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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魔 - 第49章 神跡(五)字體大小: A+
     
    與此同時,天淵蛛網,冰海蛛巢。

     滴答——滴答——

     寂靜之中,清亮的水滴聲遲遲響起,聽得久了會以為是寺廟裡莊嚴的釵鈸。洞穴裡濕氣太重,岩壁上結滿了水珠,沿著蜿蜒的岩石裂縫流下去,落在岩地上。岩地上敷了薄薄一層冰水,正中央的玄武岩高台之上,八個白衣男人圍著洞穴中央的金光法陣,正襟危坐。這裡是冰海蛛巢,禁林陣法的核心。他們是葉枯殘的弟子,與其他同門輪班,日日夜夜守護這個法陣。

     法陣無聲地轉動,它的轉動方向對應著天穹眾星辰圍繞天極的轉動。燦爛的金光映著男人們蒼白的臉頰,每個弟子都閉著眼入定,猶如無悲無怒的傀儡。白色衣袂交疊在一起,在那金黃色光芒裡仿佛要燃燒起來。

     “有人來了。”弟子們睜開眼,眉睫在金光中幾近透明。

     洞穴盡頭,厚重的石門轟隆隆升起,黑暗中顯露出一個高挑的男人影子。

     “何人?”弟子冷聲問。

     男人沉默不語,徑直步入洞穴。皂靴的白底沒在淺淺的水中,洇出淡墨一樣的漬痕。

     “擅入者殺!”

     所有弟子振衣而起,右手掐訣,劍風乍起,袍袖飛揚,露出霜一樣冷的劍鞘。月牙一般的流光從劍鞘中射出,匯聚成森冷的劍雨,急速襲向門口那個沉默的影子。影子不躲不避,徑自前行。劍雨淅淅瀝瀝地落在他的身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然而他沒有停。

     劍雨的攻勢沒有阻擋住他的腳步,他一步步向前,距離高台越來越近。弟子們終於露出驚愕的神情,眼睜睜看著男人身上的傷口修複如初。所有人繼續掐訣,長劍成陣,嘯然下落。

     沒用。

     第二次成陣,依然沒用。

     男人終於走到了高台下,所有弟子拔劍迎戰,與此同時,燭火霎時間熄滅,整個洞穴沉入黑暗,只剩下高台中間的燦爛金光。

     男人就像是消失了蹤跡,無聲無息。所有弟子嚴陣以待,警惕著每一個方向。驀然間,眼前罩下一個高挑的黑影,來不及反應,胸骨被重重一擊,骨骼斷裂的清脆響聲在黑暗中突兀地響起。其余弟子立刻回身出劍,劍光襲向男人的面門。兩個弟子當先,距離黑影三寸遠的時候手腕被握住,力氣極大,仿佛是被鐵鉗死死咬住,劍光竟然無法再推進分毫。那隻蒼白的手一扭,手腕被不可思議地擰轉了一個巨大的弧度,弟子眼睜睜地看著劍鋒斬向自己的手臂。

     鮮血迸濺,慘叫聲響徹洞穴。與此同時,黑暗中不斷響起悶哼聲,骨骼斷裂聲,還有更多的慘叫。黑貓蹲踞在台下,閑閑地舔舐貓爪。它聽見高台上散亂的腳步聲,衣帶當風,劍刃破出斜刺的呼嘯。所有人都在怒吼著突進,青筋暴突,除了扶嵐。

     那個男人站在高台前端迎接所有攻擊,可他甚至沒有拔刀。

     兵戈止息,人魚燭一個接一個重新點亮,洞穴再次燈火通明。高台上弟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法陣周圍,像是癱了滿地的爛泥。但他們並沒有死,扶嵐只是讓他們喪失了行動能力,寂靜中他們沉重的呼吸像是咻咻風聲。

     扶嵐用劍壓住了為首那個弟子的肩頭,他傷得最重,手臂郎當,臉被扶嵐打腫了一半。扶嵐壓著他跪下,問:“法陣何解?”

     那弟子陰冷地道:“無解。”

     扶嵐偏頭看了會兒陣法,忽然愣了一下,道:“巫陣?”

     “哈?”黑貓一驚。它跳上高台,金光法陣繁複的陣紋映入眼簾,邊緣盤繞著一圈纏枝花兒,藤蔓延伸,勾成一個瑰麗的形狀。那是神殿特有的圖案,在巴山神殿幾乎走兩步就能遇到一個。可巫陣失傳多年,就連神殿典籍都沒有記載,葉枯殘怎麽會畫巫陣?

     難不成那個醜八怪和扶嵐的身世有聯系?

     抬起頭看扶嵐,他也是一副深思的樣子。黑貓磨了磨牙道:“何必同這些人廢話?點他的魄便知法陣陣圖,屆時依照陣圖逆行靈力,他們這個勞什子破法陣就廢了。等破了陣,再去抓他們那個醜八怪師父,好好盤問一番,一切水落石出。”

     弟子看了它一眼,冷笑道:“原來是隻貓妖,你們果然是來我無方作祟的南疆妖孽!孽畜,我等身上都有護魄咒,一旦點魄,瞬間自爆,你們若不怕,大可一試。”

     扶嵐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蹲下身,從乾坤囊裡取出一捆麻繩綁住他的手腳,把他放在法陣邊緣坐好。那弟子冷聲道:“想要綁架我們要挾掌門麽?休想,我們立刻咬舌自盡!”

     扶嵐呆了一下,低頭從乾坤囊掏出一個油紙包,裡面裝了黑貓的紅燒肉。他把紅燒肉取出來,塞滿那弟子的嘴巴。弟子嗚嗚反抗,扶嵐確定他沒法兒咬舌之後,把其余的弟子也依次綁好,塞紅燒肉,讓他們圍著法陣坐在一塊兒,最後在每個人額頭上貼了一個符咒。

     “嗯嗯——”他們在那兒蚯蚓似的狂扭。

     做好一切,扶嵐站起身,步下玄武岩高台,單手拎起黑貓,淌過冰冷的水窪,離開洞穴。石門在他身後轟然降落,他步上黑而長的甬路,往南徐行。甬路兩側,躺滿了歪歪斜斜的無方弟子,他們睜著漆黑無神的雙眼,脖子上一道細而長的裂口,鮮血已經凝固。

     扶嵐走出五丈遠,指尖凝出一點青光。

     點魄術,發動。

     守陣弟子額上的符咒霎時間滾燙起來,仿佛要在額上燃燒。金光燙過符紙,那弟子意識到什麽,喃喃說了一句:“糟了。”

     石室中頓時響起山崩地裂的一聲巨響,洶湧的火焰從八名弟子的內府中騰卷而起,吞噬中央法陣,破碎石門,岩洞篩子一般搖晃,碎石粉屑簌簌而落。龍蛇一般的火浪摧枯拉朽地湮滅一切,很快席卷了南北兩邊的甬道,所有橫陳在岩壁兩側的無方弟子在眨眼間灰飛煙滅。這個瘋狂的男人,他不需要什麽法陣陣圖,也不用逆行靈力關停法陣,他直接炸了它!

     與此同時,禁林天穹上的瀲灩霞光倏忽一閃,像陽光下的水窪一般慢慢蒸發。松濤掀騰攪覆,像掀起了萬頃波浪,那是妖魔在裡面嘶吼狂奔,江潮入海一般逃出無方禁林。群鴉嘶叫著驚散,在蟹殼青的天穹中飛舞盤旋。

     火焰繼續狂吼著突前,恍若發怒的狂龍,頃刻間吞噬了扶嵐瘦削的白影。

     但下一刻,那個男人拎著貓走出烈焰。如果有人看見他,絕對無法想象他就是那個日日掃階的鳳還弟子。火光映著他白皙的臉龐,這個男人的身影猙獰又鋒利,恍如地獄修羅,又如神祇降臨。

     ——————

     墓室

     戚隱艱難地收斂聲息,這是道門的龜息術,躲避妖魔的時候常用。妖魔以氣息識人,用了龜息術,凡人在它們眼裡與草木磚石無異。妖怪掰著他的臉,在他臉側和脖頸上咻咻直嗅,濕熱的呼吸噴到他臉頰上,他滿頭冷汗,差點沒背過氣兒去。

     姚小山準是瘋了,這妖怪怎麽可能是他爹?學人說話的妖處處是,沒準兒是這死妖怪在哪兒遇見過他爹,學了一句“狗崽”便念著不放了。妖怪掰著戚隱的腦袋上下逡巡,忽然張開嘴,露出滿嘴的獠牙,在戚隱的肩膀上磨了磨。戚隱寒毛直豎,這龜孫莫不是要拿他磨牙吧?

     戚靈樞咬緊牙關,調動靈力強行衝擊定身咒。靈力一遍一遍衝刷經脈,咒術硬是解不開。眼看那妖怪要咬下去,墓穴忽然一震,恍若地動天搖一般,灰塵和碎石塊雪花片一樣落了滿頭滿臉。方辛蕭沒有站穩,往後一仰就倒了下去。

     那聲音驚動了妖怪,它驀然轉過頭,繞過戚隱,拖著碩大的後體爬了過去。戚隱這才看清它的全貌,頓時頭皮發麻。那是一隻巨大的蜘蛛妖,上身是蒼白的胸膛,下身是蜘蛛的後體。它的身體滿布傷疤,顏色很淡,約莫是有些年月了。

     妖怪攀上方辛蕭的手臂,方辛蕭流著眼淚,滿臉絕望。昭明離他們只有幾步遠,嚇得渾身哆嗦,死死閉住了眼睛。妖怪湊到方辛蕭頭頂,喉嚨裡發出咯嗤咯嗤的聲音,仿佛是一種陰森的冷笑。方辛蕭瑟瑟發著抖,幾乎要憋不住龜息術,妖怪逡巡了半晌,手指一用力,尖利的指甲沒入了方辛蕭的肩膀。

     戚隱心裡咯噔一下,完了。

     血腥味幽幽地傳了出來,妖怪聳動鼻尖,嘶聲大吼,張開大口。方辛蕭眼眸簡直要縮成一根針,正在這時,雲知笑了一聲,道:“俗話說‘人老成精,物老成怪’,我說您還沒老,怎麽就變妖精了?”

     妖怪猛地抬起頭來,大吼一聲,炮仗似的衝向雲知,把他整個人撞進岩壁,直直撞出一個大坑來。戚隱整個人都懵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雲知那個狗賊,竟然開口說話把妖怪引了過去。

     墓穴裡黑,隻依稀瞧得見妖怪凶猛地撕咬雲知,它好像咬住什麽,猛地一甩頭,一條手臂凌空飛出來,落在戚靈樞的腳邊。戚靈樞腦子轟然一聲,靈力利劍一般衝刺經脈,胸中血氣翻湧,驀地噴出一口血來。

     咒術解了。

     一劍橫來!

     數道雪白的劍光幻成虛影,唰唰刺向妖怪。妖怪脊背一聳,手臂一伸竟然攀上了壁頂。劍影掉轉方向,死死咬著妖怪跟了過去。戚靈樞迅速畫符解開眾人的定身咒,把雲知扶了起來。這廝滿臉都是血,竟然還笑得出來,“小師叔威武。”

     戚隱撲過去,抓住雲知那條木頭胳膊,就地一滾到了雲知身邊,道:“狗賊,你沒事吧?”

     雲知搖搖頭,“死不了。”

     他身上傷口雖然多,但都不深,原本最重的傷應當是斷臂,可這小賊命大,剛好被撕掉的是他那條木頭胳膊。戚隱心有余悸,道:“你看你,你說你這條胳膊是不是和妖怪有仇,怎麽都淨盯著你這條胳膊咬?”

     “下次我要往胳膊上塗點毒藥,誰咬誰死!”雲知說。

     昭明拉著方辛蕭驚惶地爬過來,方辛蕭哭著道:“方才是怎麽了?是地震麽?”

     轉頭看,那妖怪已經上了頂,懸掛在黑沉沉的房梁頂上,上半身探下來,骨碌碌轉動著八顆眼珠子,倒吊著望住他們。戚隱忙拿出歸昧,拔了劍鞘,用鏽跡斑斑的劍身對著那隻大蜘蛛。誰知歸昧一震,蜂子一般低鳴,戚隱狐疑地握了握劍柄,手掌心滾燙,有什麽砰砰跳動,他好像感受到了歸昧的心跳。

     大蜘蛛嘶聲大吼著在頂上滴溜溜亂轉,戚隱看得眼暈,卻見戚靈樞遲遲不動,隻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隻發狂的蜘蛛,眼眸中有震驚和遲疑。

     怎麽……怎麽回事?戚隱好像發覺了什麽,惶然不安起來。

     “我來吧,”雲知拍了拍戚靈樞的肩膀,“你退後。”

     “你傷成這樣,還逞什麽能?”戚靈樞咬牙把他推後。

     雲知按住他,戚靈樞竟然起不來身。雲知衝他一笑,上挑的眼梢無端地勾人,“歇著,讓你看看哥哥的能耐。”

     戚隱真服了他,這狗賊不臭顯擺會死,傷成這樣還非要在戚靈樞面前耍帥。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接過戚隱手裡的胳膊,往斷臂處一接,臂上瑰麗的符紋瀲灩地亮起來。清式改良了偃木手臂,在接口安裝了活動機括,不再需要縫合。除了戚隱,所有人目瞪口呆,昭明怔怔地道:“雲知,你……你也是蜘蛛精變的?”

     雲知沒理他,抬起頭望向頂上的蜘蛛,平日裡吊兒郎當胡天胡地,此刻卻變得劍鋒一般凌厲。

     “見教了!”

     雲知微微下蹲,整個人化作一道森冷的劍光,破碎的白袖紛揚向後,恍如飛蛾的碎翅。劍光逼近蜘蛛三步遠,忽然幻化出數十道鋒利劍影,劍影相疊,交叉洞穿蜘蛛胸口。緊接著淒冷劍光洶湧一閃,膿腥的血花從蜘蛛蒼白的胸膛裡迸濺出來。不過一個呼吸過去,它的胸口多了一個碗口大的窟窿,裡面有一顆破碎的心臟。

     白影回歸,雲知收劍入鞘,低頭整了整自己亂七八糟的衣裳。

     戚隱目瞪口呆,“狗賊,你深藏不露啊。”

     “早跟你說別小看師哥,”雲知抱著手臂,“你自己不信我。”

     戚靈樞站起身來,盯了他那條斷臂一會兒,問:“你的手臂?”

     雲知無所謂地笑了笑,“小時候遭遇蛇禍,運氣背,胳膊被吃了一條。怎麽樣,是不是特心疼我?”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戚靈樞,“以後抓到我和小師妹月下飲酒,別送我去戒堂就行。”

     這廝受了傷還能賤成這樣,戚靈樞艱難地平複了一下心氣,問道:“你斷臂之事,為何我從來不知?”

     這話兒把雲知問住了,他奇怪地看了看戚靈樞,“你為何要知道?”

     “……”戚靈樞似乎哽了一下,沒回答,看了他半晌,道,“二十七道劍影,你劍術分明不在我之下,打假擂的是你。”

     雲知斷沒有想到都這種時候了,這廝還有閑情追究他打假擂的事兒,臉上一垮,低頭拉了拉戚靈樞的衣角,哀怨道:“小師叔,我都這樣兒了,你心疼心疼我唄。”

     戚靈樞:“……”

     戚隱別開眼,不想看這廝矯揉造作的賤樣兒。這一轉眼,正瞧見那蜘蛛抖了抖手腳,從地上爬起來。戚隱大驚失色,死命拍雲知,“活了,活了,它又活了!”

     雲知差點被他拍得吐血。大家一齊回頭,蜘蛛破碎的胸膛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複原,戚隱眼尖,看見窟窿中央,碎裂的心臟傷痕消弭,瞬間完好如初,重新開始搏動。

     這怪物的心臟竟然能複原!

     戚隱震驚地道:“誅心還不死?現在怎麽辦?”

     雲知一把抓過他的領子,吼道:“什麽怎麽辦?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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