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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雲龍吟 - 第215章字體大小: A+
     
    第五章

      馮源坐在櫃台後面,一邊照看生意,一邊把玩著一塊拇指大小的龍睛玉。

      說是照看生意,其實連客棧里鬼影也沒有一個。這客棧位於通商里一條背巷

    裡面,門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還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

    整條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

      客棧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極,原本住的幾名士子詔舉未中,已經黯然返鄉。偶

    爾前來住宿的過往商販,也在算緡令頒布之後銷聲匿跡,馮源倒是有大把閑暇時

    間琢磨他的火法。

      客棧生意不好,三樓的四個單間,更是自打開張就沒人住過,早已成了程頭

    兒的專用客房,不好往屋裡帶的,都在客房裡解決。為此程頭兒專門配了六七套

    鑰匙——雲大小姐、卓教御、何大當家、阮女俠一人一套,連驚理也有一套,方

    便她帶著孫壽過來服侍主子。

      這些女子來來往往,都瞞不過櫃台里的馮源,但馮源看在眼裡,也只能當作

    沒看見,一句話都不敢往外說,倒是心裡對程頭兒佩服得五體投地。怪不得能當

    頭兒呢,精力就是好啊,這麼多女人,自己看著都眼暈,程頭兒自己一個人就搞

    定了。

      原先馮源還怕人多眼雜,漏了馬腳,沒成想前幾天偶然聽到街坊的閑話,才

    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棧當成暗門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來討

    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沒人來找麻煩,是因為有人見過王孟進過這家客棧——好在

    郭解出入留心,沒有被人識破,否則客棧外面早就聚滿了游俠兒,爭著要見郭大

    俠一面。

      馮源剛把一道火法封在龍睛玉內,櫃台內側便出來一個人。敖潤披著一件羊

    皮大氅,鐵弓藏在大氅內,帶著一股寒風從夾道里鑽出來,粗壯的身體險些把櫃

    台擠翻。

      馮源趕緊收好龍睛玉,“小心!小心!”

      “程頭兒呢?”

      馮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還是等一會兒,他剛上去沒一會兒呢。”

      敖潤道:“等不得。趕緊知會程頭兒一聲——宮里的消息。”

      馮源不敢耽誤,轉身拉開角落裡一道櫃門,拉住裡面暗藏的一根繩索,用力

    扯了幾下。

      程宗揚帶著趙合德返回洛都,在側院安置下來,等待明天與趙飛燕見面。然

    後留了句話,便從夾道溜到客棧。

      如今三樓的四個單間,阮香琳住了一間,尹馥蘭在道觀住得不習慣,又想離

    主子近些,也搬來與她同住。雲大小姐專門有一間,不與別人混用。其餘兩間算

    是公用的。程宗揚隨便選了一間,正等著卓美人兒上門。

      算來自己也有日子沒跟卓美人兒親近了。這一趟去上清觀,他沒有多待,只

    讓蛇奴給卓雲君傳了句話,讓她今晚過來。想到卓美人兒嫣紅的唇瓣,白美的身

    子,還有任自己隨意擺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順,程宗揚不由一陣陣的心猿意馬,滿

    心想著一會兒怎麼跟卓美人兒好生樂樂……

      可惜今晚程宗揚是白等了,卓美人兒還沒來,屋角的鈴鐺就響了。

      程宗揚一萬個不情願地下了樓。這邊敖潤立即快步上前,從懷里取出一支密

    封過的竹管,“蔡爺遞出來的。”

      竹管里塞著一條絲帛,程宗揚打開只看了一眼,背後的汗毛立刻豎了起來,

    剛才那點不情願頓時蒸發得一乾二凈。

      程宗揚此刻還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會一連接到三個不同渠道傳來的消息,

    內容一個比一個驚人,而這僅僅是第一封。

      蔡敬仲寫來的密信十分簡略,內容卻是觸目驚心。事件的起因很簡單,今日

    的朝會上,本來要確定趙氏封侯之事,結果各方為此爭論不已,最後演變為不同

    勢力之間的攻訐,一直拖到午後也沒有確定下來。

      這種借題發揮攻訐、扯皮的手段一點都不新鮮,但接下來的走勢便開始出人

    意料了。

      眼看支持趙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罷朝,改為內朝議事。丞相韋玄成

    等人雖然人多勢重,但沒有內朝的官職,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著這種手段,

    將雙方實力對比由一比五提升為一比一,屬於天子一系,支持趙氏封侯的甚至還

    略多一些。然而內朝官員中屬於外戚一系,堅持封君的並沒有束手待斃,反而搶

    先出手,拋出寧成等人在算緡中上下其手的證據。

      寧成在算緡中手腳確實不乾凈,而外戚派這次有備而來,拿出的證據周密詳

    實,無可辯駁。尤其是吉氏等商賈的證詞,將寧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對寧成頗為倚重,此時被人當場揭穿寧成的貪蠹面目,不禁顏面無存,

    反應更加激烈,大怒之下,當即命寧成詣詔獄。

      詣詔獄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詔獄等候問罪,但按漢國默認的規則,高級官員

    不能有審訊之辱,接詔就應當自殺,以維護朝廷的體面。

      天子命寧成詣詔獄,等於是給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擊還沒完。接著他

    們告發新任舞都令義縱視朝廷法紀於不顧,朝廷鼓勵告緡,義縱上任不過兩日,

    便將告緡者投入獄中,稱之為刁民。

      義縱是由寧成舉薦,天子特旨選拔的人才,誰知道剛上任就給了天子一個難

    堪。天子這回憤怒更甚,下令捕拿義縱,送往獄中問罪。

      區區幾行字,程宗揚看得驚心動魄,寧成和義縱都與自己關系密切,一個主

    持算緡,一個由逃犯一躍而為百裡侯,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誰知道轉眼之間一

    個自盡,一個下獄,而且全是禍起算緡——寧成收受賄賂是由於自己慫恿他在算

    賦時只受錢銖,拒收實物,打中了漢國商賈的七寸。義縱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

    坊。天子秉政未久,正藉算緡立威,誰知威信未立,反而連遭重創。估計天子活

    剮了他們兩個的心思都有。

      程宗揚收起書信,吩咐敖潤道:“你立刻去宮里打聽消息。順便請會之和班

    先生過來。”

      秦檜就在宅內,他聞訊趕來,匆匆看過情報,不由拍案贊嘆道:“謀定而後

    動,以有心算無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臨陣破敵,一擊即中——好計謀!好

    手段!好一個呂巨君!”

      “是呂巨君乾的?”

      “除了呂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揚想起那個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評上大出風頭的兩個汝南

    士子。相比於呂巨君攏絡的廖扶與許楊,天子倚重的師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東方曼倩此時還在,以他的才智,也許會執戟而辯,力輓狂瀾。可惜天

    子外寬而內忌,有人才而不能用。東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變局,想必會大笑三

    聲,為自己棄官而遁得意萬分吧?

      程宗揚一時走神,然後才聽到秦檜的聲音,“……呂巨君謀劃多日,今日出

    手,絕不會僅此而已。還請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檜言中,半個時辰之後,徐璜派人送來密報,他提到的內容比

    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驚。

      內朝會議一直開到此刻還沒有告終的跡象,繼算緡令之後,西邸之事也被人

    翻了出來。程宗揚行事低調,現在又被革職,好歹沒有變成靶子,雲家這回卻是

    在劫難逃。甚至有人拿出雲行峰的名字,指控雲家乃是殘留在漢國的晉國餘孽,

    當年就曾與朝中反賊來往密切,如今謀取官職,居心不問可知。

      雲行峰是雲蒼峰、雲棲峰、雲秀峰的大哥,雲丹琉的生父。所謂的反賊,只

    怕就是沒人敢提他名字的老東西了。

      接到這封密報,程宗揚猶如五雷轟頂,險些都沒坐穩。他這才發現,什麼掌

    控局勢,算無遺策,全都是自以為是。

      天子劉驁自以為能掌控局勢,結果局面一變,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著自盡,

    還沒開始大展巨集圖,就先失一臂。而自己游走於各方之間,以為宮里宮外都有自

    己人,火中取慄不在話下。誰知火勢一起,誰都控制不住,一個不小心,雲家就

    被捲了進去,自己想救都不知從何救起。

      “這可如何是好?”程宗揚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來,徐璜第一個就跑

    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賊從西邸得官,呂家根本都不用費心去找

    罪名,隨手一擊就能置徐璜於死地,最輕也逃不過失察的罪名。

      秦檜寬慰道:“徐常侍能從宮中送出密報,眼下當是無憂。”

      班超此時也已趕來,他看過徐璜派人送來的密報,臉色凝重異常,“事情牽

    連到西邸,徐常侍自顧不暇,尚且送出密報,無非是讓主公早做準備——主公切

    不可延誤。”

      秦檜也道:“三十六計,走為上。”

      程宗揚馬上道:“立即通知雲六爺!什麼東西都別帶!趕緊走!”

      徐璜傳出密報的時候,對雲家的處置還沒下來,但有寧成和義縱兩人的前車

    之鑒,雲家的下場絕不會好到哪兒去,滿門抄斬也不是不可能的。雲家唯一的生

    路,就是立即逃出漢國。雲家一走,沒了人證,徐璜也有了迴旋的餘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瑤!一定要趕在使節抵達之前!順便給義縱也傳個口

    信,逃不逃讓他自己看著辦!”

      吳三桂等人已經返回,人手充沛,秦檜當即安排了兩名精乾的護衛,也不用

    什麼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牆而出,先前往雲家別院找到雲秀峰報信,然後

    從雲家借用馬匹,連夜趕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揚也沉住氣,對兩人道:“你們看,西邸的

    事牽涉到我們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們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檜道:“牽涉是必然會牽涉到的,但依屬下之見,呂氏今日發難,其意並

    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靜觀片刻,再做決定。”

      班超也道:“除卻錢銖無法盡數帶走,諸般後路已經安排妥當,主公此時當

    鎮之以靜,以不變應萬變。”

      寧成、義縱、雲家,包括徐璜這些自己關系密切的勢力都已經遇險,如果現

    在自己再亂了方寸,慌了手腳,事情就難以收拾了。

      程宗揚在室內走了幾步,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從酒坊揪出

    來!讓他想辦法去見寧成一面。”

      寧成是在內朝會議上被處置的,按規則來說,一齣宮就會有內侍奉上鴆酒,

    送他上路,這會兒恐怕早就收完屍了,但不去看一眼總有些不甘心。

      “我去!”吳三桂主動請命。

      秦檜叮囑道:“順路去一趟鵬翼社,把車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

    人全部調回來。”

      囑咐完吳三桂,秦檜又轉頭道:“韓玉,你準備好廂房,等大夥過來,安排

    大家輪流休息。大變將至,務必要養足精神……”

      庭中人來人往,王蕙也被驚動,過來問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來得正好!”程宗揚遞上密報,“嫂夫人也拿個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過密報,不由顰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蹺。呂氏一舉扳倒

    寧成,已然大占上風。如今又揭出西邸,無異於畫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後搖了搖頭,“頗有令人不解之處。”

      被王蕙提醒,程宗揚也感覺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設的斂財之所,呂氏揭

    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顏面。政治鬥爭也是講分寸的,尤其面對的是高居

    九重的天子,呂氏這般不留半分餘地,未免太過,除非他們有把握將徐璜等五名

    中常侍一舉扳倒,否則肯定是得不償失。

      班超猶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請嚴先生也來看看。”

      程宗揚皺起眉頭,“嚴君平?那老頭靠得住嗎?”

      班超道:“嚴先生只是生性固執,為人耿直了些。如今與主公冰釋前嫌,當

    是信得過。”

      程宗揚道:“我不是說他本人是不是靠得住,而是嚴老頭為人那麼迂腐,他

    的看法能靠譜嗎?”

      秦檜道:“嚴先生雖然固執,但並非迂腐不通人情。屬下與嚴先生聊過,此

    老於政事頗有見地,往往能洞燭幽明,兼且熟知漢國朝廷的典章、禮儀、掌故,

    見識通達,非是尋常文人可比。”

      程宗揚從善如流,“那就請嚴老……先生來一趟。”

      程宗揚擔心劍玉姬再使什麼手段,本來想把嚴君平送往舞都,但嚴老頭犟勁

    上來,堅決不肯走,程宗揚只好作罷。嚴老頭倒也識趣,也不提回書院的事,除

    了給知交好友們寫幾封書信,報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來。

      這邊打發人去請嚴君平,程宗揚又想起一事,“那個魏甘呢?”

      “仍在地室。”韓玉道:“昨天還埋怨送去的魚不夠新鮮。”

      “他還吃上癮了?先把魚給停了!喝兩天西北風再說。”

      程宗揚氣正不順,餓他兩天也好撒撒氣。可說到魏甘,程宗揚不由得心裡打

    鼓,除了齊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劍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沒有動

    靜,實在太過反常。如今漢國政局動蕩,那賤人肯定不會錯過機會,問題在於她

    是打算趁機而動呢,還是已經動手了?

      嚴君平看完兩封密報,面無表情地放回原處。

      程宗揚道:“嚴先生怎麼看?”

      嚴君平奇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程宗揚頓時噎了一口,嚴老頭這算什麼脾氣?屬驢的這是?他乾笑道:“嚴

    先生這就見外了。”

      “我看過你的履歷,司吏曹的檔案里,你的籍貫是洛都。”

      程宗揚看了看左右,笑道:“這事我可沒有瞞過嚴先生。”

      秦檜也道:“無非是為了經商方便,權宜之計。”

      嚴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國的官職呢?”

      “這個你也知道了?”

      “連名字都沒改,又拿著紙鈔招搖過市,你當老夫是傻的嗎?寶鈔局的程主

    事?”

      “好吧。”程宗揚攤開手,“我倒不是打算瞞你,只不過沒必要提而已。畢

    竟咱們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場上的來往沒什麼關系。”

      嚴君平目光炯炯地說道:“萬一你是宋國的姦細,意圖顛覆我大漢呢?”

      程宗揚呆了一會兒,苦笑道:“嚴先生,也就是你對漢國忠心耿耿,才會這

    麼想。至於我本人……可沒嚴先生你想像得那麼堅貞,程某不過是個生意人,四

    海為家。換句話說,六朝於我,都是故國。”

      他敲了敲案上的兩封密報,“說出來可能不好聽,這些對我來說只是生意,

    無關其他。”

      “我怎麼相信你對漢國沒有惡意呢?”

      “這麼說吧,我在漢國剛買了五百頃的田地,漢國如果現在大亂,我得把褲

    子都賠掉——這你該相信我的誠意了吧?”

      嚴君平搖頭道:“不夠。”

      “那你說怎麼著吧。”

      嚴君平這才道:“劉謀呢?他為何不來看我?”

      原來如此,程宗揚終於明白嚴君平對自己的態度為什麼這麼古怪了。劉謀當

    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與他第一次見面,就提到朱老頭的舊名。在嚴

    君平看來,自己也許是劉謀的同路人,特意來漢國討還舊賬的,所以才對自己處

    處戒備。嚴君平並非對自己有惡感,只是防備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圖謀顛覆漢國。

      “他是因為別的事,才回的洛都。回來之後,也只是給他的亡父、亡妻掃掃

    墓,並沒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揚大大方方地張開手臂,“只是個商人。

    我來洛都,只是為了做生意。”

      嚴君平沉默片刻,然後敲了敲那兩封密報,“天子完了。”

      程宗揚鬆了口氣,嚴君平不見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對自己不再抱有敵

    意。他問道:“今晚天子雖然輸了一局,但也不至於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嚴先生是不是過慮了?天子此舉一來是盛怒之下,有失謹慎,

    二來也是呂氏逼迫所致。何況寧成雖然乾練,為人酷厲,亦非廟堂良臣,棄之亦

    不甚可惜。”

      “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連自家的走狗都不保,”嚴君平一旦開口,言辭

    極為鋒利,冷笑道:“這樣的主子,能有幾個忠臣?怒而生事,可謂不智;棄忠

    犬而不救,可謂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厭而棄之,可謂不義。”

      嚴君平斷言道:“今晚過後,朝局必定大變,天子雖然在位,但往後便是孤

    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揚與班超面面相覷,他們只看到天子雷霆萬鈞地處置了身邊近臣,卻沒

    有考慮到天子一系官員會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為天子只是小負一局,而在嚴君

    平看來,天子已經是一敗塗地。

      秦檜道:“嚴先生說得不錯,天子此舉可謂大敗虧輸,人心盡失。不過呂家

    如今得寸進尺,意欲斬盡殺絕,只怕反而幫了天子一把。天子身邊的近臣欲改投

    門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隨天子,與呂氏後族鬥到底了。”

      嚴君平冷哼道:“那幫蠢貨,天子指望他們,還不如詔舉幾個新銳。”

      王蕙莞爾笑道:“敢問嚴先生,呂氏大占上風之後,為何又揭出西邸呢?”

      嚴君平不屑一顧,“姓呂的那幫酒囊飯袋,多半是見天子退讓,想多占些便

    宜,以至於得意忘形……”

      嚴君平停頓下來,顯然也覺得這說法經不起推敲。片刻後,他皺眉道:“莫

    非呂巨君未曾與會?不對……內朝會議此時尚未結束,後面想必還有消息。”

      程宗揚心裡越發不安,自己已經從蔡敬仲和徐璜這兩個不同渠道得到密報,

    後面難道還有?

      就在眾人滿懷忐忑的等待中,第三個渠道的消息終於傳來。這次竟然是內宮

    的江女傅親自上門,送來密報。

      內朝會議是在玉堂前殿舉行,天子本來以為自己人數占優,封侯之事順理成

    章,特意把昭儀叫來,結果讓罌奴等人在後殿旁聽了整個過程。此時朝會已近尾

    聲,罌奴立刻打發江映秋來送信。

      看過第三封密報,程宗揚才知道漢國政局的變化竟然可以如此離奇,別說自

    己或者劉驁,恐怕連親手點火的呂巨君都不會想到其後的變數。

      整個內朝會議九成的時間都被呂氏牢牢控制,他們藉著朝會的時機,將精心

    準備的證據統統拋出來,一舉扳倒寧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職都不甚高,寧成一倒

    更是群龍無首,面對呂氏的攻勢全無還手之力。呂氏一系壓根兒就沒想過見好就

    收,反而得勢不讓人,直殺得天子區系的官員人仰馬翻。

      隨著寧成倒台,義縱被逮,雲家捲入風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沒能

    幸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錢款,被貶為玄菟太守。玄菟與合浦、五原等地相類,都

    是漢軍遠徵時的據點,但玄菟比合浦窮得多,被稱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當

    太守,幾乎等同於發配邊疆。

      五鹿充宗還算運氣好的,御史王溫舒被揭出包庇盜賊,收受賄賂數以萬計,

    與寧成一樣詣詔獄。誰知王溫舒向天子叩拜之後走出玉堂前殿,還沒有走到宮門

    處,就吞下衣帶上的金鉤,橫屍朱雀門內——也有人說,衛尉呂淑與王溫舒有宿

    怨,途中親手逼王溫舒吞金自盡,然後藉口王溫舒伏屍宮內,大不敬,求誅王溫

    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樣受到攻擊,他本身是丞相屬官,丞相韋

    玄成雖然未能與會,卻讓人送了一封奏章,列舉其任內諸般過錯。何武本身官職

    不高,這回乾脆被一擼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雲台書院的山長師丹也因為學子被殺遭到指責,連早被撤職的陳

    升也被人拿來說事。甚至還有人攻擊司隸校尉董宣,可惜董卧虎凶名在外,罵的

    人多,願意作證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腳夠乾凈,拿不出什麼鐵證來,再加上天子

    已經連續折損數名臂助,此時有意偏頗,好不容易才保住這根獨苗。

      接下來的走勢就開始撲朔迷離了。外戚一系連番得手,又把矛頭指向了內朝

    官的核心:中常侍。當有人提到內朝諸位大貂璫時,徐璜差點兒都休克了。出奇

    的是連自己都覺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過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對他這個

    天子的心腹視而不見,反而揪出了呂閎。

      呂閎為人方正,天子雖不親近,但不失敬重。可呂閎明明是呂氏族人,呂家

    外戚主導的這場風波,卻把自己族人也捲了進來,著實令人不解。

      呂閎本人沒有什麼可非議之處,但偏有人把幾個月前的金馬殿失火拿出來說

    事,指責是呂閎當值時的過錯。天子正在氣頭上,眼看呂家連自己人也不放過,

    索性幫他們一把,把呂閎免職,趕回家讀書了事。

      經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勢力幾乎被徹底打散。以寧成為首,十餘名近臣或死

    或逐,可誰也沒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變化這時才開始,素有草包之稱的長水

    校尉呂戟得意之餘,竟然拿出限田令說事,請天子誅殺師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虧,也鐵了心要反擊一把,借呂戟這個草包當引子,不顧朝會外

    朝開到內朝,從上午一直拖到夜間,非要將限田令說出個好歹來。

      金馬門侍詔公孫弘、散騎常侍朱買臣聯袂出擊,大講限田限奴乃立國之本。

    外戚一系紛紛反駁,但兩人都是飽學之士,無論對方怎麼詰難,都引經據典,侃

    侃而談,將對手駁得啞口無言。

      罌奴報信時,關於限田令的詰難已經無以為繼,整個內朝會議,外戚一系風

    光無限,最後卻馬失前蹄,面對公孫弘與朱買臣的言辭幾乎無還手之力,眼下會

    議尚未結束,明日在朝會上宣佈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這真是莫名其妙的結局,天子培養多時的羽翼,一夜之間被砍得七零八落,

    然而真正能決定包括外戚在內所有權貴生死榮辱的限田令,卻沒有遇到多少阻力

    就通過了。

      程宗揚奇道:“呂巨君不會是傻了吧?限田令一齣,等於把豪強的命根都砍

    了,他贏一百局有個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將天下權勢集於天子一身,其他權貴,無論諸侯還是外

    戚,限田不過三十頃,限奴不過三十人,這點勢力,還怎麼跟天子鬥?

      江映秋道:“呂巨君呂校尉嗎?他雖然有內朝官職,但因公職在身,今日並

    不曾與會。”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測道:“也許是沒想到呂戟這麼草包?”

      嚴君平拿著抄錄來的限田令,此時一邊看著,一邊滿臉的不可思議。良久,

    他放下限田令,接著身體一抖,竟然打了個哆嗦。

      秦檜謀劃腹案時,不像別人一樣閉目沉思,而是眼神亂瞟。腦子轉得越快,

    謀劃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動得越厲害。程宗揚等人未曾留意,秦檜卻看得清

    楚,笑道:“嚴先生可是別有所得?”

      嚴君平只覺唇乾舌燥,隨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廳里的紫砂壺,對著壺嘴喝了一

    口,又嫌壺嘴太細,喝起來不過癮,索性揭開蓋子,一手堵著壺嘴,一口氣把壺

    里的殘茶喝了個乾凈,連茶葉也吃了大半,卻什麼都沒說。

      秦檜眼珠又轉了兩圈,然後若有所悟地停了下來,他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對

    江映秋溫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諸事繪紜,還請江女傅回去報個平安。”

      “是。”江映秋意識到氣氛不對,也不敢多問,小心告辭。

      江映秋來時走的客棧,這時披上鬥篷,戴上兜帽,藉著夜色的掩護從文澤故

    宅悄然離開。

      鄭賓正要關門,猛然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他連忙抬頭,正看到一個矯健的

    身影從牆頭一躍而過,毫不停頓地往後宅掠去。

      看清那個背影,鄭賓卻是鬆了口氣。他想起老敖背地裡的告誡,只當沒有看

    到,轉身關上門,放下門閂,然後用撬棒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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