲下身,摸了摸它,滾燙的溫度,灼得手掌嗤嗤冒煙,胸膛的地方似乎還留存著一點點心跳。

     疼,他明白過來,不是夢。

     戚隱拔起斬骨刀,收入乾坤囊,把黑貓抱起來,行屍走肉一般離開。戚靈樞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戚隱忽然站住,回過頭對他道:“別跟著我了,小師叔,我想一個人靜靜。”

     “戚隱,你的傷。”戚靈樞輕聲道。

     “哦,不疼。”戚隱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右肩,“沒事兒,我自己去找人包扎一下。”

     他平靜得令人害怕,戚靈樞不敢離開。

     “那你跟遠一點。”戚隱道。

     戚靈樞點頭,退後了幾步。

     戚隱往前走,步下懸空階。星子靜謐高懸,他站在茫茫天風裡,冰涼的風穿過他瘦削的身軀,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透明的,什麽東西都可以穿過他,沒有任何阻礙。歲月無限長,天空高邈,他是一粒被遺棄的沙塵。

     這塵世,一片荒蕪。

     戚隱忽然回過身來,雙眸像枯乾的潭。

     “小師叔,人間、南疆,我一個都不原諒。”

     他說完,縱身一躍。戚靈樞愴然失色,往前一撲,卻隻來得及挨到他的衣角。黑色的衣袂翻飛,像一隻孤飛的蝶,戚靈樞眼睜睜看著他落入荒漠一般的星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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