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樣也好,媽媽大概也放心了。
黎江也很了解自己的母親。
她是那種必須得依靠著誰才能好好活著的人。
一個女人獨自拉扯兩個孩子有太多的不易,但這麽多年的風風雨雨都過去了,當兩個兒子都長大之後,她卻似乎沒有更加堅強。
恰恰相反,她變得更加柔弱和依賴,如同要索取某種過去苦難的補償一樣,像一株纖細的爬山虎,只有死命地纏著、繞著一個,才感覺得到意義。
所以黎衍成能度過難關繼續待在N市也好,媽媽也終於能依賴她最心愛的大哥了。
一切,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然而在這個時刻,淮庭酒店裡的氣氛卻有些沉悶。
“謝朗呢?他在忙什麽?”黎衍成坐在躺椅上,他手裡握著酒杯,輕輕搖晃著杯裡的紅酒。
“謝總生病了。”在一旁的張秘書低聲回答道。
“還病著?嚴重嗎?”黎衍成的目光終於從酒杯裡抬起來,他的神色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模樣,倒是看起來有些陰晴不定,但還是對著仍然站著的張秘書淡淡地道:“你坐。”
“黎先生,”張秘書沒有坐,也沒有接謝朗生病的話頭,而是很客氣地說:“其實我當初的建議是讓您直接對公眾道歉然後退出節目,但既然您不喜歡這個解決方案,謝總的意思是,那就聽您的,不計成本。雖然很有難度,但現在事情的確是被我們暫時壓下去了——您應該高興一點。”
他的話很巧妙,說到這裡看了一眼黎衍成手裡的酒杯才繼續道:“當然,也應該更謹慎一點。”
黎衍成看了一眼張秘書,眼神有點冷。他沒有放下酒杯,而是抬頭喝了一大口,然後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眺望著窗外的夜景。
真奇怪啊——
黎衍成忽然想。
他知道黎江也沒能跳成整場表演的事,他也知道黎江也要離開N市。
而他呢,他什麽都得到了。
黎江也敗了,再一次在他手下敗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
可是,為什麽並不會感到快樂和滿足呢?
黎衍成緊緊地攥著酒杯,可是其實在他的心底,他明白自己在被什麽念頭困擾——
他們做愛了。
謝朗和黎江也。
為什麽?
為什麽黎江也可以?
就在反覆地想著“為什麽”的那一秒,一股空虛猛地從胃裡泛了上來,他明明就是恰巧用這一點巧妙地擊敗了黎江也,可不知怎麽了,他卻感覺像是被人一拳錘在了肚子上。
那感覺,當然並不是勝利的快感。
……
謝朗也覺得自己仿佛病了很久。
很久是個模糊的時間概念,可如果叫他來描述,很久的意思其實是:有小也離開那麽久。
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這樣病過,連著高燒三四天,燒得意識模糊。
好不容易退燒之後,接著是仿佛永遠也好不了的咳嗽。
他甚至忽然得了蕁麻疹,並不能說多麽嚴重,可是在深夜的時候,右手臂上方那一小塊皮膚的癢也仿佛一種無止境的酷刑。
找不到過敏原,也找不到原因,他的身體仿佛突然之間就成了神秘的病灶。
謝朗總是會夢到黎江也。
夢到和黎江也一起去看的《生祭》,可是夢裡的畫面那麽模糊不清,於是醒過來之後更加覺得空虛,於是他自己去下載了資源。
“邦雅。”
父親看著斷了尾的小羊,它的角上掛著邦雅身上的那隻銀鈴,眼睛全然漆黑,就這樣凝視著父親。
“邦雅……是你嗎,邦雅……”
於是父親呼喚著死去的女兒的名字,跌跌撞撞地想要向小羊走去,可每走一步,小羊就後退一步,越來越靠近河邊。
直到呼喚不來女兒的父親一聲哀嚎,他沒有選擇繼續復仇,而是就這樣悲鳴著投身於漆黑的河流之中。
謝朗還記得電影散場之後,黎江也問他:朗哥,你說,是邦雅帶走了爸爸嗎?可是巫師不是說,如果復仇中途停止,父親就要承受比這六個人加起來還要可怕的降頭而死去?”
而他和黎江也說:“我覺得,邦雅死去的那一刻,父親就已經中了比那六個人的死法加起來還要可怕的降頭。他永遠失去邦雅了。
謝朗在黑暗中反覆地重播著這一段,暫停、播放、暫停、播放,他像是入了迷似的,一直看到沉沉睡去,再在夢裡繼續重播。
可漸漸地,他的腦中卻會在播放的時候響起和電影裡完全不同的對白。
小也,下大雨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說,你再也不纏著我了。那是……什麽意思?”
朗哥,那句話的意思是……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會再回來了。
謝朗會在這樣巨大的痛苦中驚醒過來。
他睜開眼,黑壓壓的房頂仿佛低沉得隨時會壓在他的胸口,而他身處的房間,一切都和之前沒有半點差別——
頭抵著頭的兩條水獺毛巾,兩隻小鴨子把脖子纏在一起的漱口杯,名字叫“踩鼠鼠”的兩副毛拖鞋,還有分別在兩邊床頭櫃上的黃色旋轉小夜燈。
在這間房子裡,圍繞著他的一切都是一對的。
可如今,這裡住著的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謝朗睜大了眼睛,看著空氣之中一無所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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