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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雲龍吟 - 第123章字體大小: A+
     
    第五章

      金市緊鄰著城西的雍門,兩人穿過城門,程宗揚立刻問道:「死丫頭去哪兒

    了?別說你不知道。」

      「說是去散散心。」說著朱老頭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丫頭有點不高興。」

      「那個秘禦天王是不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醒?」程宗揚牢騷道:「黑魔海

    的傳人很光彩嗎?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頭既然想要,他還敢不給?這不純粹是

    活膩了嗎!」

      「丫頭要麵子,我那位師兄也要麵子。」朱老頭道:「玄天劍就是黑魔海的

    麵子。」

      程宗揚沉默半晌,然後道:「你真見著嚴君平了?」

      「嚴大褲襠……」

      「打住!我不管你們以前怎麼叫的,他如今是書院的山長,你把人家年輕時

    的綽號掛在嘴邊,我聽著渾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還在乎個啥?」朱老頭道:「隻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

    是他。」

      「他一個人?」

      「一幫人呢。騎著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樣。」

      嚴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揚略一琢磨便明白過來,洛都權貴如雲,嚴君平如

    果扮成奴仆進入某個豪門,無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難怪以斯明信和盧景的手

    段都找不到他。問題是他為什麼要避開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織,朱老頭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半個時辰之

    後,他在一處山坳前停下來,「就在此地。時間是兩天前的傍晚,當時他黏了濃

    鬚,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馬往北去了。」

      程宗揚估算了一下距離,換成自己,恐怕連麵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頭

    眼睛夠賊,又和嚴君平相識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鬍鬚,隻怕盧景在場也無法認

    出嚴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嗎?」

      「奴仆的服色都一樣,頂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揚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權貴的苑林?」

      「幾十家總是有的。」

      「隻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問,看兩天前有誰家的奴仆進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歡投機尋巧嗎?怎麼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辦法,笨辦法,能見效才是好辦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實實的幹,

    你這一把年紀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頭道:「你啥時候有這見識了?跟誰學的?」

      程宗揚歎了口氣,「盧五哥。他辦事外人看著好像很巧,不費什麼勁就辦妥

    當了。跟他混過才知道,他其實是用笨工夫一點一滴堆出來的,隻是下的功夫夠

    深,才顯出巧來。可惜別人隻看到巧的,沒學到的笨的。」

      兩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農田已經收獲完畢,山間的田地收成

    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殘留的麥秸稀稀拉拉,一塊地隻怕打不了半袋糧食。

    再往上,山勢漸陡,農田也逐漸絕跡,隻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處樹蔭下停著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幾名仆從。程宗揚本想順路打聽幾句,

    到了近前卻突然閉上嘴,默不作聲地擦肩而過。

      那幾名仆從盯著他們的背影,等兩人走遠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個我見過。」程宗揚低聲道:「在宮裏。當時天子上朝,他捧著香盒

    跟在天子身後,」

      宮裏的太監一身奴仆妝扮出現在山野裏,這事怎麼看都透著古怪。而且看他

    們的樣子,像是在等什麼人——難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

    地裏幹什麼呢?

      程宗揚與朱老頭對視一眼,「看看去!」

      兩人繞了一個圈,穿到那幾人背後。山野中一片寂靜,齊膝深的野草隨風舞

    動,空氣中傳來田野的氣息。

      忽然兩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從草葉間看去。野草深處,一個背影正在

    漫步,他披髮裸體,赤裸的皮膚在陽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蒼白色。雙手拿著各種各

    樣的野草,還有折下的枝條和藤蔓,不時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滿意的,就係在髮

    上。

      雖然陽光耀眼,程宗揚卻莫名感覺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選的草莖枝條,既不

    是按外形美醜,也不是憑色澤種類,就跟瘋子一樣,完全看不出挑選的標準。

      那人又走了幾步,然後張開手臂,赤條條沐浴在秋風中,昂首閉上眼睛。山

    風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莖、枝條,也拂起了他烏黑的頭髮。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認出他是蔡常侍——那個盯著一張白紙發呆的詭異太

    監。

      即使有死老頭跟著,程宗揚仍然遍體生寒。這太監實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懷

    疑他是不是神經病。萬一引起誤會,跟一個神經病打起來,怎麼看都不光彩。他

    潛下身,悄無聲息地往後退去。

      朱老頭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蔡常侍的下邊,程宗揚把他拉到小溪邊,他還在

    嘖嘖稱奇,「大爺活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回開眼。哎喲,那玩意兒就是沒用也

    不能割了啊?瞧著都痛得慌……」

      「那你還盯著看?不怕長針眼?」

      「這不瞧稀罕嗎?」朱老頭道:「我是沒當上皇帝,我要當上皇帝,想怎麼

    看就怎麼看,長啥針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擋,形成一個淺灣,周圍生著蘆葦。兩人蹲在蘆葦叢中,程宗

    揚還有些驚魂未定,朱老頭已經沒邊沒際地吹了起來。

      「他一個太監,怎麼跑到野地裏裸奔呢?」

      「不懂了吧?這閹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腦子也古裏古怪,啥怪癖都有。有

    些喜歡賺個錢的,有些喜歡弄個權的,喜歡裸個奔的也不算啥。還有喜歡小相公

    的呢。」

      朱老頭聲音越說越高,程宗揚連忙攔住他,「聲音小點!這麼大嗓門,你怕

    他聽不見?」

      程宗揚到底還是攔的晚了一步,身後草葉微響,已經有人過來。程宗揚閃身

    躲在石後,一手握住刀柄,朱老頭卻蹲在原地未動。

      接著一個陰柔的聲音道:「奴才蔡敬仲,見過陽武侯。」

      朱老頭攏著手啐了口吐沫,扭過臉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無衣,臉上的神情卻莊重無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見天子一

    樣,雙手長揖,然後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頭。

      「多年未見,侯爺風采猶勝往昔。今日偶遇於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著呂家女兒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嗎?我還以你封侯了呢。」朱老

    頭道:「既然見著我,還不趕緊回去稟報本侯的行蹤,好帶人來圍殺本侯?」

      蔡敬仲對他的譏刺恍若未聞,恭敬地說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敬仲一

    閹奴耳,自當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長進了。青天白日,你

    不在宮裏伺候主子,弄這一頭的野草,是打算賣身給誰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間搜羅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頭這才回頭看著他,別人休沐都是在苑中會客、垂釣,有興致的,會帶

    著賓客隨從到山中射獵。可蔡敬仲雙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樣實在古怪,倒像

    一個在田中耕作的老農。

      「你自小便精於器物,別人隻道你是以此為晉身之階,然而非有誌於此,難

    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專心匠作,當可大成。」

      蔡敬仲頓首道:「奴才雖有心於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給你十息時間,逃命去吧。」

      「多謝侯爺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後藏得有人,但絲毫不敢分神,他恭敬

    地施禮再拜,然後足尖一點,往後退去,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宗揚這才吐了口氣,從石後探出頭來,「這太監是什麼人?」

      「一個聰明人,可惜走錯了路。」朱老頭道:「你若能得他之助,隻怕比馮

    大法強些。」

      「他是個喜歡搗鼓器物的太監?看起來不像啊。」

      「他跟馮大法興趣都是琢磨些新鮮物件,隻不過一個喜歡閉門造車,一個喜

    歡暴體田野。」朱老頭說著站起身來。

      「你幹嘛?」

      「本侯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說十息就十息,說殺人就殺人。」

      「我幹!你真要殺他?先等等!我怎麼覺得這太監的興趣有點眼熟呢?」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著:盯著一張白紙猛看,喜歡搗鼓點新鮮器具,姓蔡,還

    是個太監,當的中常侍……幹!他不會是蔡倫吧……

      程宗揚連忙追上去,一邊衝著朱老頭遠去的背影叫道:「千萬抓活的!」

      程宗揚穿過山野,一口氣追到山路上,朱老頭和蔡常侍已經蹤影皆無。遠遠

    隻能看到剛才那輛馬車這會兒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驀然間,車中發出一聲

    慘叫,一條人影橫飛出來,跌在路邊。接著馭馬像發瘋一樣跳踉起來,整輛馬車

    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車上的零件四處飛濺,一隻輪轂彈得飛起,

    往山澗飛去。

      車輪飛到半空,一個蒼白的人影忽然從輪下鑽出,閃電般沒入溪流。朱老頭

    閃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靜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騰起一條水龍,水花四濺。蔡敬

    仲從水中躍出,「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程宗揚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東西聽見沒有,萬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倫

    拍死,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追入山中,四周恢複平靜,程宗揚沒有理會倒在一旁的馬

    車,盯著兩人交手的痕跡往山中追去。

      山勢漸深,山腳的灌木也變成了參天古木,更讓程宗揚窩心的是,自己追到

    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兩人留下的痕跡,不知道兩人是打到樹上,還是用了什麼

    遁術。程宗揚四處張望半晌,隻好在一截鋪著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腳步。

      腳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鋪成,每一塊都是三尺長一尺寬,整齊無比。隻是年深

    日久,石隙間長滿雜草,石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裂紋,但大體還保持完整。

      山路盡頭,隱約是一處陵園。北邙到處都是墳墓,遇見陵園根本不稀奇,遇

    不上才是怪事。這處墓葬鋪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細,規模頗具氣勢,但墓道兩側

    沒有權貴陵寢慣常的石獸、翁仲,顯然隻是沒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蕪的

    模樣,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前來祭奠過了。

      程宗揚看了看方位,似乎離卓雲君所在的上清觀不遠。他對墓地沒興趣,也

    沒有多理會。此時一邊在墓道上散步,一邊想著死丫頭會去哪裏。按說她來到洛

    都,應該立即來見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

    不會沒有一點音訊——連點影子都沒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著節奏啊。

      死丫頭現在還沒露麵,難道是去辦什麼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

    準備雪恥……程宗揚心裏升起一絲憂慮,又立刻否定了。如果這樣,死老頭絕不

    會沒事人一樣,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鬥雞賭搏。

      至於巫宗對小紫的刁難,雖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嶽鳥人辦事太過

    缺德,把人家玄天劍搶了,女兒還要進入人家門內,黑魔海要不提些條件,實在

    咽不下這口氣。蹊蹺的是推遲大祭,程宗揚心下揣測,玄天劍隻是個借口,巫宗

    多半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門慶被卓美人兒腰斬的那一劍。

      巫宗本來推出西門慶與毒宗的傳人打擂台,爭奪天命侯的稱號。結果小紫下

    手太狠,大祭還沒開始,就在小瀛洲一戰突施殺手,早早取消了西門慶的比賽資

    格,讓巫宗哭都沒地兒哭去。

      巫宗以玄天劍為借口推遲大祭,西門狗賊的情形多半不樂觀。畢竟被卓雲君

    險些腰斬,能保住性命已經是僥幸。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時間,好重新

    培養傳人——巫宗為什麼不讓劍玉姬出手呢?劍玉姬的修為明顯在西門慶之上,

    而且對老頭執弟子禮,完全有資格與小紫爭奪天命侯。除非劍玉姬和小紫一樣,

    也沒有拜過魔尊,並不在黑魔海的傳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麼地方?嚴君平究竟在躲什麼?嶽鳥人交給他的東西

    到底都有什麼?

      程宗揚邊走邊想,走到石徑盡頭一轉身,正與後麵一人打了個照麵。那人從

    石徑穿過,見這邊有人,詫異地看了一眼,正好與程宗揚看了個臉對臉。他身材

    不高,肩上背著一個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紀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但他臉上

    最醒目的是疤痕,從眉間到下巴,幾乎遮住半張麵孔。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程宗揚像做夢一樣,吃驚的張大嘴巴,然後就看到那

    少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然後轉過身,飛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揚心裏升起一個念頭:這肯定是自己尋覓良久的那個疤麵少年,上湯腳

    店最後一個目擊者!可他為什麼見到自己要逃呢?難道他認識自己?

      程宗揚飛身追去,越看越覺得那個疤麵少年背影有點眼熟,好像不久前還在

    哪裏見過。這根本沒道理,自己和盧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標,居然認識自己,而

    且不久前還見過,漏洞究竟出在哪裏?

      程宗揚提聲道:「前麵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聽,跑得更快了。不過他體力明顯不及自己,腳步軟綿綿的,沒有

    什麼力氣,顯然是個沒練過什麼功夫的雛兒。程宗揚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

    下,旋風般越追越近。

      沒多久兩人的距離就由幾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內,程宗揚幾乎能聽到那少年急

    切的喘息聲。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閃,鑽進一片藤蘿。程宗揚拔出匕首,

    將綠牆般的藤蘿一劃兩半,緊接著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後拽住藤條。

      麵前赫然是一條三丈多寬的深澗,程宗揚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

    裹往澗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樣,良久才掉到澗下,然後濺起一片幾乎看不見的

    水花。程宗揚呼了口氣,再看那少年,已經蹤跡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澗,

    還是跳了過去——以他剛才顯露出來的身手,實在不可能跳過這條三丈多寬的山

    澗,除非他趕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個撐杆跳。

      程宗揚攀著藤條往腳下看了半晌,這山澗實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個時

    辰。如果那小子還活著,等自己攀到澗底,早就走得沒影了。如果死了——晚點

    去那屍體也不會跑。

      眼前的迷霧似乎一點一點被風吹散,程宗揚有種感覺,自己與謎底之間隻有

    一層薄薄的紙。輕輕一捅,就能得到最終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後躍回山崖,

    往剛才那處墓葬走去。

      疤麵少年會在這裏出現,也許與那處墓葬有關聯。這個可能性雖然很微小,

    但跟著盧景奔波多日,程宗揚知道,一些小線索中,往往有大驚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涼,石徑盡頭的墓園枯草叢生,將墓園和石碑都埋沒在荒

    草之間。

      程宗揚分開枯草,隻見墳前設了一張石製的供桌,上麵空無一物,除了蛇行

    蟻走的痕跡一無所有,似乎從來就沒有祭奠過。那座墓碑倒是極為廣大,上麵爬

    滿了層層疊疊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頭巨獸:贔屭。巨大的龜首高高昂起,

    口中生滿利齒,神情凶猛,龜甲堅實,仿佛連一座山都馱得動。

      一處神道兩側連石獸都沒有的墓葬,卻有形製如此龐大的墓碑,這墓主究竟

    是什麼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揚躍上石獸,用匕首挑開藤條,尋找墓主的名

    諱。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揚心裏已經涼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裏已經

    徹底涼了。那碑上空蕩蕩,一個字都沒有。

      程宗揚直想罵娘,難不成讓自己把墓挖開,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連名字都

    不留,又沒有人祭奠過,難道這是空墓?誰閑的沒事,造個空墓放在這裏,幾十

    年都沒有安葬?如果是預先造好的陵地,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

    頭,墓主活到現在起碼得一百好幾十歲——漢國有這樣的人瑞嗎?

      程宗揚往碑後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頓時凝住。漢國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

    植楊為記,不留墳塚。有資格立塚的,依照爵位、官職不同,墳塚的高低大小各

    有不同,形製通常是圓形。由於墳墓被藤草覆蓋,程宗揚下意識的以為這也是一

    座圓塚。這會兒湊近一看,才發現碑後的墳塚竟然形如方椎,四麵起梭,上方削

    平——這是被稱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製!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扭頭看石碑後端看去。由於背陰,碑後的藤蔓稀疏了

    許多,隱約能看到碑後的字跡。

      程宗揚沉著臉扯去藤條,又花費了一個刻鍾之後,終於看清刻在碑石後麵的

    字跡,文字非常簡單,隻有四個字:戾太子據。

      第一個字是他的諡號:戾。中間兩個字是他曾經的身份:太子。最後一個字

    是墓主的名諱:據。既然在漢國,這位太子應該是姓劉。

      程宗揚望著墓碑上的文字,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辛苦半

    天,居然會摸到死老頭的祖墳……

      「先祖蒙冤自盡,太子之位卻始終未廢。」朱老頭不知何時從碑側出來,淡

    淡說道:「昔日我獲封陽武侯,群臣為先祖議諡,由我選擇諡號。最終我選了這

    個戾字——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朝中諸臣對此略無異

    議,便以戾字為定。其實我選此戾字,是因為先祖自盡於湖縣。戾字加水,則為

    淚字,以此為祭。」

      「那你怎麼沒有……」

      「沒有當天子是嗎?」

      朱老頭望著山外,「我雖是皇孫,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廢為庶人,後來

    雖被列入宗室,但與平民無異,生長於民間。當時曾祖尚有子嗣,我從未想過自

    己會能繼承帝位。十餘年間流連市井,鬥雞走犬,與洛都的遊俠兒遊戲風塵,快

    意恩仇。」

      朱老頭低歎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還記得那是我剛過完十

    七歲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來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

    就招募潛邸時的手下,準備替換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輔政的大臣實

    在看不過去,與呂氏聯手,廢黜了那位天子,等廢黜完才發現,近支宗室已經蕩

    然無存,我這位前太子的嫡孫,成了離帝位最近的一個。」

      「輔政大臣找到我,請我入宮,稟明太後,欲立我為天子,太後下詔,先封

    我為陽武侯,然後開始籌備登基事宜。當時我尚未婚娶,於是呂家想把一個女兒

    嫁給我,作為正妻。」

      程宗揚感覺氣氛有些壓抑,玩笑道:「你當時有相好的了?」

      「沒錯。如果不是朝廷來人,我便準備成親了。」朱老頭道:「她是一個小

    官的女兒,門第與呂家不啻天壤之別。我那時年輕,直接告訴呂家,我已經定過

    親事,非卿不娶,讓他們不必操心。」

      「沒多久,有人送來一壺酒,說是宮中所賜。阿君怕殃及家人,隻能當著使

    者的麵,喝下那壺鴆酒。」

      「等我趕到,阿君已經過世。我殺掉送酒的男子和呂氏那個女兒,又準備入

    宮去殺太後,卻被羽林天軍阻攔……太後重新選了一位天子,而我則開始逃亡。

    那幾年我化身乞丐,混跡於江湖,甚至投入佛門,裝成和尚,但一直被呂氏的死

    士追殺。直到我遇見毒宗一位長老,投入黑魔海門下。」

      「待我毒術大成,便返回洛都。兩個月中,我接連毒殺呂家三十餘人。呂家

    發瘋一樣找我,甚至請來焚老賊,還從江湖中找來大批鷹犬,要與我決戰。那些

    人怎麼是我的對手?我一口氣又毒殺呂家十餘人。沒想到我殺死的呂氏族人中,

    有人的女兒被立皇後,不久又成了太後。終於我在漢國無法存身,遠赴南荒。」

      老頭說得雖然平淡,程宗揚卻聽得驚心動魄,以一人之力挑戰漢國的後族,

    甚至對抗整個漢國,這老頭真豁得出去。

      「那葉媼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鄰居。我與呂氏結仇,連鄰居也遭了殃,隻好改

    名換姓,與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剛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從未見

    過阿君,雖然名義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兒。那時候

    我剃度為僧,她們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後,阿慈卻輾轉回到洛都。等

    我回來複仇,才發現她不僅長成了大姑娘,而且……還與呂家的人來往頗密。」

    朱老頭悵然道:「當時我勸她離開,她卻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像老頭當時的心情,九死一生回來報仇,卻發現視如己出的小妹妹和

    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揚同情地說道:「師太這就有點過分了。」

      朱老頭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應該的。」

      程宗揚咳了一聲,「大爺,我問件事,你要不想說,就當我沒問。」

      「哦?」

      「隻差一點就當上天子,你後悔過嗎?」

      「當然後悔過。」朱老頭道:「如果我再聰明一點,再小心一些,阿君本來

    不該死的。」

      「我是說,一邊是阿君,一邊是天子之位,讓你重新選,你會選哪個?」

      「一邊是紫丫頭,一邊是天下,讓你選呢?」

      「我當然選天下。死丫頭本來就是我的,還用選嗎?」

      朱老頭感歎道:「小程子,你比大爺當年聰明啊。」

      「哎喲,八八爺,你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來一句大實話,我怎麼覺得渾身

    上下都不對勁呢?」

      「行了,大爺的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想問的?」

      「聽說太後的父親和兄長都是你殺的?」

      「我殺的呂氏族人多了,誰知道太後的父兄是哪個?但看她恨我的樣子,多

    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後因為父兄之死,對朱老頭恨之入骨,結果朱老頭連她的父兄是誰都不知

    道,隻不過因為是呂家人,就隨手殺了。這要讓太後知道,該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衛軍,還搜羅那些手下,不會還想著反攻漢國吧?」

      「做夢都想。」朱老頭道:「我在南荒終於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許能

    殺掉呂家幾十人、上百人,但要讓呂氏滅族,隻是癡心妄想。這些年,漢國的天

    子已經換了三位,呂氏仍然是後族。我收下阿巫,看著他的鬼王峒一點一點由弱

    變強,我才終於想通,除非我來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呂家一網打盡。」

      「然後呢?」

      「要不我會找那麼多天命之人?」

      程宗揚苦笑道:「我可不想當天子。」

      「我隻要滅了呂家,換一個天子。」

      「為什麼要換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呂太後的後裔。」

      那位給他的阿君賜毒酒的太後吧。

      「還有嗎?」

      「為什麼要殺漢國的大賢良師?」

      「那些所謂被我毒殺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呂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沒有半點

    關係,太平道的大賢良師,我連見都沒見過。」

      有人故意往老頭身上潑汙水啊。這事兒根本解釋不清楚,尤其是老頭本來就

    不乾淨,作案累累不說,還背著黑魔海這口黑鍋。呂家想對付他,最好的辦法莫

    過於把他打成六朝公敵。

      「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當過秀才嗎?」

      「那當然。我那時在太學可是大名鼎鼎,整個太學,從教書的博士,到剛入

    學的弟子,所有讀書人裏頭,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遊俠兒裏頭,我是讀書最

    好的。」

      「你就接著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雙目緊閉,半裸著躺在石碑下,身上隻有一條犢鼻褲。程宗揚忍不住

    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著呢。」朱老頭道:「你逮個太監幹嘛?你屋裏用得上嗎?」

      「這你就別管了,總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揚摩拳擦掌地說道:「先

    把他送到上清觀。等風聲過了,把他弄回臨安去。喂,知情人都滅口了吧?」

      「就剩這個活的。」朱老頭像拍西瓜一樣,拍拍蔡敬仲的腦袋。

      程宗揚趕緊攔住,「亂拍什麼?小心把他腦袋拍壞了。萬一拍出啥毛病,你

    賠得起嗎?」

      蔡敬仲被朱老頭用毒藥封住六識,對外界一無所知。按老頭的說法,保證放

    半個月都不會壞,連水都不用澆。

      本來找嚴君平的,結果半路搶了個人,還是個太監。如果是個小太監,丟了

    也就丟了。蔡敬仲可是漢宮的中常侍,太後的親信。他在野外遇襲失蹤,肯定是

    轟動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頭的行蹤,甚至暴露自己和老頭的關係,這些都

    是小事。

      朱老頭道:「小程子啊,魚都給你撈來了,你是打算紅燒?還是清蒸呢?」

      「你就瞧著吧。」程宗揚信心十足地說道:「看我怎麼讓這魚服服貼貼,自

    己往我碗裏鑽。」

      忽然朱老頭眼神一厲,盯著遠處一片草叢,衣袖微微揚起。

      「別動手!我自己出來!」

      半黃的草叢微微一晃,站起一個人來。

      程宗揚張大嘴巴,「盧五哥,怎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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