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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雲龍吟 - 第136章字體大小: A+
     
    第二章

      雲氏商號遍及六朝,在洛都明裏暗裏也有四五處生意,車馬住處早已安排停當。程宗揚有傷在身,路上與雲蒼峰將最要緊的幾件事商議妥當,便即告辭,至於接風洗塵這些場麵事,都交給吳三桂等人去辦。

      吳三桂在南荒便與雲蒼峰等人同行,後來又常住江州,與雲氏來往頗多,和雲蒼峰也算老相識了,雙方異地相逢,心情大好,當晚都一醉方休。

      馮源那一頓打挨得最冤,家主諸事纏身,他一早就帶著禮物出城迎接,遇見雲丹琉還在高興,什麼兩家結為秦晉之好,百年好合之類的好話說了一堆,誰知就惹惱了雲丹琉。被雲大小姐狠揍一頓不說,連防身的手雷也成了雲丹琉的戰利品。

      回到住處,請出哈老爺子,老獸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堆亂草,用鍘刀一側,在裝飼料的馬槽裏攪成糊狀,把馮源包得跟粽子一樣。程宗揚實在是怕了哈爺的獸醫手段,趕緊表示自己就一點皮外傷,扛一扛就過去了,根本不勞哈爺費心。

      哈米蚩不由分說,把他往床上一按,將一把快刀扔到爐子上燒得通紅,然後連割帶燎把他傷口的頭發弄掉一片。程宗揚頂著腦後的禿瓢,想死的心都有。漢國人都是束發,禿成這樣,擋都擋不住,還不如像馮源一樣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揚用手捂著腦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聽見一陣笑鬧。他停住腳步,往廂房一看——小胡姬伊墨雲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條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搖著小尾巴,一臉臭屁地說道:“沒見過吧?別人想要還要不來呢。”

      小胡姬笑道:“別動,我給你紮個蝴蝶結。你要粉紅的還是鵝黃的?”

      “每樣紮一個,反正有的是地方!”

      伊墨雲一邊紮一邊道:“好可憐的小狗狗……”

      程宗揚聽得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這要是讓法海撞見,非一道天雷劈死他們不可。

      富安捧著茶壺出來,他臉上青腫未消,更顯得獐頭鼠目,招呼道:“程頭兒你回來了,雁姑娘都等急了。”

      “誰?”

      “雁兒姑娘啊。她們和雲三爺前後腳到的。”

      程宗揚風風火火進了內院,隻見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從馬車上搬東西。

      “你們怎麼來了?”

      蛇夫人俯身施禮,妖聲妖氣地說道:“遊冶台的事都已經布置停當,眼下沒有什麼事可做,雁兒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領著我們來了。”

      雁兒聞聲出來,屈膝道:“公子。”

      程宗揚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讓你們多陪陪如瑤嗎?她身邊沒有個得力的幫手,我也放心不下。”

      雁兒笑而不語。

      程宗揚明白過來,“不會吧!”

      程宗揚闖進室內,雲如瑤正倚在榻上看書,阮香凝跪在一邊,低著頭,一手挽著衣袖,細致地沏著茶。

      見程宗揚進來,雲如瑤放下書卷,笑道:“程郎。”

      程宗揚叫道:“怎麼回事?你怎麼又跑出來了?雲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命不可!”

      雲如瑤笑道:“六哥去了晴州,我等三哥啟程,告訴下人說去七裏坊暫住幾日,才跟著來的。過幾日我便回去,有雁兒幫著掩飾,不會有人知曉。”

      “萬一路上出點事,我還活不活了?”

      雲如瑤嘟著嘴道:“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還抱怨人家。”

      “我不是擔心你嗎?算了,反正人已經來了。是殺是剮我都挨著吧。”程宗揚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麼樣?”

      “還好。”

      阮香凝道:“這幾日天氣轉涼,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

      程宗揚笑著捏了捏雲如瑤的鼻子,“正好給你補補身子。”

      雲如瑤忽然摟住他的脖頸,把他腦袋轉過來,驚叫道:“你這是怎麼了?”

      程宗揚苦笑道:“還不是你的好侄女,那麼大的鐵疙瘩都往我頭上砸。”

      “丹琉?”雲如瑤頓足道:“她怎麼能這樣!”

      “還是媳婦疼我。”程宗揚出主意道:“明天你把她叫來,好生擺出姑母的架子,狠狠打她一頓屁股。”

      雲如瑤輕輕摸了一下,柔聲道:“痛不痛?”

      程宗揚笑嘻嘻道:“讓你一摸就不痛了。”

      雲如瑤臉上一紅,低頭咬住唇瓣。

      程宗揚張臂抱住她,在她玉頰上親了一口。

      “不要……”雲如瑤推開他,“你身上還有傷。”

      程宗揚理直氣壯地說道:“傷的是大頭,又不是小頭。”

      拉扯間,程宗揚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後喚道:“蛇奴。”

      蛇夫人聞聲進來。

      程宗揚道:“你知道鬼市嗎?”

      蛇夫人毫不猶豫地說道:“知道。”

      “你紫媽媽在鬼市,你去見她,看她有什麼吩咐。”

      “是。”

      雲如瑤道:“小紫妹妹可好?”

      “什麼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

      “怎麼了?”

      程宗揚歎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頭給坑了。”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去解雲如瑤的衣帶,雲如瑤推開他的手,“不要。你還是歇息幾日,等養好了傷,再……”

      程宗揚壞笑道:“是不是還需要一點情調?凝奴。”

      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聞聲連忙俯身屈膝。

      程宗揚一邊和雲如瑤調笑,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脫了,過來伺候。”

      阮香凝含羞應了一聲,低著頭寬衣解帶。

      “雁兒,你也別跑!把門關上,過來給少奶奶寬衣。”

      雁兒紅著臉插上門,過來道:“請少夫人更衣。”

      程宗揚擁著雲如瑤香軟的身子笑道:“你看她們多乖。哪兒像你,還推三阻四的。”

      雁兒道:“我們是奴婢,哪裏能跟少夫人比。”

      雲如瑤拉著衣服笑道:“你先脫。”

      雁兒一邊後退一邊搖手,“這不成,奴婢在外麵伺候。”

      程宗揚一邊拉住她,笑道:“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跑。”

      把主人一拖,雁兒再使不出力氣掙紮,她羞答答解開衣襟,一時間滿室春光旖旎。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傳來一陣急切地拍門聲,敖潤扯著嗓子道:“程頭兒!四爺回來了!”

      斯明信為高智商誤傷殺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無音信,此時突然回來,程宗揚不敢怠慢,找了塊頭巾當作包頭,裹住頭發,匆忙出門。

      “怎麼樣?四哥人沒事吧?”

      “四爺沒事,隻是他還帶了人來。”

      “誰?”

      敖潤興奮地說道:“郭解郭大俠!”

      程宗揚打了個激零,竟然是郭解親自上門?難道是找麻煩的?

      “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敖潤嘖嘖讚道:“郭大俠果然豪壯!比老敖還高了一個頭,那氣勢!嘖嘖!”

      “他自己?”

      “就帶了一個隨從,別的沒看到。”

      就兩個人登門,應該不會是來砸場子的吧?程宗揚心裏嘀咕著,快步走入廳中,隻見席間並肩坐著一高一矮兩名漢子,卻沒有見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麵,程宗揚也不以為怪,緊接著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漢吸引,不由暗暗喝了聲彩。

      難怪敖潤會連聲讚歎,那大漢果然生得雄偉異常,虎背熊腰,身材壯碩,即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高,雙肩又寬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裏麵揣了隻排球一樣,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過兩米。相比之下,他旁邊的男子身材短小,貌不驚人,怎麼看都不起眼,此時雙手放在膝上,兩肩平齊,背脊挺直,坐姿中規中矩。

      程宗揚掃了一眼,便大步上前,開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敖,讓廚下準備酒菜!”

      敖潤應了一聲,飛跑著下去吩咐。程宗揚這才抱拳,對那名壯漢道:“郭大俠!久仰!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那名壯漢雙手按膝,雄軀紋絲未動,沉聲道:“在下符離王孟。”

      程宗揚一怔,卻見旁邊那名身材短小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禮,開口道:“在下軹人郭解。”

      那男子口氣中沒有故意的炫耀,也沒有刻意的謙遜,就像路過時被人詢問一樣,平平常常地通報了姓名。

      程宗揚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著一件灰撲撲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頭上結著一頂半舊的青布裹頭,腰間插著一柄短刀,腳上穿的草鞋,怎麼看都沒有什麼出眾之處。

      郭解名頭之響,可以說是兩千年間唯一的郭大俠。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郭解偌大的名頭,在程宗揚想像中,肯定是龍行虎步,豪氣逼人,舉手投足都有一代霸主的崢嶸氣勢——就和王孟的模樣差不多。沒想到真實的郭解隻是個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雖然很不禮貌,程宗揚還是情不自禁地問道:“你是郭解郭大俠?”

      郭解道:“不敢稱大俠,隻是郭解。”

      王孟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他的無禮頗為不滿。

      程宗揚定了定神,趕緊賠罪道:“在下眼拙,還請郭大俠恕罪。”

      郭解道:“無妨。”

      “還是郭大俠寬宏大量,哈哈……”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掩飾方才的尷尬,這才入席跪坐,說道:“前日之事實在是得罪了。小徒頑劣,酒後失手傷了令外甥,郭大俠你看……”

      “當日之事我已知曉,此事終究是吾兒之過,”郭解搖頭道:“因酒喪命,實為不值。”

      “依郭大俠之見,此事該如何了結?”

      “來之前我去看過家姊,親手收斂了吾兒的屍骨,為其送葬。”郭解說道:“此事就此了結。”

      程宗揚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言辭,沒想到郭解會如此直接了當,愣了一下才長鬆了一口氣。

      曆史上郭解行俠仗義,終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誅殺,程宗揚不知道六朝的曆史會出現怎樣的扭曲,但出於理智,他並不想與這位大俠有太深的交往。畢竟漢國局勢已經夠亂,再牽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燒身。不過明哲保身並不意味著他對郭解沒有興趣。郭解名垂後世,單以名聲而言,古今大俠無人能及。但此時親眼見到真人,與他的名聲相比實在是反差巨大——他旁邊王孟那模樣才真正對得起大俠的名頭。

      直到此時郭解說出這番話來,程宗揚才收拾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認真打量起這位大俠。

      “郭大俠如此高義,在下實在是感激不盡。”說著程宗揚又道:“也多虧了四哥解釋。”

      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聲,態度頗不以為然。

      程宗揚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話,略一錯愕,隻聽郭解道:“我與他雖然有些過節未曾了結,但義之所在,天下趨之,終不能以私怨而壞大義。”

      程宗揚聽得愣神,他還以為斯明信與郭解交情不淺,才特意出麵,這會兒才聽出來斯明信與郭解非但沒有什麼交情,反而有些沒有解開的過節。話說回來,郭解與斯明信過節未消,還能持平而論,甚至律己而寬人——程宗揚有點明白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為何會被公認為當世大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軍親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廚也不遜色。不多時,便送來幾樣酒菜,敖潤還抱了一隻酒甕,興衝衝過來斟酒。

      程宗揚道:“郭大俠名動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難得今日光臨寒舍,大夥一醉方休!”

      敖潤當即給王孟滿上,“郭大俠,請!”

      王孟極為豪放,舉樽一飲而盡,然後才道:“我是王孟!”

      程宗揚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俠,這位是王俠士。”

      敖潤也吃了一驚,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鬧了烏龍。他連忙舉甕給郭解滿上,一邊自嘲道:“瞧我這眼力勁……”

      敖潤抱著數十斤的酒甕,雙臂穩若磐石,酒水從甕口一條細線傾下,穩穩注入樽中,沒有濺出半點。

      郭解讚道:“好身手!”

      敖潤道:“郭大俠,我敬你一杯,當是賠罪。”

      郭解歉然道:“郭某從不飲酒。”

      “哪裏有大俠不喝酒的?”程宗揚舉樽笑道:“郭大俠,我也敬你一杯!”

      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領,但郭某向來酒不沾唇,還請見諒。”

      程宗揚將信將疑,但郭解既然這麼說,他也不好勉強,畢竟剛因為酒上的事惹來一場麻煩,再因此誤事,那就太劃不來了。程宗揚放下酒樽說道:“既然如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俠,請。”

      郭解遙遙舉碗,飲了口白水。

      程宗揚道:“前些日子聽說郭大俠遭小人構陷,被迫遷徙。如今身處異鄉,不知可還安好?”

      郭解道:“郭某慣於奔走,自是無妨。隻是我那些兄弟素來縱橫恣意,受不得拘束,未免辛苦。”

      “說到郭大俠的門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闕遇到郭大俠門下的豪士,果然是慷慨豪勇的英雄好漢!”

      程宗揚眉飛色舞說了當日在伊闕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殺人之後不避不逃,坦然留下來頂罪,說著連聲讚道:“好漢子!”

      郭解卻毫無歡容,他眉頭緊鎖,微微俯身施了一禮,然後道:“多謝程兄相告。此事郭某還是初次聽聞。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卻一無所知,實在是慚愧。還請程兄細述他的相貌,我好設法迎他出獄。”

      程宗揚邊想邊道:“那人是個大胡子,身體很壯……對了,和他一起的少年把楊家那人的頭顱帶走了。”

      郭解扭頭看向王孟,王孟道:“數日前有幾名少年躍馬門外,稱已為郭大俠除去楊家子,但未留名姓,想來就是這些人了。”

      “找到他們,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牽連旁人。”

      “諾。”

      程宗揚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來,讓他給郭大俠磕頭賠罪。”

      “不必。郭某今日非為此事而來。”

      “那是……”

      郭解雙手按在膝上,緩緩道:“聽聞前輩在此,郭某特來請見。”

      “前輩?哪位前輩?”程宗揚一頭霧水。

      “昔日遊俠兒,洛下劉謀。”

      程宗揚一拍大腿,“你說老頭啊!他叫劉謀?”

      “當初縱橫洛下時,前輩自稱劉謀。”

      程宗揚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實在是你這位前輩行事太出人意表——這都四五天沒回來了。”

      “不知前輩去了何處?”

      “這就難說了,不過我今日正好在城東一處陋巷見過他。”

      “前輩在城東?”

      “沒錯,跟一群少年在賭錢呢。”

      郭解感歎道:“果然是前輩會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辭了。”

      說著郭解長身而起,向程宗揚抱拳施禮,又對旁邊的敖潤揖了揖手,說了聲“有勞。”

      程宗揚剛要開口,頭頂忽然傳來幾聲疾響。王孟身形一晃,雄壯的身軀半跪著擋在郭解身前,接著長劍躍然出鞘,在胸前攪出無數劍花。劍上“啪啪”幾聲震響,數枚疾射而來的暗器被長劍格開,四下飛散。

      王孟雙目如電,仗劍喝道:“哪裏來的鼠輩!出來!”

      王孟這一聲大喝聲震屋宇,簷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顫動。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後抬手往案上一丟,一枚漏網的暗器從他掌心滾落下來,在案上打了個轉,卻是一顆用來下酒的蠶豆。

      郭解輕輕拍了拍手,“盧五,你既然來了,就下來吧。”

      盧景從梁上飄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氣地折進自己碗裏。

      王孟被他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激怒,“你——”郭解卻視若無睹,隻道:“你也來了。”

      盧景一口氣喝完,抹著嘴巴道:“劇孟呢?”

      郭解沒有作聲。

      “瞧瞧,郭大俠從不妄言誑人,知道肯定不會說不知道,頂多不告訴你。”盧景翻著白眼道:“你告訴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頭,我就把他家拆了。”

      郭解淡淡道:“好。”

      郭解轉身離開,王孟狠狠瞪了盧景一眼,盧景隻當自己是瞎子,翻著白眼不理不睬。

      程宗揚親自送行,大門一開,才看到外麵的僻巷中聚集了數十名漢子,每個人都佩著長刀,牽著健馬。他們似乎是趕了數日的長路,渾身上下風塵仆仆,但一個個毫無倦意。

      郭解吩咐幾句,眾人轟然散開,往各處裏巷去尋找朱老頭。郭解回身向程宗揚抱了抱拳,“告辭。”

      “郭大俠稍等。”

      敖潤捧著一隻沉甸甸的木匣飛奔過來。程宗揚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請郭大俠笑納。”

      那隻木匣雖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裏麵盛放的顯然非金即銀。郭解略一思索,將木匣交給王孟,然後道:“郭某來得匆忙,身上並沒有帶多少錢物,這些錢我便收下了。”說著吩咐道:“取我的坐騎來。”

      旁邊的門客當即牽來兩匹馬,交給敖潤。

      敖潤連連擺手,“這怎麼成?”

      郭解道:“這些錢算郭某暫借,以十日為期,屆時必定奉還。”

      程宗揚原本想推辭,聽到十日奉還又改了主意,“若是錢上的事,郭大俠盡管開口。在洛都,沒有車馬不行,這樣吧,馬匹我且留下,另給郭大俠配兩匹挽馬,一輛馬車。郭大俠辦完事,盡管來取馬便是。”

      郭解抱拳道:“承情。”

      郭解一行走遠,盧景揣著手過來,“如何?”

      “想聽場麵話,還是聽實話?”

      “都聽聽。”盧景道:“老五不會說場麵話,得跟你學學。”

      “四哥才該學吧?他把人領來,自己就沒影了,有這麼待客的嗎?”

      “你要能教會他招待客人,我立馬跪下來給你磕十個響頭。”

      兩人說笑幾句,程宗揚道:“郭大俠雖然貌不驚人,但胸懷大義,行事光明磊落,嚴己寬人,是條漢子!”

      “這是實話?”

      “場麵話。”

      “實話呢?”

      “郭解貌不驚人,言不出眾,說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談。但他能說到做到,這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盧景笑道:“這英雄也太簡單了吧?”

      程宗揚聳了聳肩,“大道理誰都會說,但做到的,能有幾個?單是一個仗義疏財,就能難倒多少人?”

      “你怎麼看出來他仗義疏財的?我要沒看錯,他剛才是拿了你一筆錢吧。”

      “就是他一點不客氣地拿了那批錢,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揚道:“他隨隨便便就接了錢,說明他不把錢財放在心上。越是重財之人,才越會推三阻四,斤斤計較。”

      盧景朝他頭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兒太多了。咦?這是怎麼回事?”

      程宗揚抱著頭道:“別問!敢問就翻臉!”

      “皮外傷?那我就不問了。”

      “五哥,你怎麼來了?”

      “姓唐的遞了消息,要跟我結賬,我來跟你商量。”

      “正好老匡他們來了。五哥,你拿主意,咱們設個套,把錢全吞了,然後裝作走人。”

      “成。”盧景道:“我跟他們約的明晚。地方嘛……”

      “放在進山那處鎮子上。”

      “好主意!”盧景一聽就明白了,“等老四回來,我們先去踩點。”

      “四哥去了哪裏?”

      斯明信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人盯上這宅子,我去摸底。”

      程宗揚抬頭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卻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程宗揚扭過頭,呼了口氣,“嚇我一跳……”接著他又警覺起來,“是誰?”

      “朱安世的人。”

      “怎麼會是朱安世?”程宗揚隨即醒悟過來,“延香!”

      延香是有名的遊女,認識的人不少,這些天與敖潤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揚有些頭痛,朱安世與盧景有交往,卻又和呂冀的關係不清不楚。被他的人盯上,既沒辦法向他透露底細,又不好動手對付他,隻能裝作不知道,這樣一來,許多事情都縛手縛腳。

      程宗揚心下權衡片刻,然後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

      斯明信抱著肩,沒有作聲。程宗揚知道,不是他擺架子,而是他不怎麼喜歡說話,不作聲就是答應了。

      程宗揚開門見山地說道:“如瑤來了。這裏來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她去上清觀。”

      斯明信點了點頭。

      “五哥,麻煩你看著點尾巴,有的話就甩掉。”

      盧景道:“好說。”

      半個時辰之後,一輛馬車從院中駛出,趕在宵禁前駛離洛都。敖潤駕車,雲如瑤、雁兒、阮香凝同乘一車,程宗揚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騎馬跟在旁邊,斯明信和盧景則潛在暗處,不露蹤影。

      缺乏電力照明,使六朝晝夜分別極為明顯,城中還有不少燈火,一旦出城,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個天地都仿佛陷入沉睡。馬車前雖然掛著燈籠,但隻能勉強照出眼前數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縱情狂奔的馬匹,此時隻能邁著小碎步,緩緩前行。

      有敖潤和自己兩人,一般的麻煩也能應付下來,但程宗揚擔心的是巫宗,萬一再被他們守株待兔,這回麻煩就大了。

      忽然遠處一片火光閃動,數十騎奔馳而來。馬上都是些錦衣少年,一個個舉著火把,拿著棍棒,明火執仗呼嘯而過。

      程宗揚等人早早就避到路邊,讓開道路。那些少年也沒有理會他們,隻顧著笑鬧不已,不時發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緊接著,十餘名少年簇擁著馳來,他們馬鞍旁懸掛著形形色色的獵物,顯然收獲不少。即使在疾馳中,這些少年的隊型也極為緊密,後麵的馬首緊貼著前麵的馬尾,顯露出精湛的騎術。

      人群中,兩名年輕人並騎而行,其中一個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臉上帶著和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貴族少年,富平侯張放。他馬鞍旁掛著兩隻錦雞,一隻毛色純白的野兔。

      他旁邊的年輕人身穿玄衣,興致高昂,程宗揚一眼就認出來,那人是天子劉驁。他馬鞍旁掛著一隻革囊,裏麵裝著一條小狗,隱約能看出翅膀的痕跡。

      程宗揚被周圍的騎手隔開,馬蹄聲中,隻聽見幾句斷斷續續的交談,“飛犬……五十步……”

      “……鬼市……”

      接著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聲掩蓋了劉驁和張放的交談。

      程宗揚心裏提了起來,天子怎麼會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說法,那就是個專門販賣贓物的黑市,怎麼會和天子扯上關係?

      後麵的隊伍逐漸變得稀疏,又過去十幾騎後,程宗揚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人群中的東方曼倩也同時看到了他,隨即向他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示意。

      沒想到東方曼倩終於夢想成真,也混到了天子身邊,隻不過看他的距離,離天子親信的位置還遠。程宗揚手中扣著一枚石子,屈指一彈。東方曼倩伸手接住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與旁邊的人交談起來。

      離程宗揚還有兩步,東方曼倩鞍旁掛的獵物忽然掉下來一隻,藉著慣性一路滾到程宗揚腳邊。

      “倒黴!”東方曼倩大罵一聲。

      周圍的少年扭頭一看,都笑了起來,“還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費力氣了。”

      兩步的距離一晃而過,等東方曼倩勒住馬匹,已超出數步。程宗揚故意磨蹭了一下,等東方曼倩勒轉馬頭,才撿起獵物,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殷勤地幫他係在鞍側。

      那些少年早已馳遠,高聲道:“東方!快著些,我們在前麵等你!”

      “好咧!”

      程宗揚一邊係著獵物,一邊低聲道:“怎麼回事?天子為什麼提起鬼市?”

      東方曼倩飛快地說道:“那隻飛犬是富平侯的門客獻來的,據說鬼市還有。天子也想要一隻——”說著他提高聲音,“多謝多謝!”

      最後幾匹快馬結伴而來,東方曼倩丟下幾枚銅銖,大模大樣地說道:“賞你的!”然後打馬追了上去。

      程宗揚翻身上馬,“走!”

      車簾拉開一線,露出一雙如水的美目,雲如瑤柔聲道:“相公,你不去鬼市看看麼?”

      “鬼市要到子時才開張,我先送你們去上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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