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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雲龍吟 - 第158章字體大小: A+
     
    第八章

      九月初九,盤踞洛都多年的大俠朱安世終於被擒,成為官府的階下囚。

      董宣動作極快,襄邑侯派來的屬吏還未登門,他已經親自帶著人把朱安世逮

    入獄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獄中囚徒被殺戮殆盡,

    他身為洛都令,這幾日倍受攻訐。董宣倒不怕丟官,隻是怕自己一旦去職,天子

    無人可用。前番因韓定國遇刺,陳升被貶,天子在軍中已經折了一臂,如果自己

    再被論罪去職,天子又去一臂,隻怕往後政令難出南宮。

      眭弘至今蹤影皆無,董宣正想尋個由頭,拿那些控製洛都地下勢力的大俠開

    刀,朱安世落網的消息,可以說來得正好。

      董宣盡顯強硬之勢,趕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帶著人將朱安世的藏身地團團圍

    住,然後親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當場斷其一臂,又將他的手筋腳筋盡數挑

    斷,扔進死牢。反正洛都的監獄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網,董宣顧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跡,便親自在獄中開審。

      朱安世為人凶悍,董宣審到天亮,幾種酷刑連番上陣,他始終堅不吐口。

      董宣陰沉著臉擲下刀筆,吩咐道:“先給他治傷。包紮好,再接著拷打!”

      朱安世斷臂被白布包著,血水不斷滲出,另一條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兩

    塊肉來。看到差役拿來傷藥,他隻輕蔑的一笑,便不再理會。

      那差役拿著一隻陶罐,用一根纏著布條的柳枝攪拌兩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

    藥膏往朱安世傷口上抹去。

      樹枝觸到傷口,朱安世牙關“格”的咬緊,額頭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著他,忽然眼角一跳,來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幾,往那名

    差役身上砸去。

      藥罐落在地上,“呯”的一聲摔得粉碎,裏麵的藥膏潑灑出來,地上立刻黑

    了一片,接著發出一絲輕微的腐蝕聲。

      “拿下!”董宣厲聲道:“查清他的毒藥是從哪裏來的!敢有一字虛言,將

    他的手腿關節盡數打碎!”

      不等那差役開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關節應聲斷裂,就

    算他不吐一字虛言,也隻剩下三處完好的關節了。

      那差役慘叫道:“是趙邸!趙邸的管事給我的!說是上好的金創藥,讓我混

    到傷藥裏,找機會抹到他的傷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藥啊!”

      “荒唐!”董宣喝道:“趙王身為諸侯,為何會給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們許了我五十金銖!”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

    他們要害朱大俠的性命啊!”

      董宣當機立斷,“這廝胡言亂語!推出去斬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級就被送到案前。

      濃鬱的血腥氣充斥牢內,一直死咬牙關的朱安世抬起頭,然後“格格”笑了

    起來,“沒想到我朱安世一條性命,就值五十金銖……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裏?”

      “先放開乃公!再給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獰聲道:“乃公什麼都告訴

    你!”

      董宣冷冷盯著他,“拿酒食來!”

      朱安世斷臂被一塊新布紮緊,他拖著沉重的鎖鐐席地而坐,旁邊兩名差役,

    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劇孟!”朱安世酒足飯飽,第一句話就令董宣背脊繃緊,“劉丹那

    廝親手挖掉劇孟的眼珠,他都一聲不吭!好漢子!哈哈!好漢子!”

      董宣厲聲道:“說眭弘!”

      “乃公哪裏知道什麼眭弘?”朱安世斜著眼看著他,“董臥虎,你不會連聽

    都沒膽子聽吧?”

      董宣目光轉冷。旁邊一名一直默不作聲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

    且聽聽朱大俠怎麼說。”

      …………………………………………………………………………………

      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殿中的宮女、內侍都被遠遠打發開去。單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

    位中常侍屏息斂視,微微躬著身,一言不發地侍立兩側。

      劉驁沒有戴冠,隻穿了一身玄衣,頭髮挽了個髻,用一根簪子插著,慢慢看

    著麵前的簡牘。竹簡長一尺二寸,寬寸半,厚三分,簡上的字跡墨痕尚新,內容

    卻是觸目驚心。

      “趙王劉彭祖私囚劇孟於私苑,每日嚴刑拷打,追問戾太子子孫下落……”

      “趙王交結亡命,刺殺仇家,事發之後,嫁禍於襄邑侯……”

      “趙太子劉丹與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繼母……”

      “與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趙王後姊妹行巫蠱事,詛咒趙王劉彭祖……”

      “於禦道私埋人偶,詛咒天子……”

      “埋人偶於寢宮,詛咒太後……”

      “趙王父子暗連諸侯,圖謀不軌……”

      劉驁放下竹簡,“太後知道了嗎?”

      董宣道:“審訊時襄邑侯派來僚屬,入獄旁聽。其後永安宮也派人來,將供

    辭抄錄了一份。”

      洛都令審案,列侯自然無權旁聽,但呂冀身為掌管朝政的大司馬,派僚屬聽

    審理所當然,連強項令也拒絕不得。

      “查出來了嗎?”

      “依照朱逆的供辭,臣在朱雀門禦道起出人偶數隻. 其餘各處未敢妄動。”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隻有兩寸,依稀是一個年輕男子。木偶通體漆黑,

    隻在眼、耳、口、鼻、私處塗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

      “就這些?”

      “據朱逆口供,由他經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剛從地下掘出,上麵還沾著泥土,幾處朱漆紅得刺眼,仿佛木偶體內

    滲出的鮮血,尤其是私處的血痕,讓劉驁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動。

      “好!好!好!”劉驁咬牙笑道:“中行說!你去下詔,趙邸所有人等,無

    分貴賤長幼,一律收係入獄。正好監獄空著,讓他們先去嚐嚐階下囚的滋味。”

      中行說木著臉道:“是係往詔獄,還是洛都獄?”

      “讓他們去享福嗎?”劉驁冷冷道:“趙邸仆隸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餘都

    送到北寺獄。”

      董宣眉頭動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嚴酷的監獄,專門收押地痞無賴。日

    前處決在押囚徒時,虎穴地牢在押的千餘囚犯,斬首不足百級,因為大多數囚犯

    都已經死於獄中。那些奴婢送進去,能活下來的十不存一。北寺獄則設在北宮,

    由內庭宦者掌管,由於地處宮中,囚徒一入其中就與外界斷絕消息,若沒有天子

    太後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連收屍的資格都沒有,傳聞酷毒之處甚至還

    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這道詔書,等於將趙王一係都送上不歸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聲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觀鼻,鼻觀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聲,中行說卻插口道:“應該

    把趙王父子送到上林獄,嚴加拷問!”

      上林獄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從徐璜手裏買的官,中行說此議還是

    想把這些身份貴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劉驁回顧左右,對幾位中常侍道:“你們看呢?”

      若非事關太後,徐璜真不介意籍著此案抖抖威風,但有太後和襄邑侯盯著,

    這事比炭團還燙手。此時被天子問到頭上,他硬著頭皮道:“北寺獄便可。”

      劉驁道:“就北寺獄吧。”

      中行說不服氣地說道:“北寺獄在北宮!上林獄!”

      劉驁提高聲音道:“北宮就北宮!你閉嘴!去召金馬門侍詔!”

      中行說氣鼓鼓出門,一轉眼又回來了,後麵跟著一個執戟郎。

      劉驁惱道:“我讓你去找金馬門侍詔!寫詔書的!”

      中行說一臉無辜地說道:“他也是金馬門侍詔,聖上親自給的。隻不過還兼

    著執戟郎。”

      劉敖瞪了他半晌,最後歎了口氣,無奈地對東方曼倩道:“你來寫。”

      東方曼倩的長戟放在殿外,這會兒過來看了眼簡牘,便提起筆,醮了醮調好

    的朱砂,在黃帛詔書一揮而就。

      中行說興災樂禍地說道:“外行啊。讓你草詔,你竟然直接寫了?聖上,這

    可不怨我。”

      劉驁皺眉拿起詔書看了一遍,片刻後點了點頭,“就這樣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璽。發尚書台。”

      中行說有點不信,接過詔書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個錯處,最後冷哼一聲,

    “還金馬門侍詔呢,我拿腳趾夾根樹枝,都比你這字強!”

      東方曼倩籠著手嗬了口氣,“執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寫得好嗎?”中行說拿筆在上麵寫了個“詔”字,“你

    來看看,是不是比你寫得好一百倍?”

      “夠了!”劉驁怒道:“詔書也是你亂寫的!換一張來!”

      中行說嘟著嘴去拿詔書,東方曼倩卻略一思索,提筆又補了幾個字,然後奉

    給劉驁,“如此可好?”

      劉驁看了一眼,後麵補了一句:詔聽罪者入郡邸獄。

      劉驁沉吟多時,他把趙王一家發往北寺,大半有賭氣的成份。趙王一向與太

    後親近,這下可好,這些逆賊私底下連太後都詛咒上了,還把木偶埋到了太後的

    寢宮裏,因此他憤怒之餘,還有一絲隱約的幸災樂禍。但趙王謀逆,是他秉政以

    來,甚至是登基以來第一大案,能不能順利辦下來,無論是對他在朝野之間的聲

    望,還是他對朝局進一步的掌控,都至關重要。將這個機會拱手相讓,劉驁頗有

    些不甘心。

      東方曼倩的提議正在兩者之間,郡邸獄是諸侯設在洛都郡邸的監獄,由鴻臚

    寺主管。將謀逆者交給太後審詢,聽罪之後再發往郡邸獄,外麵隻會說這是天子

    的一片孝心,不會說天子是忌憚太後的權勢,此舉既顧全了太後的體麵尊嚴,最

    後的處置權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劉驁讚許地看了東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馬門了,就在此殿待詔吧。”

      東方曼倩不動聲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

      夕陽金黃色的光芒從窗口透入,程宗揚臨窗而坐,一手執觴,一邊透過玻璃

    窗,望著街口的延年閣。

      趙王謀逆案一出,朝廷反應快得驚人,也粗暴得驚人。朱安世下獄不到三個

    時辰,中行說便帶著詔書直趨趙邸。

      中行說宣詔之後,並沒有按慣例允許趙王自盡,而是由繡衣使者江充帶領執

    金吾封了趙邸。趙王劉彭祖、趙太子劉丹、趙王後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帶走,再

    無音訊。邸中奴仆盡數收押入獄——而且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穴地牢。更有使

    者遠赴趙地,捉拿趙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屬。

      延年閣也未免幸免,被砸壞的玻璃還沒有來得及修複,就被差役封門,自掌

    櫃杜延年以下,店內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鎖拿一空。

      盧景與他碰了碗酒,一飲而盡,然後長呼一口氣,拍案道:“痛快!”

      盧景前日大耗真元,臉色蒼白得嚇人,一碗烈酒下肚,臉上才多了點血色。

    他捏了顆炒豆,一邊咬得“格崩格崩”響,一邊道:“我還想著要用多久才能收

    拾劉彭祖那廝,沒想到一轉眼你就把他們全家送到獄裏!連朱安世也沒放過!哈

    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當如是也!”

      程宗揚卻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閣是五哥和長伯出的手,我

    倒是什麼都沒幹。”

      “何必妄自菲薄?”盧景道:“如果讓我來做,頂多跟郭解一樣,找個機會

    摸入趙邸,斬了劉彭祖的狗頭,怎麼也不會這麼一網打盡,而且還斬草除根。”

      說著他又感歎道:“真沒想到朱安世和劉彭祖會掐起來。”

      “因為他們兩個心裏都有鬼,旁邊還有個心裏鬼更多的劉丹。”程宗揚給盧

    景斟了碗酒,“劉丹背後幹的缺德事數不勝數,連劉彭祖也蒙在鼓裏。朱安世這

    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趙王父子出賣,肯定咽不下這口氣,索性反咬出來。”

      盧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輕時還好,年紀越大心思越重,連江湖上的兄弟也

    能賣掉。落到今天的下場,真是咎由自取!”

      “劇大俠怎麼樣?”

      “他昨晚醒來片刻,又昏睡過去。”

      “又昏迷了?”

      “這是好事。”盧景道:“他醒過來,知道是我幫他打通經脈,才放心昏睡

    過去,好盡快恢複傷勢。”

      程宗揚的生死根比什麼傷藥都好使,他與盧景聯手施展金針續命,終於穩住

    劇孟的內外傷勢。但他體內的劇毒卻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

    紫回來,才出手清理乾淨。

      “趙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劇報了仇,但咱們要找的嚴君平還沒有下落。”盧

    景道:“如今隻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揚道:“五哥,等你恢複好了再說。”

      “今晚不行。”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程宗揚扭頭去看,卻看了個空。回過頭時,斯明信已

    經坐在盧景身邊,就像他一直坐在那裏一樣。

      “原來是四哥,嚇我一跳。”程宗揚一邊斟酒一邊問道:“高智商那邊有線

    索了?”

      斯明信微一搖頭。

      程宗揚歎了口氣。由於眭弘逃脫,天子下令滿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時間沉渣

    泛起,許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來,按說高智商和富安這兩個外鄉人

    根本不可能躲開如此規模的盤查,可偏偏至今全無音訊,讓程宗揚懷疑他們主仆

    是不是已經逃離,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廣裏二鵝的說法已經傳得滿城都是,

    他們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與自己聯係。

      從理性的角度判斷,高智商和富安還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揚

    仍抱著一絲僥幸,也許他們躲在某個風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與外界接觸。

      程宗揚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簡,放在案上。程宗揚拿起來一看,上麵一行墨字:“羽

    林天軍 右營騎射 甄厚道”。

      程宗揚霍然站起身,“哪裏來的?”

      “幕府長史掌管的簿冊。”

      程宗揚狠狠一握拳,“羽林軍!”

      自己居然忘了軍營!洛都緹騎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隻可能是

    軍營。而且他還有正經的軍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軍的大營裏麵。高智商通過

    義縱搞到軍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沒往那邊想。卻是斯明信不知費了多

    少力氣,從幕府數以萬計的簿冊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揚慚愧之餘,對這位

    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軍的軍營在哪裏?”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揚臉色不禁難看了幾分,且不說軍營戒備森嚴,上林苑作為皇帝私苑,

    私自入內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裏,安全肯定無憂,問題是自己要摸進去

    找他,可就太危險了。

      程宗揚轉念一想,自己有門路,根本用不著冒險啊。

      “找義縱!”

      斯明信微一點頭,便消失不見。

      程宗揚看著席間的空處怔了半晌,“四哥這也太雷厲風行了。”

      盧景道:“趕早不趕晚,總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盧景拿起竹杖,“篤篤”敲著走下樓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劇孟。終於找

    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揚慶幸之餘,也不免心有餘悸。他站在窗邊,望著

    繁華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頭說過,讓自己給他在金市買一條街。這雖然是個玩

    笑,但開得也實在太大了。別說自己買不起,就算真有一條街,眼下也得賣了給

    雲老哥籌錢。

      身後響起細微的腳步聲,程宗揚道:“都看過了嗎?”

      秦檜道:“都看過了。店中沒有什麼異樣。給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

    已經打發走了。”

      這處店麵就是孫壽私底下的產業,論麵積比延年閣也差不了多少,同樣是上

    下三層,但位置差得太遠,位於金市最西端,緊鄰城牆。孫壽作為實際的業主,

    根本就不出麵,隻租給一戶商家作綢緞行。程宗揚接手之後,第一時間請走了商

    戶,綢緞行的招牌卻還留著,準備售賣盛銀織坊的織物。

      “打聽過了嗎?”

      秦檜道:“已經打聽過了。如果要賣的話,按市價能賣三萬金銖,不過隻能

    賣給城中的權貴。”

      程宗揚也知道金市的店鋪非比尋常,如果不是權貴,隻怕能買到也保不住。

    不過三萬金銖雖然不是個小數,但對於雲家的欠款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

      “一間店鋪就是三萬金銖,一條街下來至少五十家店鋪,起碼要一百五十萬

    金銖。老秦,你有沒有辦法把價錢壓下來?”

      秦檜道:“辦法倒是有,隻怕家主未必答應。”

      “哦?說來聽聽。”

      “隻用一把火,把金市燒了。”

      程宗揚愣了一會兒,然後道:“這種主意不要再出了。媽的,我差一點都心

    動了。不看了,回去。”

      …………………………………………………………………………………

      馬車剛駛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來。前麵是通向中東門的大街,街麵寬近五

    十步,橫貫東西,平常車馬川流不息。然而此時,整條大街都被一支聲勢煊赫的

    車隊占據。那支車隊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麵是兩隊衣甲鮮明的騎兵開路,接著是

    百餘人的步卒,再後麵是數十輛馬車,車後跟著成群的侍從仆役,浩浩蕩蕩一眼

    看不到盡頭。

      中間一輛馬車又寬又大,車身貼著金箔,傘狀的車蓋鑲著翠羽,周圍懸掛著

    無數用絲綢結成的彩球,被陽光一映,更顯得金碧輝煌。新任的大司馬呂冀穩穩

    坐在車上,頭戴七梁冠,雙手撫膝,腰背挺得筆直,擺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氣

    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來,退到街道兩邊,帶著豔羨、敬畏、好奇,甚至是憤恨

    的目光,望向車隊打出的呂字旗號。程宗揚暗叫倒黴,竟然正趕上呂冀的車隊大

    張旗鼓前往尚書台,他隻好下車,隨旁人一道,躬身向呂大司馬的儀仗施禮。

      呂冀的馬車越來越近,程宗揚雙手舉過頭頂,正準備長揖為禮,忽然目光微

    微一跳。在離他不遠的人群中,立著一個皮膚黧黑的漢子,他的衣裳與周圍的漢

    國百姓截然不同,頭上包著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藍的衣袍,衣擺打了

    無數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樣看上去頗為古怪。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都露出幾分詫異。旁人看來,也許覺得這人的衣著

    稀奇,很容易把他當成來自南方的異族。但落在他們眼中,卻覺得此人的衣著有

    些不倫不類。程宗揚和秦檜都在南荒混過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這漢子的衣著是

    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隻不過許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質地,衣擺

    的褶曲,還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揚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著一個三尺來寬的物體,外麵

    覆蓋著藍色的錦緞,裏麵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極緊,隨著車輪轆

    轆行來,他手指的關節不僅握得發白,連衣袖都在微微顫抖。

      程宗揚心下大奇,這人……難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裏裝的什麼武器?折疊

    的長刀?板斧?還是係著長鏈的大鐵錐?

      程宗揚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剛一舉步,就停了下來。他身體一動,周

    圍有數道視線立即盯住他。這人身邊不僅有同伴,而且還是高手!

      程宗揚收住腳步,像是不經意地挪挪腳一樣,若無其事地朝前望去。

      來自周圍的視線慢慢移開,程宗揚心底卻掀起驚濤駭浪,光天化日之下,竟

    然有人敢打呂冀的主意,究竟誰這麼大的膽子?

      難道是龍宸?不過龍宸的殺手不至於這麼業餘,緊張得連衣袖都在發抖。

      呂冀的仇家?可這是當街行刺,呂冀身邊的甲士可不是紙紮的,他們即使敢

    動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難道那個人手裏的箱子裝著什麼大威力的武器,能一舉幹掉呂冀?程宗揚心

    裏嘀咕著,這家夥手裏不會拎著個定時炸彈吧?

      正胡思亂想間,呂冀的車駕已經越來越近。程宗揚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盯著那

    名漢子,忽然,那人指節一白,握緊了提手。

      來了!

      程宗揚心下暗道,接著便見那名漢子衝出人群,奔向呂冀的車駕。

      呂冀車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將那名漢子團團圍住。

      那名漢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然後雙手舉過頭頂,將那隻箱子高高舉起,用

    怪異的腔調叫道:“越裳國使者!特獻白雉一隻!”

      周圍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程宗揚卻覺得背脊一陣發麻。

      呂冀挺直身體,威嚴而不失溫和地說道:“原來是越裳國的使者,貴使若是

    進貢,當去鴻臚寺,為何當街攔我車駕?”

      那人高聲道:“我們越裳國的白雉,隻獻給當世的賢者!”

      “等等!”呂冀車駕旁一名錦袍老者驚呼道:“汝可是越裳國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動了,“進獻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來,顫聲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開藍色的錦緞,露出一隻金燦燦的籠子,隻見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籠

    內,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體雪白,連雞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動得雙手亂抖,哆哆嗦嗦地向呂冀施禮,“恭喜大司馬!此乃天大的

    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國進獻白雉。越裳獻雉,乃是國勢興盛,朝有聖

    賢之象!老夫請為大司馬賀!”

      程宗揚看得眼都直了,這是什麼?彩排還是現場直播?當街獻祥瑞,還牽涉

    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幫嗎?

      程宗揚一肚子的腹誹還沒有壓下去,車駕周圍的軍士已經高聲應和道:“為

    大司馬賀!”

      先是車旁的甲士,然後是隨行的侍從,接著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動下,街旁的

    行人也紛紛加入應和,高聲叫道:“為大司馬賀!”

      聽著周圍山呼海嘯般的歡聲,程宗揚雖然明明知道這裏麵很多都是呂家布置

    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戲,但還是被突然爆發出的巨大聲浪驚出了一身冷

    汗。

      秦檜低聲道:“好計謀!好手段!”

      程宗揚忽然意識到,這一局是呂巨君那小子贏了。自己籌劃假的白雉連八字

    都沒有一撇,呂巨君已經把活的白雉當街送到呂冀麵前,即使自己立馬弄出一隻

    白雉,聲稱這就是地下飛出的二雉之一,也不會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會說,白

    雉的出現乃是祥瑞,呂大司馬就有一隻. 流言對呂雉的攻擊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

    束,輕易就被化解於無形之間。

      四周歡呼不絕,形勢比人強,程宗揚也含糊應了幾聲,但他顯然低估了洛都

    百姓對祥瑞的熱情,也低估了呂巨君安排的劇本有多麼精細。

      眾目睽睽之下,呂大司馬三次婉拒,“越裳國”的使者三次進獻,甚至於叩

    頭流血,聲淚俱下,可呂大司馬仍然推辭不已。那種堅決的態度,讓程宗揚看著

    都擔心這戲要演不下去。

      誰知人群中有人高聲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漢百姓!求大司馬收下!”

    說著“撲嗵”一聲跪下。

      兩邊的百姓紛紛跪倒,動作稍慢一點,就被人從後麵踹中膝彎,跪得那叫一

    個爽快。

      程宗揚和秦會之相視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來的不是時候。

      那名老者從車上爬下來,一路膝行地跪到呂冀的車駕前,求大司馬看在百姓

    的份上,收下禮物。接著隨行的侍女、仆從、衛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場

    的隻剩下呂冀一個人站著。

      好不容易等呂大司馬接下“越裳國進獻的禮物”,周圍百姓的歡呼聲越發響

    亮。還有人甚至對著那隻白雉行禮,整個場麵既新鮮又熱辣,熱鬧得不行。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呂大司馬也顧不上去尚書台,捧著白雉就去了北宮,向

    太後報喜。

      程宗揚在人群裏臉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馬車,仿佛卸下一張麵具,臉

    色立刻又沉了下來。

      秦檜歎道:“被他們占了一著之先,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揚道:“白雉算什麼祥瑞?基因變異的妖物!”

      程宗揚隻是賭氣,街上黎民百姓雖多,但目睹真相的隻是極少數,方才的場

    麵下,就算那位“越裳國”使者捧的是一頭大白豬,傳揚出去也隻會說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宮裏那個黑寡婦倒是一對。”程宗揚冷笑道:“走吧。這

    街底下說不定還有趙王埋的木偶呢。”

                 【第二十七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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