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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雲龍吟 - 第161章字體大小: A+
     
    第二章

      十二輛武剛車分成兩列疾馳而過,包鐵的車輪碾過夯實的黃土,發出沉悶的

    轆轆聲。程宗揚和徐璜同乘一車,緊緊跟在武剛車後麵,兩翼是百餘甲騎。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禦道,無論武剛車還是徐璜的車駕,都隻能

    在邊道行駛,道路正中的是一輛六匹棗紅色駿馬拉著的大車,車身用象牙裝飾,

    正是天子禦駕之一,僅次於金根、玉輅的象輅。不過乘車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

    侯張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詔,要往上林苑遊獵,事起倉促,富平侯主動請纓為王

    前驅,好提前為天子清理宮室。徐璜作為中常侍,程宗揚作為有資格隨行的常侍

    郎,也隨同先行入苑。

      程宗揚道:

      「我本來以為天子會帶上期門,頂多加上幾個散騎常侍,沒想到會出動禦駕。

    這下隨行的侍從就有上萬,上林苑能住下嗎?」

      徐璜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

      「你沒去過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餘裏,地跨五縣,苑中有三十六苑,

    十二宮,二十五觀,號稱離宮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宮,便綿延二十餘裏,號稱

    千門萬戶,豈會住不下?」

      程宗揚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想像不了。一個四百裏的苑林——如果換算

    一下的話,大概有兩三千平方公裏——這樣的數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於建章宮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綿延二十餘裏,基本相當於一個大型城市,

    而這隻是上林苑八十餘處宮觀之一……難怪漢國會是六朝之主,這樣的規模,晉

    宋兩國的君主連想都不敢想。

      離上林苑還有裏許,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門,苑門以巨木為柱,高及十丈,上

    麵是飾金的「上林」二字。兩邊的苑牆高及丈許——雖然看起來不算太高,但一

    想到這道牆隻不過是天子私苑的院牆,而且有四百裏長,程宗揚就覺得這高度已

    經是很了不起了。

      苑門外停著一隊車駕,隊中打著一麵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麵繪著蒼龍七宿,

    正是諸侯王才有的龍旗。看到旁邊旗號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揚想起來,昨日正趕

    上江都王入朝,本來今天覲見天子,但天子臨時決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

    在苑中見麵,還是自己專門去下的詔書。沒想到江都王這麼早就在苑門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輅駛來,江都王的車駕連忙避到路邊,讓出邊道,江都王親自

    下車,先整理衣冠,然後跪伏於道,準備向天子禦駕行禮參拜。

      程宗揚本來想解釋一下,免得江都王誤會,結果他的車馬剛減速,還沒有停

    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輅就疾馳而過,根本沒有理睬路邊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

    車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張放,還依照禮節,一拜再拜,口呼「萬歲」。

      程宗揚身為大行令,總不能裝作沒看見,趕緊下車扶起江都王,低聲解釋了

    幾句。江都王年紀已經不輕,一聽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黃口小兒居然連車

    都不停,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馳過,臉色頓時發青,一手捂著胸口,險些坐倒。王

    邸的僚屬趕緊過來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臉色才略微恢複了一些,他勉強登車,然後逕自返回洛都。

      程宗揚知道江都王羞怒難平,但無從勸阻,隻好灰頭土臉地回來,對徐璜歎

    道:

      「這都是什麼事啊……」

      江都王的車駕並沒有全部離開,還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輛馬車駛來,車上

    一名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材。他綻開一個溫和的笑

    容,然後用清亮的聲音解釋道:

      「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時心悸,難以入苑,還請大行令見諒。」

      程宗揚躬身道:

      「在下隻是個小小的六百石,哪裏有資格說什麼見諒?」

      少年在車上揖手道:

      「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邊還禮,一邊道:

      「老奴見過太子殿下。」

      少年溫和地笑道:

      「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誤兩位入苑,請。」

      程宗揚施禮告辭,馭手驅車而行。與江都王留下車乘擦肩而過時,中間一輛

    馬車窗簾微微掀開,露出一張嬌豔的麵孔,卻是一個麗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

    光猶如春水,在程宗揚身上微微打了個轉,然後放下窗簾。

      程宗揚微微一怔,覺得她的麵孔仿佛在哪裏見過。再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全

    然陌生。向徐璜詢問江都王的眷屬未免失禮,程宗揚隻好把疑惑壓在心底。

      半個時辰之後,建章宮已然在望。程宗揚第一眼看見,就大吃一驚,

      「這麼大?」

      建章宮四周不再是丈許高的苑牆,而是高達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門更是高

    及二十五丈,名為閶闔,上麵建著重簷飛拱的三層門樓,勢如雄關,與它相比,

    洛都宮城的朱雀、白虎諸門都相形見絀。門樓階陛都用白玉砌成,樓上飛簷伸出

    的椽首鑲嵌著圓形的璧玉,因此又稱為璧門。三座並列的門洞最小的高闊也有數

    丈,車馬穿行其下,如同螻蟻。

      穿過閶闔門,便看到一座被稱為圓闕的闕樓,圓闕以東,是建章宮東門的闕

    樓:別鳳闕,由於闕樓上立著兩隻金燦燦的銅鳳凰,又被稱為鳳闕或雙鳳闕。兩

    隻銅鳳凰高及丈許,遍體飾金,但下麵裝有轉台,輕快無比,長風一起,雙鳳便

    隨之轉動,宮中由此來測定風向和風速。正值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

    高闕金鳳,隨風而舞,直如天上宮闕。

      圓闕以西是一座高樓,由無數巨木搭建而成,高達五十丈。程宗揚一直覺得

    自己在建康設計的臨江樓就挺高了,但和這座巨樓相比,簡直跟玩具一樣。樓中

    萬木交錯縱橫,形成一個巨型的六邊形木台,由於漢國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

    撐,與此樓異曲同工,因此被稱為井幹樓。

      但井幹樓並不是建章宮最高的建築,井幹樓以西還有一座高台,同樣高五十

    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數裏,也能聞到濃鬱的柏木香氣。

    筆直的長階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處。台階盡頭立著一根銅柱,柱身比一

    般的房屋還要寬,高二十丈。柱頂立著一個仙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雙手舒

    掌,托著一隻巨大的金盤。從台下算起,整個高度超過七十丈,從下麵看來,那

    仙人仿佛上接雲霄,投下的陰影猶如烏雲。

      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見識比六朝這些土包子超出

    百倍,然而此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土狗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雖然是用來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聲道:

      「天子不喜甘露,已經許久不用了。」

      程宗揚聽說過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為那金人也就十幾米高,拿著一個幾

    米大小的金盤,雖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實物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眼前的仙人

    頂天立地,傳說中用來承露的玉杯雖然在下麵看不見,但那隻金盤足有一間房那

    麼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這些僅僅是為了讓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揚來不及感歎,車駕已經從闕樓下駛過,接著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

    宮……一路上宮闕相望,重門疊戶,樓闕間以閣道通連,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

    盡頭。

      宮城北部是太液池,車馬一直馳到池邊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處,眾

    人都已經疲累不堪,拉車的健馬也汗出如漿,馭手解開馬轡,給馬匹抹去汗水,

    免得戰馬受涼。

      太液池是一個方圓數裏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還有一座

    二十丈高的漸台。隨行的內侍、常侍等人都已經下車,在池邊談笑指點,觀看秋

    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揚卻沒有理會池中的神山、樓閣,而是一個勁兒地打量著池

    中的石魚、石龜……

      他在尋找一條石鯨。

      如果說程宗揚對太液池有什麼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條石鯨,還見過

    石鯨的遺物。隻不過曆經兩千年風雨,當時自己隻看到一塊外表斑駁的長石頭,

    如果不是別人指點,根本看不出那曾經是一條人工雕刻的巨鯨。

      在池邊走了許久,程宗揚終於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條石鯨。看到水麵上足有遺

    物三倍大的石鯨原物,程宗揚忽然有種衝動,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鯨腹下開

    個洞,藏進去些什麼,不知道兩千年後是否會被人發現?

      程宗揚最後還是克製住自己這番衝動。畢竟這個世界是六朝,誰也不知道它

    的未來是什麼樣。或者……它究竟有沒有未來。

      眾人不是來遊玩,而是來幹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帶人開始清理宮室,

    程宗揚則找到徐璜,主動要了一個察驗宮中禁衛的差事。

      這是一樁苦差事,建章宮千門萬戶,禁衛也分散各處,全檢查一遍至少要在

    宮裏跑一整天。一聽程宗揚主動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還專門派了一個

    小黃門,給他作助手。

      程宗揚拿到當值禁衛的名冊簡牘,先把其他軍營放到一邊,先找右營騎射。

    宮裏準備的名冊檔案很齊備,沒多久他就找到那個自己想找的名字:義縱。

      「去承光殿!」

      …………………………………………………………………………………

      穿上羽林軍鎧甲的義縱似乎成熟了許多,少了幾分遊俠少年的無賴之氣,但

    骨子裏那種好勇鬥狠的亡命性格卻絲毫未變。

      見到程宗揚,他有些訝異,但聽說程宗揚現在已經是常侍郎,有資格隨侍天

    子,義縱眼裏頓時又多了幾分豔羨。

      程宗揚沒有繞什麼圈子,便問起高衙內的下落,可義縱開口的第一句就讓他

    心下一沉,

      「沒有?」

      「自從上回吃酒,一起打過那一場,我就沒再見過他。」義縱悻悻道:

      「這小子,真不夠朋友。」

      「前幾天他說要去你那裏投軍,掙一份功名出來,怎麼會沒有呢?」

      「這我哪兒知道?」義縱忽然壓低聲音,

      「我聽說上次他捅死那個,是郭解郭大俠的外甥?」

      程宗揚含糊道:

      「好像是吧。」

      「這小子!」義縱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羨又妒地說道:

      「這下他可在我們這幫兄弟裏拔份了!郭大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

    了!」

      程宗揚很想給他個白眼,你這是什麼道德觀?把殺人當成出風頭?

      為了打聽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揚特意把義縱領到偏殿,這會兒見左右無人,

    義縱走近一步,

      「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調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揚有些納悶,

      「為什麼?」

      「在這裏幹活,累死也沒人看見。」義縱見他不解,壓低聲音道:

      「這承光殿……是太子的寢宮。」

      程宗揚明白過來,承光殿是太子寢宮,可現在天子連兒子都沒有,哪裏來的

    太子?根本就是個閑置的宮室。義縱是覺得這地方幹著沒前途,才想讓自己幫他

    活動。

      程宗揚一口應諾,

      「這個好辦。」

      義縱大喜過望,拍著胸口道:

      「我現在是右營隊正,管著幾十號人馬。那小子要來,我肯定給他找個又輕

    鬆又風光的差事!」

      說著義縱又叮囑道:

      「越快越好!千萬別耽誤——這回能趕著在天子麵前露個臉,哥兒幾個這輩

    子都有著落了。」

      程宗揚辦著察驗禁衛的差事,給義縱調個宮殿隻是一句話的事。沒費多少工

    夫,義縱便如願以償入值建章前殿,結果他那番心思卻落了個空。禦駕的金根、

    玉輅直到午後才進入上林苑,可天子並不在車輿上。

      徐璜得到單超暗中傳來的消息,連忙拋開車駕,連富平侯也沒有知會,隻帶

    了程宗揚一人,便輕騎離開建章宮,悄悄趕往昭台宮。

      昭台宮在建章宮南,相距二十餘裏,兩人都騎的健馬,用不了兩刻鍾就能趕

    到。一出宮門,程宗揚心裏便是一震。他來時走的是建章宮南門的禦道,當時還

    不覺得,此時走的西門,便進入上林苑深處。道路雖然仍是黃土夯成,路麵平整

    結實,但兩旁都是參天古木。林中不時傳來野獸的吼叫聲,聽聲音,不僅有狐、

    鹿、熊、狼,還有虎、豹之類的猛獸,他甚至還聽到原本不應該生活在這一帶的

    犀牛、大象的叫聲。難怪徐璜一個人走不放心,還要帶上自己。

      徐璜道:

      「不用擔心。那些野獸都養在獸圈中。天子射獵時才會放出。」

      正說著,路旁忽然躥出三四隻野豬,險些撞上馬蹄。

      程宗揚叫道:

      「這是什麼!」

      「該死!」徐璜尖聲罵道:

      「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會說老虎也會從圈裏跑出來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

      「虎圈在白鹿觀東,隔著兩條河,就算從圈裏跑出來,也不會闖到這邊。」

      「熊呢?」

      「射熊館在最西邊的長楊宮,離此一百餘裏,足足隔著五條河。」

      程宗揚舉鞭叫道:

      「那是什麼!」

      徐璜抬眼一看,

      「該死!誰落下這麼大一頭熊瞎子?快走!」

      總算兩人的坐騎矯健異常,那隻黑熊追了兩裏路,眼看追不上,隻好悻悻鑽

    入林中。

      徐璜鬆了口氣,

      「天下郡國每年都要送來各種野獸,圈在苑中豢養,供天子秋冬射獵。苑中

    養得多了,時不時就會跑出來幾隻。」

      一路有驚無險,總算及時趕到昭台宮。昭台宮本來是冷宮,通常用來安置被

    廢黜的皇後,如今也已經空置多年。此時整個昭台宮被期門武士封鎖,留居在此

    的宮人都被看管起來。

      一名小黃門在宮門外等候,見到兩人先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不言聲地在

    前帶路。

      小黃門並沒有進宮,而是繞過宮門,領著兩人來到昭台宮西側,一處被廢棄

    的池沼旁。

      池旁已經聚了不少人,天子劉驁、皇後趙飛燕、中常侍單超、唐衡、左悺、

    具瑗、內侍中行說、侍詔東方曼倩都在,程宗揚甚至還看到蔡敬仲的身影,隻不

    過此時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池沼旁立著一棵半枯的大柳樹,程宗揚一眼看去,頓時一陣毛骨悚然。與半

    枯的樹身不同,那棵柳樹絲絛一直垂到地上,看起來極為茂盛,隻是所有的柳葉

    都被蛀蟲咬過,碧綠的葉片上遍布著無數一模一樣的黑色蟲痕,仿佛滿樹都掛著

    詛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複著相同的咒語:公孫病已立。

      長風乍起,柳枝在風中舞動著,柳葉上詛咒的符文像是無數利爪,掙紮著要

    從葉片上衝出,那種妖異的氣息,讓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劉驁死死握住劍柄,冷汗卻從頸後不斷湧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識最深

    處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些咒語在眼前飛舞著,每一句都是:公孫病已立。

      劉驁想開口說話,牙關卻死死咬緊,舌頭仿佛黏在上顎,無法動作。他竭力

    想拔出他的天子劍,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顫抖。

      忽然東方曼倩走上前去,從柳條上摘了片葉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間吹了起

    來。蟲痕影響了柳笛的聲音,聲調有些怪模怪樣,但東方曼倩吹的是一首鄉間俚

    曲,由於太過俚俗,在場的人人都耳熟能詳,甚至連天子都聽過,怪模怪樣的曲

    調再配上東方曼倩眉飛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東方曼倩隻吹了幾句,場中妖異陰森的氣氛便不翼而飛,片刻後,劉驁第一

    個大笑起來,接著眾人仿佛得到號令,同時大笑。由於笑得太過整齊,眾人倒把

    自己嚇了一跳,笑聲又戛然而止。中行說本來臭著臉,這會兒見眾人尷尬,反而

    捂著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眾人半是尷尬,半是覺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聲不停,也都先後大笑了

    起來。

      劉驁一直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才喘著氣收住笑聲,然後一揮手,

      「燒了!」

      期門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樹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樹埋住,才潑上燈油,放

    火點燃。

      火焰升起,將那棵傳說中死而複生,倒而自立的柳樹吞噬其中。樹上的咒語

    連同柳葉和樹幹,在烈焰中一同化為灰燼。

      劉驁轉身就走,唐衡追上幾步,低聲說了幾句。

      劉驁微微一怔,

      「他竟然找到這裏?那就在昭台宮見見吧。」

      宮外多了幾輛馬車,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車駕。眾人簇擁著天子進入昭台

    宮,稍事整理,隨即宣江都王太子覲見。

      天子接見諸侯,徐璜等人自當入殿隨侍。程宗揚六百石的官職這會兒就差了

    點意思,又不是內侍,於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緊張了一天,這會兒鬆懈下來,

    忽然有些內急,左右無事,索性去找廁所。

      六朝廁所一般建在宮室西南,昭台宮本身規模不大,出了正殿,穿過一個角

    門就是。門口守著幾個侍從,似乎正有人入廁。程宗揚一亮身份,畢竟是六百石

    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沒敢攔他。

      昭台宮位於上林苑深處,又是冷宮,廁所也建得頗為簡陋,牆壁是用未去皮

    的樹幹壘起,年深日久,上麵生滿青苔,襯著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幾分

    野趣詩意。

      程宗揚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剛提起褲子,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樹枝折斷的聲

    響,似乎有一個物體正快速接近,接著「轟隆」一聲,廁所已經半朽的木牆被撞

    出一個大洞,躥進來的竟然是一頭野豬。

      那野豬足有半人多高,渾身鬃毛又黑又硬,雙眼血紅,兩支雪亮的獠牙猶如

    尖刀,程宗揚眼尖,一眼看到野豬背上被撕開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受傷的野獸最

    是危險,他連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備。

      那野豬似乎對他的匕首十分畏懼,在廁溷中轉了個圈,然後一頭往旁邊的木

    牆撞去。整道木牆都被撞得散架,隔壁傳來一片驚呼,竟然是女子的聲音。

      程宗揚不由生出一絲好奇,天子這次出行,一個妃嬪都沒帶,隻帶了皇後。

    但趙飛燕身邊的侍女就有好幾十個,各種淨桶、香灰、布巾一應俱全,哪裏用得

    著上這種廁所?

      這會兒木牆被野豬撞斷,視野通透,程宗揚一眼看去,隻見裏麵兩個挽著丫

    鬟的小婢,正扶著一個麗人入廁。

      那兩個小婢隻有十二三歲年紀,陡然見到一隻野豬闖進來,已經嚇得傻了。

    中間的麗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齒,正是自己入苑前,驚鴻一瞥所見的那個美

    人兒。她頭上戴著一支華麗的鳳釵,身上穿著繡服,隻不過她下裳褪到腳下,裸

    露著一隻雪團般又圓又白的美臀。

      野豬在廁中轉了半圈,又往牆上撞去,結果這次沒能撞穿牆壁,反而撞斷了

    一支獠牙。野豬凶性大發,弓身發出一聲刺耳的嗥叫。

      那麗人和小婢嚇得驚叫不已,摟抱著退到廁所一角,擠成一團。

      廁所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免驚動了天子。劉驁親自趕來,身後跟著那個俊

    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廁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態地大叫道:

      「光兒!」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揚暗道:確實很光很白……

      那麗人被小婢擋在身後,總算沒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邊淚如雨下,

    一邊淒聲道:

      「太子!救命……」

      劉驁盯著那頭野豬,眼裏露出一絲興奮,握著劍柄,躍躍欲試地說道:

      「苑中的野彘竟然長到這麼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著劉驁的衣角央求道:

      「聖上救命!」

      「別擔心,看我的!」

      劉驁拔出長劍,正欲上前,卻被一個人張臂攔住。

      東方曼倩語調鏗鏘地說道: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輕投險地,奈宗廟、太後何!」

      那麗人珠淚連連地哀求道:

      「救命啊……」

      唐衡也道:

      「陛下三思!來人!快傳期門!」

      劉驁正在興頭上,卻被東方曼倩攔住,心裏十二分不爽,冷著臉道:

      「朕不去可以——執戟郎,你的戟呢!」

      東方曼倩坦然道:

      「臣受命侍詔,今日未曾執戟。」

      「找支戟來!你上!」

      程宗揚歎了口氣,老東身手怎麼樣,自己沒見過,但跟這頭野豬搏鬥,恐怕

    夠嗆。眾目睽睽之下,他實在不想出手,但老東真要被逼得趕鴨子上架,被野豬

    撞出個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揚握著匕首,正要上前。單超大步過來,他提著一把環首長刀,黑色的

    長袖微微鼓起。

      那野豬雙目血紅,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傷口使它狂燥無比,此時看到有人

    過來,立刻嗥叫著撞向單超。單超腳步微微一錯,長刀疾劈而下。隻一刀,一顆

    巨大的豬頭就帶著無數血花飛了起來。

      好死不死,那豬頭竟然衝著自己的腦袋飛來,自己要是躲開的話,就該撞到

    天子身上了。程宗揚萬般無奈,隻好收起匕首,雙臂一展,把這顆還噴著血的大

    豬頭抱了個結結實實。

      …………………………………………………………………………………

      雖然從頭到腳洗了一遍,連衣服也換過,程宗揚似乎還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血

    腥味。單超豬口救人,東方曼倩一番大義言辭,事後都得到天子的賞賜,連他這

    個攔豬頭的功臣也得了兩匹絲帛。

      事後察驗,那頭野豬是被花豹咬傷,追逐中闖入昭台宮,花豹的足跡也在離

    宮殿不遠的位置找到,也許是看到裏麵人太多,花豹沒有進來。但能把一頭野豬

    追得慌不擇路,那頭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

      外麵飄來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門武士正在烤炙野豬。昭台宮出現怪柳,天子

    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場意外,卻讓天子來了興致,讓人將那頭野豬拖到殿前洗剝

    宰殺,當庭烤炙。一方麵大快朵頤,一方麵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頭花豹的線

    索,打一張豹皮。

      程宗揚把毛筆簪到冠側,係好充當書刀的珊瑚匕首,然後推開殿門,走出宮

    室。

      迎麵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個個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那笑容即慈祥

    又和藹,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揚下意識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會是被偷窺了吧?老頭可說過,漢

    宮的太監淨出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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