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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魔 - 第69章 香冷(一)字體大小: A+
     
    戚隱把扶嵐背回屋,貓爺不知道去哪兒溜達了,屋子裡空蕩蕩的。戚隱幫他脫了夾襖,裹上棉被。扶嵐倦倦的,仰在迎枕上闔上了眼。戚隱料他是累得狠了,轉身放下了綃紗簾幕,陰陰的天光透進來,滿屋子鋪了一層嚴霜似的。戚隱輕聲道:“哥,你先歇著,我去看看小師叔。”

     扶嵐側躺著瞧他,枯著眉頭問:“小隱,你還當我的新娘子麽?”

     他哥怎麽還記著這事兒呢?戚隱感到一陣頭疼。扶嵐心眼實,說什麽他就信什麽。望著他專注的大黑瞳子,戚隱心裡湧起愧疚。坐在床沿上斟酌了一會兒,戚隱道:“咱倆不能成親,哥,咱倆是都是男的,男的和男的不能在一塊兒。”

     扶嵐想了一會兒,低頭從乾坤囊摸出一把匕首來,遞給戚隱。

     戚隱接過匕首,疑惑地問道:“幹嘛?”

     “閹掉。”扶嵐說,“就可以成親了。”

     “……”戚隱不可置信地問道,“哥,你認真的嗎?”

     扶嵐呆呆地瞧著他。

     “你為什麽不閹你自己?”

     扶嵐沉默不說話。

     哦,他還會再長出來。戚隱頓時無言以對,要想成親,還真只能他閹自個兒。不是,他哥怎麽回事兒?這人看著呆不拉幾的,有時候還挺機靈,可是這機靈勁兒用不對地方。戚隱又氣又笑,道:“哥,你不能這樣!”

     扶嵐垂下眼眸,一臉沮喪的樣子,窩進被窩不說話兒了。那厚重的棉被擁著他蒼白的臉頰,受了氣的小媳婦兒似的。他悶悶地說:“騙人是不對的。”

     戚隱無可奈何,道:“哥,我這麽跟你說吧,斷袖也不是真不行,但關鍵是相互喜歡才能成親。我上回就跟你說過了,你對我的喜歡是兄弟的喜歡,這個樣子是不能當夫妻的。”

     眼前的人兒懵懂地蹙起眉心,大概是在思考他的話兒。戚隱耐心地等他,候了一會兒,只見他支起身子,棉被從肩膀上溜下來。一室黯淡朦朧的天光裡,低垂的簾幕下,扶嵐傾過了身,單手按住戚隱的後腦杓,吻住了戚隱的唇。

     窗外簌簌的風停了,嘩啦啦的葉子也不響了。萬籟俱滅,斑駁的樹影映過窗欞,照在兩個人的身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

     心頭弼弼急跳,血直往臉上湧,臉燙得像烙鐵,可以在上面煎個蛋。戚隱下意識想要後退,可扶嵐不讓他動,這個家夥的手勁兒大得嚇人,按著他的腦袋,他一寸也騰挪不了。唇貼著唇,滾燙得像要燒起來。戚隱感受到扶嵐的呼吸,扶嵐的氣味,扶嵐的一切。

     好半晌,這廝終於松開戚隱。戚隱大口喘氣兒,捂著嘴道:“哥,你幹嘛啊!”

     扶嵐低頭撫自己的心口,疑惑地道:“還是沒有砰砰跳。”

     “我就說了啊,你不喜歡我!”戚隱叫道。心裡沒來由地一陣失落,戚隱又急又氣,差點兒想一走了之。

     “可是……”扶嵐探出手,放在戚隱的胸前,腔子裡的那顆心砰砰地跳,仿佛被他握在了掌心,“你跳得好快。你喜歡我麽?小隱。”

     戚隱呆住了,像小孩兒被大人發現藏了糖,秘密的幕布被解開,一下子全兜了底。腦子裡大火燎過似的,一片空白。他話兒都說不明白了,舌頭打結,“我我我我我……”

     “小隱喜歡我,為什麽不嫁?”扶嵐不依不饒地問。

     嫁個屁啊!戚隱欲哭無淚,使勁兒抓了抓頭髮,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思考。扶嵐這個傻二缺,根本不懂成親是什麽意思。他以為是帶娃娃,養弟弟,可這根本不一樣!戚隱深吸一口氣,斟酌著道:“哥,你不懂!成親意味著我們從現在開始,活著躺一張床,死了睡一副棺材。成親意味著你要一輩子喜歡我,愛我,保護我。”

     扶嵐睜著大眼睛,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戚隱繼續道,“成親更意味著將來有一天你愛上別人,我們就不再是夫妻,不再是兄弟,我們會成為敵人。從那一天起,直到我咽氣為止,我們都是敵人。”戚隱定定地看著他,“我知道有的人和離之後還能心平氣和,一別兩寬,各自歡喜什麽的。見了面,還能裝模作樣的打招呼,嘮嘮嗑。但是我不一樣,哥,我這個人心眼很小,我會恨你的。我們倆要是分開了,我們就是一輩子的仇人,你明白嗎?哥。”

     扶嵐呆了,怔怔地問:“我們會打架麽?”

     “說不定啊,”戚隱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可如果你是我哥哥,你將來有了妻子,你和嫂子都會是我的親人,你們生的孩子也是我的親人。我會祝福你們,照顧你們,逢年過節給你們送酒送肉,給我的小侄子買糖餅糕點什麽的。”

     “可是我不會……”

     “不要說不會,”戚隱打斷他,低低地道,“哥,你不愛我,不是夫妻的愛,不是魚水之歡的那種愛。將來有一天,你會碰上一個你愛的女人,你會明白喜歡女人和喜歡弟弟不一樣,你會明白那種喜歡到底是什麽感覺。到那時候你就會後悔,後悔現在不明不白和我成了親。”

     扶嵐沉默了,屋子裡陷入長久的靜默。兩個人對坐著,都不說話。陰陰的天光在屋子裡像一片薄薄的水,一切朦朦朧朧,樹影在膝蓋上顫抖。戚隱很沮喪,秘密被揭開,他像被脫了褻褲似的沒有安全感。

     正在這時候,門臼傳來轉動的響聲,雲知火急火燎趕進來。這廝不是去守戚靈樞了麽?怎麽又來這兒了?正疑惑著,只見他按了按眉心,道:“現在清和師叔十成十能洗脫嫌疑了。”

     “怎麽了?”戚隱看他臉色不太好。

     雲知坐在杌子上,臉埋入手心。他素來玩世不恭的模樣,現下卻少見地露出疲憊的樣子。他道:“師叔沒了。”

     “沒了?”戚隱沒聽明白。

     “就是死了,黑仔,”雲知道,“清和師叔仙逝了。”

     揣著袖子出了院子,往孟清和的居所走。扶嵐原本想跟著,戚隱看他困得眼皮子都掀不開了,硬把他按回去。反正大夥兒都在,巫鬱離要來拐人也不會挑這時候。孟清和原本住在紫極藏經樓裡,受了傷,挪到了邊上的明月小築。一進門便聽得嗚嗚的哭聲,戚隱踏過門檻,鳳還山桑字號弟子都跪在地上,愁雲慘淡哭成一片。孟清和披著大氅,盤腿坐在紅漆小案後面,低垂著頭,仿佛是睡著了。桌上堆滿了經卷,一卷書攤開在面前,上面的批注還是新墨。

     雲知走過去,跪在席子上,把案上的卷軸一樣樣摞在一起,收進書箱。

     “桑若頭一個發現的,她來送早飯,敲門沒人應,一進來,師叔已經沒了。”雲知把毛筆從孟清和手裡拿出來,“他身子一直很虛,從牢裡出來越發不好,總是咳血。看這樣子,是在看書打盹兒的時候登仙的,走得挺安詳。”

     戚隱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說什麽好。這關頭,說什麽安慰的話兒都是徒勞。

     雲知也緘默,過了好半晌才開聲,“黑仔,你說這是怎麽了?一下子是戚師叔走了,一下子又是清和師叔,我他娘的披麻戴孝都戴不過來。小師叔眼看也要沒了,鍾鼓昆侖的師叔都說他撐不過今晚。我素知天爺不開眼,誰知他壓根就沒長過眼。清和師叔人這麽好,溫溫柔柔,從來不說重話兒。我長這麽大,就沒見他發過火。”

     鳳還山弟子都跪在地下哭,天光陰沉,烏木高幾上點了木樨香,陰涼的味道沉澱下來,屋子裡一片迷蒙。戚隱和雲知一同把孟清和放到床榻上,他的關節已經僵硬,皮膚蒼白得像蠟。戚隱用勁兒把他拗平,讓他平躺,白布拉過頭頂,覆住他安詳的臉龐。

     這是個乾淨得像美人蒿一樣的男人,即便睡著了,嘴角仿佛還帶著溫和的笑。人命有如朝露,眨眼的工夫,不經意間,說沒就沒了。

     “節哀順變。”戚隱拍拍雲知的肩膀,道,“師父和清明師叔呢?”

     “他們下山買棺材了。”雲知歎了口氣,“他們說必須得買個金絲楠木的,傾家蕩產也得買。等棺材運上來,咱們就回鳳還。”

     戚隱用力點點頭,道:“回鳳還。”

     他們倆一起去另一個小築看戚靈樞,他還在昏迷,氣息越發微弱。雲知留下,坐在床榻邊上守著他。戚靈樞師父沒了,又沒親師兄親師弟,獨自一人兒,也只能雲知送送他。戚隱心裡悶得慌,扣了口鍋似的,他不忍看平日裡禦劍飛天的戚靈樞苟延殘喘的模樣,回去拾掇孟清和的遺物。他這師叔的物件簡單得很,一把瑤琴,幾箱書本,一箱衣裳,就沒了。還剩下幾盒香料,他這師叔日子過得精細,衣裳熏香之後才穿。戚隱拿起來看了看,都是上好的木樨香,貴重的很,清和師叔大概是鳳還山最有錢的主兒了。

     天漸漸暗了,光線暗淡下來。綃紗低垂,屋子裡幕影重重。拾掇到孟清和的書畫,打開瞧,這畫兒寫意得很,蒼茫山水,煙墨竹林裡面有個白色人影兒。戚隱沒什麽書畫上的修養,隻覺得那白影兒像鬼似的,飄飄忽忽。看了好幾張,畫的都是一個影兒。清和師叔這愛好奇特得很,他喜歡畫鬼。不過鬼出現的地點都不同,有的是墨色的巍峨高山,銀色瀑布層層疊疊,飛流直下。有的在幽綠的竹林,霧瘴迷蒙,影影綽綽看得見高腳竹樓,錯錯落落立在遠處。

     看得眼睛酸,抬起頭,師兄姐們在外頭院子裡清掃。戚隱低下頭繼續翻,這次背景又換了,是座巍峨的古廟,巨大的大理石方柱,支撐高聳的簷宇。墨色的藤蔓纏繞廟宇斑駁的石牆,一直攀上最高端的圓盤石像。那碩大無比的圓盤籠在一層迷蒙的霧氣裡,仿佛天邊一輪滿月。有一個小小的影子屹立在圓盤的頂端,戚隱瞪大眼睛仔細瞧,隱隱約約辨認出一個熟悉的輪廓。

     一隻鹿。

     腦袋裡嗡地一聲,戚隱忽然明白過來,這他娘的該不會是白鹿吧?

     白鹿的家在月輪天,神墓裡的岩畫裡神巫迎神下降,白鹿都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南疆的巫祝崇拜白鹿,一定也崇拜月亮。這廟堂頂端的圓盤,莫非象征的就是月亮?那麽這廟宇……莫非就是巴山神殿?

     他又往回翻看那些白衣鬼魂,那些不是鬼魂,那是白鹿,是人形的白鹿!

     心顫抖起來,戚隱的背後泛起一陣霜毛。為什麽清和師叔的畫兒裡會有巴山神殿,會有白鹿?他想起黑貓的猜測,可是這不可能啊,孟清和在常州府長大,他怎麽可能是巫鬱離?這畫兒也不一定是他畫的,師叔博聞強識,說不定是從哪兒發現的古畫呢。戚隱安慰自己,忽然間,一陣幽幽的香味兒飄過來,溫柔繾綣,讓人想起美人的眼波,臨去一轉,瀲灩無聲。

     戚隱咽了口唾沫,他記得這個香味兒,紫色曼陀羅,罪徒身上的香。

     慢吞吞轉過幾寸臉,余光瞥見烏木高幾上的木樨香已經燃盡了。難怪要熏香,原來是為了掩蓋紫色曼陀羅的味道。戚隱欲哭無淚,他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頂,越不想來什麽越來什麽。

     他沒敢回頭,隻望向前面立櫃上的銅鏡。黃澄澄的鏡面模糊的虛影,那個男人的屍體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來了,坐在戚隱身後不遠處,籠在層層簾幕的後面。

     你大爺的,美人詐屍了。

     和一個詐屍的男巫共處一室,戚隱的心涼到了底,脖子後面發冷,陰匝匝的,像有毒蛇在頸後吐信。那屍體耷拉著腦袋,可能還沒發現他。他輕悄悄放下畫卷,彎下身,一步步倒退,想要退出這個屋子。這地方不對勁,四下裡靜悄悄,外面人聲兒都沒了,他只聽得見自己細微的喘息。

     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就沒有鬼。戚隱催眠自己。

     余光看得見門檻了,戚隱躡手躡腳,轉過山水木雕畫屏。

     一聲低低的輕笑忽然響起,戚隱腳步一頓,打了一個激靈。

     他聽見一個低沉的嗓音貼著耳畔響起,仿佛有個人在他耳朵邊上悄聲細語。

     “我看見你了,孩子。”

     “歸昧!”戚隱嘶聲大吼,歸昧劍應聲而出,貼著他的腦袋瓜子扎向身後。後面劈裡啪啦一陣亂響,好像是博物架被打碎了。眼矬子裡瞧見那具屍體抬起了頭,蒼白漂亮的臉龐籠在一層深重的陰影裡。戚隱頭皮發麻,頭也不回,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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