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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雲龍吟 - 第162章字體大小: A+
     
    第三章

      程宗揚把欠條往案上一拍,痛心疾首地說道:

      「看你幹的缺德事!」

      蔡敬仲絲毫不顯慌張,隻歎息道:

      「南宮這班同僚,也是窮得太狠了。些許小錢也放在眼裏,思之令人悵然…

    …」

      蔡敬仲搖了搖頭,一邊歎息,一邊慢條斯理地把那些欠條撕成碎片。

      程宗揚盯著那堆碎到拼不起來的紙渣渣,半晌才抬眼看著他,一臉不可思議

    地說道:

      「怎麼回事?欠條呢?」

      蔡敬仲嗤之以鼻,

      「欠條都拿來了,還想再拿走?他們以為我蔡敬仲是好欺負的嗎?作夢!」

      「大哥!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可我是中間人啊!你這一撕,你是痛快了,我

    怎麼跟他們交待?」

      「就說我再給他們寫一份。」

      程宗揚啞口無言。高啊,真高。徐璜他們原本好歹也算有張白條,這會兒連

    白條都沒了。徐璜要是信了他,運氣好到頂天,恐怕也要等到進棺材那天,蔡敬

    仲大發善心,才會把欠條燒給他們。

      「大哥,」程宗揚推心置腹地說道:

      「我也不是什麼濫施善心的好人。但這事兒吧,我覺得真不能這麼做。你要

    覺得把錢給他們會讓你念頭不通達,我來替你還!」

      蔡敬仲道:

      「你還有錢?」

      程宗揚警覺起來,

      「什麼意思?」

      蔡敬仲從懷裏取出一塊紙板,往兩邊一攤,一座紙製的樓宇躍然而出,

      「你上次說的電梯我覺得有點意思。實驗樓太高的話,平常上下一者耽誤時

    間,二者太累,你說的電我雖然沒有,但其間的道理是相通的,我考慮了一下,

    實驗樓位於江邊,完全可以采用水力驅動……」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寧願給你的實驗樓加裝一部水力升降機,省點上樓

    的力氣,也不肯還錢是不是?」

      蔡敬仲想了想,

      「你可以這麼理解。但我必須告訴你,還不還錢不是重點,重點是——」蔡

    敬仲豎起一根手指,

      「效率。」

      「這詞還是我告訴你的吧!」

      「但我覺得很對。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哎?你說我給他們點時

    間怎麼樣?我有一種藥,每天可以讓他們多睡一個時辰,可謂金不換……」

      程宗揚果斷道:

      「咱們說正事——剛才入廁那個女人是誰?」

      「江都王太子妃,名叫成光。納娶不足一月。」

      程宗揚有些話甚至不能問徐璜,在蔡敬仲麵前倒沒有什麼顧忌。

      「那就不對了。」程宗揚低聲道:

      「我那會兒站在中間,回頭時正好能看到江都王太子的表情——他嘴裏喊著

    「救命‘,眼裏的高興勁兒卻藏都藏不住。」

      蔡敬仲道:

      「也許是因為漂亮女人入廁受野豬襲擊,讓他感到興奮吧。那些諸侯裏麵,

    什麼樣的人都有。」

      蔡敬仲這話也太不靠譜了,哪兒有這麼早就盼著老婆死的?起碼也得過完蜜

    月吧?話說回來,這種變態那算什麼?我還見過有人天子不當,專門當乞丐的。

      蔡敬仲道:

      「我就見過有人諸侯不當,非要改名換姓當乞丐的。」

      程宗揚愕然道:

      「誰這麼變態?」

      「膠西王劉端。」

      「王邸長草那個?」

      「京中的王邸還算好的。他在封地的宮室全都塌了。」

      「怎麼會塌了?他就算自己不住,老婆孩子也得住吧?」

      蔡敬仲擺擺手,

      「不說這些,咱們還是說正事——實驗室……」

      「實驗室的事咱們等會兒說。我問你,江都王太子入覲說了些什麼?」

      蔡敬仲無奈地說道:

      「也沒什麼。我看他的意思,是想當太子。」

      「什麼?」

      「趙太子不是死了嗎?」

      「死了?」

      「哦,還活著,但也算個死人了——他就動了心思。」

      「天子呢?」

      「天子很喜歡他。」

      程宗揚沉默半晌,心裏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和秦檜判斷,劉驁中意的應

    該是定陶王。但定陶王畢竟隻是個嬰兒,很可能會夭折。而江都王太子生得一副

    好模樣,性情也溫和有禮。劉驁對美男一向很有好感,比如對富平侯張放,就十

    二分的寵信愛護。他如果選中江都王太子,還真不算意外。

      「江都王太子……叫什麼名字?」

      「劉建。」

      「江都王……劉建……」程宗揚念叨了幾遍,忽然站起身,險些撞倒麵前的

    幾案。

      「幹!」程宗揚叫道:

      「讓你說中了!那家夥真是個變態!」

      程宗揚去過江都王邸下詔,又在苑門處遇見江都王的車駕,但對江都王這個

    封號並沒有特別的感受。直到此時,江都王和劉建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他終於反

    應過來——江都王劉建!

      這位諸侯在史籍中所占的篇幅並不長,但每一個字都令人作嘔——也令某些

    人興奮。短短幾百字,涵蓋了各種虐殺和變態的性行為。以至於後世隻要有人寫

    到關於性變態的曆史,這位江都王劉建都絕對是繞不開的人物,無論內容還是深

    度,都遠在任何帝王之上。

      史籍中關於江都王劉建的具體記載,程宗揚已經記不太清,但他可以確定三

    件事:第一,劉建眼中的興奮是真的,自己並沒有看錯;第二,劉建並非不喜歡

    王後成光,相反,兩人很可能有共同的興趣和愛好;第三,正如蔡敬仲所言,他

    就是因為美女、入廁和野豬這三者,尤其是後者而興奮。最後一點,劉建如果繼

    位,趙飛燕就完了。

      突然間程宗揚心頭一凜,深深吸了口涼氣,背後寒意直冒。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麼第一眼看到成光,會覺得她有些熟悉——她的美色

    中有一種奇特的氣質——與泉玉姬、凝玉姬相似的氣質。

      這個猜測太過震撼,使得程宗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主公?」

      程宗揚一把捏住蔡敬仲的手腕,

      「你去對皇後說,立刻離開上林苑,回長秋宮。我來護送!」

      蔡敬仲沒有多問,隻拿起那個新建的模型,慎而重之地放在他手中,

      「財力有限,一定要花到正處!」

      …………………………………………………………………………………

      趙王巫蠱案發,在朝野間掀起一場所料未及的風暴。繡衣使者江充一夜之間

    便取代董臥虎,成為洛都人聞之色變的存在。

      先是趙邸被封,趙王賜自盡,太子劉丹、趙後淖姬入北寺獄,接著平城君、

    陽石公主府中先後掘出詛咒木偶,平城君下獄,陽石公主自盡。

      隨著江充的追查,越來越多的木偶被發掘出來,僅第一天,就在禦道、北宮

    的安福殿、永春殿、南宮的建德殿等處掘出木偶數百隻,主管宮禁的宦者令蘇文

    棄市,皇後宮中的大長秋黃今腰斬……

      不僅如此,江充還帶著胡巫在京中望氣,一旦發現哪裏有施展巫蠱之術的蹤

    跡,立即破門而入,掘地三尺,尋找證據。一日之間,洛都受到牽連而下獄的便

    有數千人,剛剛被處決一空的監獄重新人滿為患。

      大司馬呂冀親自過問此案,處理更是果決異常,隻要罪行確鑿,便毫不手軟

    地予以處決。自趙王以下,已經伏誅的便有數十人之多,然而這僅僅是開始,還

    有更多人在獄中被追問案情。漢國刑律素來嚴苛,往往族誅,一旦興起大獄,不

    僅已經下獄的數千人,連同遠在趙地的趙王眷屬、家臣,最終隻怕無一逃脫。

      一片血雨腥風中,天子卻出宮遊獵,引起不少非議。以至有傳聞說,大司馬

    正在忙於案情的時候,天子卻帶著他那位出身歌伎的皇後,在上林苑盡情遊樂。

    也正是因為顧忌皇後,呂大司馬才隻處決了一個大長秋,便草草結束了對皇後寢

    宮長秋宮的搜查。

      士林為此議論紛紛,頗有些人以為皇後趙氏才是巫蠱案的主謀,目的是詛咒

    太後。

      就在一片非議聲中,程宗揚陪同皇後的車駕悄悄返回洛都。

      鳳輿上的帷帳四麵卷起,趙飛燕端坐車上,她戴著金燦燦的鳳釵,披著一襲

    純白的裘衣,纖柔的身體仿佛弱不經風。她手中拿著一幅畫卷,正在默默觀賞。

      風中已經帶著初冬的輕寒,但趙飛燕仍然堅持卷起帷帳。因為她車輿還有一

    個外臣,鴻臚寺的大行令。她可以想像,若是自己因為禦寒放下帷帳,立刻就會

    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四處傳播。因此即使她貴為皇後,即使天氣再冷,她也隻能忍

    受。

      眼下所有的內侍和宮人都知道,那位姓程的大行令是奉天子禦旨,要送皇後

    的妹妹入宮,幸好他們離得太遠,聽不到兩人的交談。

      那是毛延壽用了兩天時間精心繪製的肖像,上麵畫的是皇後親妹,即將入宮

    的趙合德。毛延壽被救出來之後,急於將功補過,這幅畫更是十二分盡心。畫上

    的少女巧笑嫣然,驚姿絕豔,洋溢著無可比擬的青春氣息。

      趙飛燕看著畫卷,

      「她很漂亮。」

      「比起令妹尚有不及。」程宗揚實話實說。友通期的確很漂亮,但和趙合德

    放在一起,光芒就不由得黯淡下來。

      「她還好嗎?」

      「很好。」程宗揚沒有多說。雖然他這些天並沒有顧得上去看趙合德,但對

    趙合德而言,上清觀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我宮裏的大長秋死了。」趙飛燕輕歎道:

      「他隻是不小心,與我走得近了些,就被人查出榻下藏有木偶。」趙飛燕無

    奈地說道:

      「甚至連我的榻下也被人掘開。」

      「別擔心,這隻是一種很拙劣的警告。他們不會輕易動你的皇後位子。」

      「是啊。哪裏還有比我家世更單薄的皇後呢?」

      程宗揚默無無語。他並不認為自己一手引發的趙王謀逆是一起冤案,但牽連

    到趙飛燕身上未免太過荒唐。那些詛咒的木偶確有其物,大多是針對天子和夭折

    的兩位皇子,隻有北宮掘出的幾具是針對太後,但那幾具木偶的來源非常可疑,

    很可能趙王一係對此並不知情。究竟是某些妃嬪對太後心懷怨恨,還是幹脆就是

    江充一手炮製的,便不得其詳了。

      「若是你相信我,我會在她身邊安排一個人,」程宗揚道:

      「有什麼事,你可以通過她來聯係我。另外,那位江女傅現在也可以信任。

    但除了她們三個,宮裏其他人我就不敢保證了。」

      「我知道了。」趙飛燕道:

      「你也小心。」

      鳳輦的帷帳落下,程宗揚也隨之退了出來。

      他攏起拳頭,往冰冷的手指上嗬了口氣。無論如何,漢國朝局的多米諾骨牌

    已經倒下。雖然太後和天子都以為他們可以掌控局勢,可程宗揚並不這麼認為。

      程宗揚剛護送著皇後的鳳輦回到洛都,便聽說了一樁奇事:江都王自上林苑

    返回,便赴永安宮,哭訴於太後禦前,求收封國,去王爵,自願入宮充當侍衛,

    於殿前執戟。

      「臣僻居鄉鄙,猶如井底之蛙。不回洛都,不知天子近臣尊貴如斯!」江都

    王一把年紀了,在太後麵前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

      「求太後允臣入宮當值!」

      呂雉麵沉如水,耐著性子安撫了江都王,隨即派內侍赴上林苑,賜給富平侯

    一柄短劍。

      「也該輪到他了。」秦檜道:

      「呂氏正步步緊逼,逐一清除天子親信,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程宗揚道:

      「富平侯我沒怎麼打過交道。但除了富貴之名,也沒說過富平侯有別的什麼

    本事。這樣一個紈褲子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除掉他隻會激怒天子,於大局

    好像沒有什麼補益。太後此舉,我覺得有點多餘。」

      秦檜提醒道:

      「主公可忘了江都王太子?太後此舉雖然無益,卻足以讓天子怨及江都王父

    子。」

      程宗揚恍然大悟,

      「還是立儲!富平侯雖然囂張了些,但隻是失禮不謹,斥責幾句讓他向江都

    王賠罪也就是了,呂雉卻借題發揮,直接賜死,這是剛除掉劉丹,又防著劉建啊

    ……」

      富平侯如果因此自盡,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後,而是入宮哭訴的江都王。

    劉建作為江都王太子,想入繼大統,天子頭一個不會答應。太後此舉看似草率,

    其實一石二鳥,既除掉了天子親信,也堵死了劉建入嗣的可能。

      程宗揚繞室走了幾步,

      「成光的事,你怎麼看?」

      「依屬下之見,主公的擔憂多半實有其事。」

      「我隻是感覺,有理由嗎?」

      「屬下是反推。」秦檜道:

      「屬下都能看出漢國的關鍵在於天子無後,以劍玉姬之智,豈會不及於此?」

      是啊,程宗揚可以罵劍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說她是個淫婦、賤人,可從

    來不敢輕視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漢國暗中經營多年,對眼下的局麵怎麼會沒有準

    備?不顯山不露水,用禦姬奴暗中布局,在眾人全無察覺的情形下占盡先機,正

    是劍玉姬的慣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見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許等

    劉建繼位,自己還蒙在鼓裏。

      「這麼說來,劍玉姬也在儲君身上押寶,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劉建?」

      「劉丹以外,劉建確實最有可能。」

      「如果這樣的話,也就是說:太後隨手一擊,卻壞了劍玉姬的大計?」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心裏同時升起一個念頭:呂雉與劍玉姬對上,這兩

    個女人誰勝誰負?

      「有意思。」程宗揚道:

      「讓她們兩個鬥一場,咱們先在旁邊看好戲吧。」

      …………………………………………………………………………………

      接到太後賜來的短劍,劉驁猶如天崩地裂,再顧不上遊獵,連夜返回洛都,

    求見太後。

      呂雉對劉驁雖然嚴厲,但很多事上還是順著他的心思。當初天子一意立趙飛

    燕為後,太後雖然不悅,終究也沒有多作阻攔。這一次呂雉卻是毫不寬縱,天子

    捧著她賜下的短劍苦求不已,呂雉不僅沒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連賜下白綾和鴆

    酒。

      富平侯這下可傻了眼。自盡他當然不肯,入宮請罪他又不敢——萬一被太後

    下令杖殺,連天子都攔不住。

      「所以他就求到公公頭上了?」

      「富平侯終究是年輕,被太後一嚇,就亂了分寸。」徐璜說著翹起唇角。顯

    然是因為富平侯求到自己頭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還在中間大大撈了一

    筆。

      「徐公公是什麼主意?難道公公親自出麵去求太後?」話雖這樣說,可程宗

    揚一點都不信。連天子求情都沒用,太後憑什麼給一個奴才麵子?

      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

      「當然不是。就是找個能在太後麵前說得上話的。」

      能在太後麵前說得上話的?「胡夫人嗎?」

      徐璜一怔,

      「你知道胡情?」

      「隻是聽說過。跟太後一起長大的貼身婢女嘛。」

      徐璜歎了口氣,

      「要能找到她的門路倒也好了。」

      「那公公準備找誰?」

      徐璜笑眯眯道:

      「穎陽侯為人寬厚,有仁者之心。」

      徐璜竟然想到找呂不疑的門路?

      程宗揚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來。如果別的事,找呂不疑也許是一著妙棋,但

    他顯然不知道這裏麵水有多深。事關立儲,再深的交情也沒有情麵可講,何況徐

    璜身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

      說完閑話,徐璜提起正事,

      「那些欠條……」

      「公公放心!」程宗揚拍著胸脯道:

      「蔡常侍已經說了,欠各位的錢,月底全部還清!」

      徐璜眉開眼笑,

      「若是還錢那便不急了——多拿幾個利錢也是好的。」

      程宗揚聽罷當時就無語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麼就記吃不記打呢?

    怪不得蔡敬仲感歎:這種人,不坑都虧得慌,半夜想起來都得後悔。

      徐璜心情極好。富平侯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錢銖拿出來,到處找門路。他

    私下跟左悺商量過,都覺得這一鋪做得。穎陽侯是太後親弟弟,在洛都的名聲也

    不壞。自己派幾個能說會道的親信,拿擅殺貴人,有傷太後令譽之類的借口危言

    聳聽一番,說不定花不了幾個錢就能挑動穎陽侯出麵。到時富平侯拿出來的買命

    錢,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

      徐璜正想著,一眼瞥見外麵有人探頭探腦。他笑吟吟揮手,

      「你手下那個大個子來了,去吧。」

      程宗揚出門,敖潤連忙過來,

      「馮大法讓人捎信,說有客人來訪。」

      「還是上次那個?」程宗揚有些好奇,

      「是誰?」

      敖潤道:

      「是個經商的,姓程名鄭。說是主公舊識。」

      程宗揚恍然道:

      「原來是他。奇怪……」

      程鄭與自己雖是舊識,但隻有一麵之交,而且還是在遊冶台那種地方,沒想

    到他竟然上了心,不僅屢次登門拜訪,還送上厚禮。就算自己當了官,可大行令

    這種跟商賈完全不沾邊的官職,也不至於會被人看在眼中。

      程宗揚心下納悶,想了想,還是與敖潤一同回到住處。

      …………………………………………………………………………………

      程鄭還是老樣子,滿麵春風,未語先笑,手中還捧了個匣子。

      程宗揚笑道:

      「原來是程兄,來就來吧,還帶什麼禮物?」

      程鄭笑嘻嘻道:

      「這次哥哥是有事來求賢弟,自然要依足禮數。」

      「程兄這麼說就見外了,有什麼事盡管吩咐。」

      「愚兄是有件事要給賢弟說合說合……」程鄭笑眯眯道:

      「他們想讓我來解釋一下,當日是他們認錯了人,非是有意為之。誤會,都

    是誤會。」

      程宗揚吃驚地抬起眼,良久才試探道:

      「龍宸?」

      程鄭歎了口氣,

      「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們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辭,隻能厚著臉皮來找

    賢弟。」

      「是他們說的,他們認錯人了?還是程兄自己猜的?」

      「是他們的原話。」

      「那他們劫走的錢呢?也是誤會嗎?」

      程鄭笑嘻嘻道:

      「賢弟誤會了。錢銖的事跟他們沒關係,這完全是誤會。我敢保證,那些錢

    銖跟他們一文錢的關係都沒有。」

      程宗揚似笑非笑地說道:

      「他們的意思是準備賠償我的損失嗎?」

      「這個……」程鄭看了眼旁邊的馮源。

      馮源知趣,立刻起身道:

      「我去外麵看看。」

      等馮源離開,程鄭這才開口道:

      「宗揚賢弟,這事跟我毫無關係,他們怎麼說,我原話告訴你,是真是假,

    賢弟自己忖度。但據我所知,他們行事雖然肆無忌憚,但從不虛言誑騙。這些事

    說說就罷,反正我把話傳到了。我來找賢弟,其實是為了自己的私事。」

      程宗揚聽得莫名其妙,龍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沒有展開報複,反而找了個商

    人過來,說他們認錯人了,那天發生的事全是誤會——錢銖不是他們劫的,行動

    的目標也不是自己,至於死掉的人,壓根沒提,就當白死了——他們以為他們是

    蔡敬仲嗎?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

      聽到最後一句,程宗揚才回過神來,

      「什麼私事?」

      程鄭歎道:

      「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難關,就盼著賢弟能拉一把。」

      程鄭的難關說來也很簡單。近日洛都大案頻發,先是欽犯逃獄,接著是趙王

    謀逆,鬧得滿城風雨,其中最倒黴的一批,要算是來自晴州的商人了。他們好端

    端作著生意,卻莫名其妙被執金吾闖上門來,隻要是晴州商人開的店鋪,全部查

    封。而且至今沒有給任何說法,為什麼封?怎麼處置?什麼時候開?什麼說法都

    沒有。

      晴州商人在六朝經商,為避免地方官府欺壓,自己設有商會,負責擺平各方

    麵的關係,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觸角也極為靈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

    們的消息來源,可這一回說什麼都打聽不出來內情。

      事到如今,晴州商會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鄭更是著急,他一批貨物被擋在洛

    水碼頭,不許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裏扔金銖,連響都聽不見。他也沒有隱瞞,

    坦白說自己把能找的關係都找遍了。這邊還是來得少的,有些關係熟的,去得更

    多,可人人都說不出個眉目來,急得程鄭一天三趟往商會跑。

      商會的人心裏也沒底,隻能拿話安撫眾人,慢慢以拖待變。昨日又去時,遇

    到幾個同病相憐的商賈,閑談中程鄭一來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廣裏地陷那家有點來

    往,當時隻是隨口一說,互通有無。誰知一出門就被人請到旁邊的酒肆,然後有

    人說了一番話,讓他原樣帶到。

      程鄭在晴州打滾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應了下來。程宗揚昨日

    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趕緊上門。

      「那邊的事,我也就知道個影子。我們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把話帶

    到,不得罪他們也就是了。要緊的還是那批貨,還請賢弟幫幫忙。」

      程宗揚沉吟片刻,自己雖然掛著官職,骨子裏還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鄭等

    人的心情。他從徐璜那裏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鋪是太後的旨意——但也僅

    此而已,至於緣由自己也是一頭霧水。想來程鄭打聽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

    不多,都弄不清這裏麵的關鍵在何處。

      程宗揚緩緩道:

      「程兄,這事我隻聽過一點風聲。不是我不想幫你,實在是那邊我也說不話

    ——隻怕天子也不好張口。」

      說到這裏,程宗揚把話已經說明白了,程鄭焉能不懂?既然連天子都不好張

    口,那就隻有太後了。

      聽到程宗揚這樣說,程鄭反而笑了起來,

      「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賢弟放心,我程鄭做事,斷不會讓別人為

    難,遊說宮裏,解禁店鋪這種事,我想都沒敢想。」

      程宗揚聽得好奇,

      「既然程兄不是為解封店鋪,那會有什麼事?」

      程鄭把匣子放在案上,輕輕推到程宗揚麵前,

      「愚兄想把一些產業寄到賢弟名下。」

      程宗揚看著那隻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

      「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這低枝呢?」

      程鄭一怔,

      「賢弟何出此言?」

      程宗揚把木匣掃到一邊,

      「大家不妨攤開說吧。程兄是呂氏門客,聽說拜在襄邑侯門下。當初還請了

    晴州幹黑活的,打聽過我的底細。大家萍水相逢,突然送上這麼一份大禮,你說

    我該怎麼想?」

      程鄭手指下意識地敲著幾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裏麵的夾衣,

    然後用隨身的短刀拆開夾衣一角,抽出一張薄薄的羊皮。

      程宗揚接過攤開,心口頓時一陣劇震。那張羊皮上印著一副肖像,正是用影

    月宗水鏡秘術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顯憔悴的文士,他麵帶微笑,雙目中

    卻帶著一絲決絕的意味,一如戰士走向沙場的決然和視死如生。

      看著羊皮上那張微笑的麵孔,程宗揚恍忽中仿佛回到那個長戈如林的戰場。

    驚天的戰鼓響徹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銳與獸蠻和羅馬軍團浴血而戰。漫天的

    箭矢,馳騁的戰車,如雪的刀林,縱橫的投槍,狂舞的戰斧,墜落的鷹幟……

      程宗揚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記憶都鮮活起來,

    他仿佛聞到戰場中的血腥氣息,聽到那些軍士們慷慨赴死的戰歌,看到那個在萬

    軍叢中顯得有些單薄的文士身影……

      程宗揚輕輕撫摸著羊皮上的人像,在心裏低語道:文參軍,好久不見了……

      忽然他眼眶一熱,久違的淚水奔湧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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